舌渡 生
那年春季的某天,特地挑选了一个天气预报为阴的日子,坐上了山斜线的普通列车,前往伯母跟千砂所住的时钟屋。
之所以特地选择阴天,是因为千砂患有视网膜色素变性症这一眼部疾病。这是由于视网膜上的神经细胞机能不良,引发了异常色素沉积的病症。症状根据患者的情况因人而异,具体的发病原因尚不明确。
千砂直至初三以前,连她本人都未能察觉。刚开始被诊断为夜盲症,也就是俗称的“雀蒙眼”。但随着检查的推进,确认了她的视野有所缺失,并且在逐步扩大。进一步调查的结果,是终于确诊了乃是视网膜色素变性症。
这个病的发展和症状可谓千差万别,个体差异很大。幸运的是,千砂在进入高中后病情就停止了发展。但夜盲症还是残留了下来,必须回避耀眼的光亮。据说这种病在受到自然光和人工光的照射就会继续加重,不过也没什么科学依据。不过事实上,大多数患者都难以耐受刺眼的光线。
在咨询了眼科医生后,成为高中生的千砂带上了墨镜。此后,各式各样的墨镜成了她脸上的常备装饰。
伯母也时不时地自怨自艾——
“要是我早一点发现就好了……”
不过她本人似乎不以为意——
“毕竟是原因不明的病,这也没办法啊。”
接着她就开心地挑选着新的墨镜,就像换洋装一样。
尽管如此,在高中的三年里。不理解的同学和老师总会出口伤人,路过的大人把她看作不良少女——总归是水手服配墨镜的扮相吧。因此她并非没有烦恼。
千砂原本就可爱动人,不对,现在应该也很可爱吧。但是这份美颜却必须隐藏在墨镜之下。本就处于青春期躁动中的她,竟未有半分自暴自弃。
我认为,无论是伯母的自怨自艾牢骚满腹,还是千砂毫不畏缩光明正大地上了高中,实际上都是出于同样的理由吧。
伯母是我父亲的姐姐,似乎很早就结婚了,但是还未及产子丈夫就与世长辞。姑父的爷爷在山斜线边埋户丘的小山上有一间带着钟楼的房子——在当地还留有时钟屋的称呼。夫妇俩本计划迟早要搬过去住,直到丈夫死后,伯母才得以如愿。不过,就在那时她迎来了养女——也就是千砂。
那会千砂时年四岁,据说之前生活在某处福利设施里,但详细情况却不得而知。这是因为我父母和伯母都无法触及千砂的过去吧。
记得我小学高年级地时候,曾没完没了地追问千砂的出身,未曾发怒的伯母,那次却狠狠骂了我一顿。
千砂立刻出来维护被凶到嚎啕大哭的我。
“对不起哦,我来告诉你吧。”
虽说已经忘却的事情的原委。但就在前一天,我才从她那里知道千砂和伯母并不是真正的母女。比千砂要小四岁的我,去时钟屋玩耍已经有五六年了。我当然一直以为二人是亲生母女,故而对她这番告白很是吃惊,才会一个劲地追问伯母吧。
千砂替我道歉之后,伯母露出了悲不自胜的表情。摸了摸我俩的头,走进了房子的深处。我至今仍记忆犹新。以那件事为契机,伯母和千砂互相之间变得互相顾虑起来。
话虽如此,千砂为什么要把这事告诉我呢?在止住哭泣冷静下来之后,又开始在意这个了。但是疑问很快消解了,我是亲属里面最后一个知道她俩关系的人。
时钟屋很久之前就是堂兄弟们交游的场所。由于伯母对孩子们过于溺爱,每逢春假、暑假及寒假时,屋子里就会回荡着我们的欢笑和哭闹。
堂兄弟们都知道伯母非常富裕,但不可思议的是,谁也没问她要过零花钱。这恐怕是在孩子的眼里,千砂的生活也极之朴素吧。当然这是她自己的风格,并不能怪伯母。而且千砂在时机成熟的时候,一 一朝堂兄弟们吐露了与伯母的真实关系。就如同告示了自己原本就对伯母的巨额财产没有任何权利一样。这也许是她的死心眼,又或许是她过于单纯吧。千砂一定是认为堂亲们才有资格继承伯母的财产。但恰恰相反,我们都认为自己不该向伯母撒娇,千砂才更有必要依赖伯母。
随着堂兄弟的成长,在时钟屋里度假的氛围也悄然改变了。各自怀揣着对伯母、千砂,以及堂兄弟们的想法,这是除伯母之外所有人的初体验,也就是所谓大人的世界。
话虽如此,我们的欢声笑语并未自时钟屋里消失,大家都想和千砂玩,对于没有兄弟姐妹的她来讲,和堂兄弟们一起度过的假期应当是很开心的。由于我最年幼,千砂总是对我特别关照。
此时的千砂年近二十,是短期大学二年级的学生。说起上大学的事,伯母是想让她上四年制的大学,凭千砂的学习能力,即使是名牌大学也是绰绰有余,可她选择上了短大。
“她真没什么好顾虑的……”
伯母在和我二人独处的时候,忽然嘀咕了这么一句话。
这个春天,我勉勉强强考上了一所像样的高中,于是便打算拜访久违的时钟屋,顺便把这事通告给大家。随着各自升入初中、高中、大学,堂兄弟们也渐渐疏远了宅屋。我这一整年也以应试为由,被禁止前往那里,对于我的到来,伯母和千砂一定会很高兴吧。
不知不觉间,列车已行驶于宁静悠然的乡村风景之中。时钟屋所在的埋户丘站只停靠普通列车,快车的车站距此相当遥远,而且最重要的是快车一天也就几班,于是从一开始就乘坐普通列车反倒是最快的。
千砂应该就是乘坐如此不便的交通工具来往于短大的吧。伯母劝她去住公寓,可她还是希望从自宅上学。因此她几乎不参与大学生所特有的俱乐部聚会及联谊,偶尔去露个脸也必定会在十点至十一点之间返回。
“我是不想你夜不归宿啦,不过偶尔一次也行的哦。”
伯母闪烁其词地对她说道。
“戴着墨镜的女人,即使去参加联谊也会把男生吓跑的啦。”
对此千砂笑呵呵地并不当一回事。她一想到孤身在家的伯母,就没心思做这种事了吧。
透过车窗可以看到阴云密布 天空,这样就算把千砂带出去也没问题,虽说埋户丘其实也没啥可看的……
埋户丘尽管叫做“丘”,但实际上更近似山。虽然有着“像是把碗倒扣过来”的说法,但感觉更像是把寺庙的吊钟扣在那里一样。我小学时在百货商店的玩具柜台,看到过一种玩具——在浑圆隆起的山周围,盘桓着螺旋状的道路,一辆小汽车正行驶而上,到顶后又开了下来。看到它的瞬间,我不由地叫了出来:“这是伯母家嘛!”
不过实际的埋户丘并没有螺旋状的道路,百转千回的山路就一直向前延伸着。路旁的新兴住宅区建有气派的独栋别墅。过去只有山丘上的钟楼是显眼的奇妙景致,如今却形成看让人误以为的别墅区的幽静街道。
伯母丈夫的祖父是个相当乖僻的怪人。虽是白手起家的强者,和家人的关系却很险恶,因此就在这样偏僻的埋户丘上建了个有着钟楼的房子,一人在那里独居,还把全部的财产都留给了唯一的孙子,也就是伯母的丈夫。我自父母那里听说,姑父撒手人寰,她得以继承遗产的时候,丈夫那边的亲戚传来各种风言风语,令她疲于应付。伯母会在那里隐居,这也是原因之一吧。
行进至铁路拐了一个大弯的地方,车窗对面就出现了埋户丘。山顶上有个被苍郁的树木所包裹的,如瘤一般的突起,千砂跟我称之为“后山”。时钟塔的塔尖自山的对面露了出来。在黯淡的阴云衬托之下,红色的塔尖逐渐清晰可辨。
就在此时,咚、咚、咚……轻风裹挟着微微的钟声传入耳畔。四、五、六……我下意识数了起来。刚意识到时间已然到了十二点的时候,列车恰好抵达了埋户丘的月台。
在空无人烟的的埋户丘小站的南检票口——其实根本就没有什么北口,我出了站,就能看到一条寒酸到令人羞赧的商业街。从饭馆到咖啡店倒是一应俱全,但每当走到这里,我都会自忖道“这副模样就能做买卖了吗”,也就是说,这里总是那么寂若无人。
不到五分钟我就穿过了商业街,剩下的就是坡道了。
与其说是弯弯绕绕,还不如说是迂回曲折,迤逦的山道宛如蛇行一般向上延伸着。夏日里热辣的阳光即刻令人汗流浃背,冬日里凛冽的寒风旋即使人全身冻僵。这着实是一条难行的道路。
可是要想去伯母的时钟屋,就只能在这条坡道上走三十分钟。虽说伯母有车,但几乎不用,也从未见她开到埋户丘站去迎接我们堂兄弟中的任何一人。
许是托这事的福,堂兄弟们全都健康成长着。大概是由于我们逗留在钟楼的期间,为了玩耍而在坡道上上下下,在不知不觉间增强了体力吧。再加上那时我们已是小学低年级的学生,已经知道有“百转千回”这个词。
正是因为坡道这般难行,故而我喜欢在春假的时候去。偶尔刮起暴风的时候是会有点冷,但在天气晴好的之后,悠哉悠哉地爬上山坡,心绪就会慢慢变得清朗。不过由于今天天阴的缘故,还是有些冷飕飕的。即便如此,走了十来分钟后,身体自然而然就暖了起来。
朝车站的方向往上看去,我再次感到与之前相比,房屋的数量明显增加了。仅在这一年里,就新建了好几幢房子。虽说确实不便,但考虑到若在乡下建屋,上下班可能就要两个多小时,所以这片土地相比而言还是个不错的地方。也不知道快车不停埋户丘站造成的搭乘不便,对通勤究竟有多大的影响。
即使爬上坡道,也没遇到过什么人。大多数居民可能会选择驾车吧,但即便这样连路过的车也很稀见。倘若连民房都没有,那就真和走山路并无二致了。
爬到一半的位置,一家挂着“向阳之地”招牌的咖啡店跃入眼帘,着实令我吃了一惊。在稍大的露台上摆好桌椅,这就成了喝茶的地方。包括手制的招牌在内,与其说是本职工作,还不如说是兼有主妇兴趣的小铺。这家店一定是以附近的太太们为主要的接待的对象吧,其实并不是“向阳之地”,而是“谈天之所”。
我一面这样想着,一面环顾周围,这一带比起之前攀登的坡道沿途,建了相当密集的房屋。
“似乎未曾改变,又似乎一直在变啊。”
忽然有种上了年纪的感觉。
沿着蜿蜒的坡道前行,上方传来了孩子们哇哇叫嚷的声音,以前说起这里的小孩,就只有造访时钟屋的我们了。而最近一段时间,所谓的本地儿童已然有所增加吧。
爬完了三分之二的坡道后,地势渐渐变得匀称。在一片却始终未能建造房屋的空地上,有四个男孩在那里抛球。四人之中有两个看起来即将升入小学,剩下的两个则戴着明显是幼儿园孩童才有的帽子。
抛球么……
关于这个我又段糟心的回忆。虽说时钟屋是有庭院,但那是修建整齐的观赏用庭院,并不能玩抛球。因此需要活动的游戏无论如何都会在外面进行。然而房屋前面就是坡道,一旦没能接住,球就会径直朝下滚去,而且轻易停不下来,如此便陷入了无休无止追着球跑的窘境。这可是相当大的运动量,光是这样就已经累到不行了。虽说没有入喜剧电影一般一路滚到车站,但我记得最远也追过了三分之一左右的坡道。于是球类游戏便在堂兄弟之间被废止了,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吧。
正因为有这样的回忆,多以我略带羡慕地看着他们,就这样走过了这片空地。
再往前行走片刻,拐过一个弯后,坡道就变得异常难爬。也不知是谁给这里起了个“吓人坡”的称呼。夏季这里是最大的难关,冬季露面偶尔结冰的话,更是会变成相当危险的地方。
翻越那段路再经过最后一个拐角,就能看见钟楼的塔尖。之后随着攀登的继续,塔尖逐渐变成钟楼,不久以后整座钟楼就出现在了眼前。
时隔一年未见的宅邸,表面为越来越多的爬山虎所覆盖,营造出了一种古怪的氛围。爬山虎一路蔓延至钟楼的位置,甚至直逼数字表盘。如果就这样放着不管,也许在不久的将来就会被当地的孩童们称作“鬼屋”了吧。
我一面仰望着宅邸一面走着,在道路的另一边又看见了孩子们的身影,令我吃了一惊。在正好能停下一辆车的空地上,有两个女孩坐在那边玩耍,看样子大概是幼儿园的孩子吧。
在那种地方不危险吗……
虽说设有护栏,但对面就是悬崖,如果掉下去的话,后果实在不堪设想。正犹豫着要不要上前搭话的时候,背对着我的女孩回过了头。
“哇!”
我吓得一声惊呼。
这是因为那个孩子脸上堆满了妆。大概是从她妈妈的化妆台里擅自拿了口红和睫毛膏之类,虽然她只是朝脸上一通乱抹,却已经超越的滑稽的范畴,弄出了一格外恐怖的脸孔。并且那个孩子还朝目瞪口呆的我笑了起来,说不准是表示亲切的笑容把。但被吓到脊背发凉的我,慌慌张张地闪近了宅舍的门。一面走着一面在意着身后的状况。
“小少爷!”
耳畔传来了古濑叔叔的声音。于是我将视线转向庭院,只见一位大叔手持长长的浇水管,笑容满面地沐浴在阳光之下,这样的笑容不禁令我舒了一口气。
“你好,好久不见了。”
“我也好久没看到小少爷的脸了。”
我首先向古濑叔叔传达了高中入学考试合格的消息。其中也包含了已然是高中生的我希望别再被叫做“少爷”的心情,但这肯定也是做不到的吧。
古濑夫妇是伯母搬到时钟屋时雇佣来的,他们原本是在商业街经营店铺。叔叔主要负责管理宅邸和打理庭院,阿姨主要负责打扫屋舍和洗衣做饭。在我们逗留期间,他们有时也会住在宅邸里,但基本每天都是从商业街经过那个坡道来的,体力上比我们更胜一筹。
据说是在很久以前,他们年幼的独女就夭折了,所以便非常疼爱以千砂为首的,来到这间宅舍的我们。年纪最小的我被称作“少爷”,不管多大都是如此。
“恭喜,夫人一定也会很高兴的。”
自己已经不是“少爷”的年纪了……我觉得还是明确地跟他说说比较好把。
“小少爷也已经是高中生了吗……”
叔叔感慨颇深地说道……要么我还是暂且作为“少爷”忍耐一下算了。
“快点告诉夫人去吧。”
在古濑叔叔的催促下,我走进宅舍便直奔厨房。伯母也会替自己和千砂烹制菜肴。此刻恰值中午,我想她一定是在那里吧。
不过厨房里的却是古濑阿姨。
“呀,小少爷!哎呀,可把我吓了一跳。”
阿姨向来喜欢夸大其词,喜怒哀乐都过于激烈,尤其是喜悦和悲伤的表达尤为过度。
“啊,长这么大了……好,让阿姨看看你的脸吧。”
一副要抱着我亲一口的气势。
“阿姨看起来也很精神呢。”
我这么一讲,阿姨似乎即刻泪眼婆娑了。
“少爷从以前开始就很温柔呢。”
跟阿姨一提起高中的事,她马上笑容满面地一个人在那里兴高采烈地闹腾着。
“这就必须煮红豆饭了呀,再来点什么好呢?要寿喜烧还是火锅?晚上还是很冷的呢。啊,对了,少爷还没吃午饭吧?要做你最喜欢的蛋包饭吗?必须插上祝贺合格的小旗子呀,要么索性插上万国旗吧?”
本想告诉她这又不是儿童午餐,所以插旗什么的还是免了吧。不过就算这样说,还是会被她问“那你想要插什么?”,故而只能作罢。
总之,我认为午餐的事只能交给她了。
“伯母呢?”
古濑阿姨的表情顿时有些阴郁。
“伯母在哪儿?”
“还是在老地方。是啊,少爷最好还是把考试合格的消息早点告诉她,好让她高兴高兴啦。”
她言语的后半段总有些自言自语的味道。这么说来,古濑叔叔也让我早点通知伯母,总感觉态度有点怪怪的。
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我匆匆忙忙往“螺旋楼梯房间”赶去。
那里位于钟塔正下方的一楼,朝向庭院。因此中央有一座攀登钟楼用的螺旋楼梯,除此之外,就只有眺望庭院的景观窗边有藤椅和玻璃圆桌,故而从一开始就被称作“螺旋楼梯房间”。 伯母喜欢待在那个空间里,坐在藤椅上看看书,做做编织。
隔着门朝里窥探,伯母果然在里面看书。为了不惊动她,我悄悄地走了进去。
“伯母!”
我一打招呼她就立刻一脸严肃地抬起了头。但当认出我的瞬间,立刻转为了满脸笑靥。
“呀,你来了啊。”
之前也有过一次突然造访,那会伯母问道“你是背着你爸妈来的吗?”我只是默默地摇摇头,她便给我家去了电话。在我回去之前也再没提起这事。
“我被中野原高中录取了。”
虽说很在意那一瞬间瞥到的表情,但我还是先将考试合格的消息告知了她。
不过,她方才一脸严肃又是为了什么呢?至少不是读书的原因吧。伯母的手上有一本蒙哥马利的《安妮的青春》,她从年轻时起就反复读了不下数十遍。
“恭喜你啦,很用功嘛,今晚要好好庆祝一下啰。”
伯母高兴地伸出手,拍了拍我的胳膊。她本想摸摸我的头,但我上初中后骤然长高,就不能像以前那样了吧。
“必须让古濑阿姨做一顿好吃的,该弄点什么好呢?说起来你已经是高中生了啊……之前明明是最小的……如今也完成义务教育了……伯母果然老喽。”
隔着镜片,可以看到她的视线如远眺一般摇摆不定,果然是有些奇怪。她肯定为我考上高中而高兴,但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应当是有什么心事吧……如果说能让伯母乃至古濑夫妇如此在意的是——
“千砂在吗?”
伯母飘忽不定的目光聚焦在了我的身上。
“嗯。”伯母点点头,“不过现在……”她后面的话微弱难辨。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伯母之前就一直跟我们坦诚相见,我们对伯母也毫无隐晦有话直说, 所以我就直接问道。
“嗨。”
这时有声音自楼上传来。我吓了一跳,抬头看去,只见螺旋楼梯的半途通往二楼短短的走道上,站着堂兄幸嗣。
“咦,幸嗣哥也来了吗?”
好久未见堂兄中最年长的幸嗣了。之前确实玩得还不错,今年应该大学毕业了吧。一直很活跃的他,在校期间曾任滑翔机部的部长。这么说来,幸嗣也是为了汇报就职情况来拜访伯母的吗。
于是我便跟他说了考上高中的事。
“哦,你也是高中生了吗?”
虽说他是以玩笑的口吻说道,但那句话却带着些许如芒在背的味道。
“恭喜啦,待会儿再给你祝贺吧。”
也不知幸嗣是不是意识到自己的发言令我不快,于是强装开朗地丢下这句话,便匆匆爬上了螺旋楼梯。
如此奇怪的气氛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迄今为止从未有过的紧张空气在时钟屋里流动着。
不会吧……
看着垂头丧气的伯母,我似乎明白了什么。方才幸嗣说话的时候,并没朝伯母看过一眼,而且伯母也没有抬头看向幸嗣,双方都意识到对方的存在,却有意无视了。
是幸嗣的原因吗?但这又是为什么呢?
“唉。”
伯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然后说道:
“这么说来,你从以前开始就是个在奇怪的地方直觉很灵的孩子呢。”
她半是笑容半是困惑地看着我。
“再怎么藏也会被你发现的。那个孩子现在估计也十分尴尬吧,所以还是让我来说好了,其实呢——”
所谓那个孩子,当然是指千砂了。我内心十分焦急,不知道她到底出了什么事。不过自伯母口中道出的,确实是完全出乎意料的话。
据说幸嗣想跟千砂结婚,但不是现在,是等到千砂短大毕业之后。只是,在那之前止的一年时间要作为订婚期。
在她眼中还是个孩子的千砂被人提亲,对她来说打击很大。而且由于对方是本就非常亲近的堂兄幸嗣,似乎令她的心情更为复杂。
并不是伯母觉得幸嗣不够好。幸嗣是堂兄弟里最年长的,他从以前开始就认真踏实。由他作为我们的玩伴,伯母也打心眼感到放心。
问题是千砂的想法。按伯母的说法,她并没有这个意思。在伯母看来,千砂只是和幸嗣相处多年比较亲近而已,温柔如她,一定不会轻易拒绝的。
但是幸嗣却不这么认为,他认为千砂这种态度乃是出于对伯母的顾虑。因此幸嗣想通过伯母告诉千砂,让她不要什么也不用担心,希望伯母能把她说服。
在伯母眼里,幸嗣显然是在竹篮打水,但他却深信伯母是他婚事的最大障碍。
“你怎么看呢?千砂喜欢幸嗣吗?她想结婚吗?她真的是在顾虑我吗?他俩之前就互相喜欢吗?”
尽管如此,伯母还是突感不安,连珠一般地朝我发问。
“唔……怎么说呢?”
幸嗣对大家伙都很温柔,对所有堂弟们都很照顾,并不仅仅只是疼爱着千砂。
当然这对千砂来说也是一样。如今回想起来,或许她是有一种微妙的顾虑吧。她觉得自己并不是时钟屋的正式居民。她总是把我们放在首位,自己放在最后。
即使问我那两个人是否对对方抱有什么特别的感情,我也答不上来吧。
如果是对千砂的想法的话,或许堂兄弟们都对她抱有某种感情,直至现在也是如此——当然其中也包括我。
伯母对完全陷入沉思的我说道:
“你能不能替我委婉地确认一下千砂的意思呢?”
伯母罕见地以怯弱的语气拜托着我。从不喜欢求人办事的伯母竟然会说这种万不得已的话,而且是对我说……
“嗯,知道了,如果是我,应该能和千砂搭上话吧。”
我当然并无大把握,一是为了让伯母安心,二是我自己也想弄清楚有关两人结婚的事。
“喂喂,直呼名字是不好的啦。”
即使是处于这般忧心忡忡的状态,伯母依旧不忘发句牢骚。
“不该叫千砂吧?是该叫千砂姐吧。”
“是……”
这里姑且先老实地回答一下。
我小学的时候是叫她“千砂姐”。等上了初中,忽然间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于是便直呼“千砂”了。千砂刚开始也愠色道“怎么没大没小的”。但不知什么时候也不再提这事了。但若在伯母和古濑夫妇面前这么叫她的话,一定会被他们仨训斥的。
“那么回见啦。”
我向伯母报以笑容,让她不要担心,接着便开始攀登螺旋楼梯。
“大家都长大了呀……”
“螺旋楼梯房间” 里回响着我咯、咯、咯的脚步声,以及伯母的喃喃自语。
螺旋楼梯往上两圈半左右,就是与通往宅邸二楼的走廊的相交部,去往二楼的话,可以走从位于走廊深处玄关延长线上的楼梯,也可攀登这座螺旋楼梯,不过从便利性的角度考虑,多数情况下是选前者吧。不过对于孩童们来说,螺旋楼梯这一存在是在是太诱人了。哪怕是绕远路且噪音很大,都要时常咯咯咯地爬上爬下。
在不停地旋转绕圈的过程中,孩提时的回忆也接二连三地苏醒过来。就这样与千砂相见真的没关系吗?正这么想的时候,不知不觉我已经站立在她房间的门前了。比起什么也不想就直接敲门,果然还是先考虑一下吧。迄今为止进入千砂的屋内,有过一次犹豫不决的记忆吗……一念及此,心绪就变得无法言说。
天真无邪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啊。
抱持着这样的想法,我在房门前究竟停滞了多久呢?忽然间门自己打开了,千砂从里面走了出来。
“呀!”
惹人怜爱的惊呼声传入耳畔。即使是在这种时候,千砂也很可爱呢——我像是在想着什么遥远的物事一般默默思索着。
“真是的……可吓死我了,你什么时候来的呀?”
由于一开始看见的是千砂吃惊的表情,所以在这以前她的表情究竟如何,我就不得而知了。
“干嘛呀?这样盯着人家的脸。”
她用硬挤出来的凶恶眼神看向我这边。
“好久不见……”
一时语塞的我终于出了声。
“那么,高中考上了吗?
这回她又一脸担心地凝视着我的脸。
“嗯,嗯……”
“恭喜啦!”
千砂笑吟吟地抱住了我,在一阵香味钻入鼻腔,同时身体也感受到了自柔软的胸部传来的膨松触感,我顷刻间全身僵直呆立不动。
一年前的我几乎同千砂一样高,如今有所生长,要比千砂高出一个头。虽说体格依然很瘦,但总比千砂粗壮些。尽管如此,个子比我略逊一筹的千砂还是完全压倒了我。
好想一直这样下去……
好想把双手绕到千砂身后和她紧紧相拥……
想是这么想,可我依旧只是站着那里。片刻之后,我才注意到千砂同样也一动不动。
“千,千砂?”
喉咙里干涩无比,连句囫囵话都吐不出来。
“千砂姐?”
我悄然把双手搭在千砂肩上,身体做出了与心中所盼相反的行动,缓缓地推开了她。
千砂似乎在哭泣……可我还没来得及窥伺她的脸,她便转身进了房间,所以并没能确认清楚。如此一来,她就一直背对着我,更没法看她的正脸了。
“还是一如既往地收拾的整整齐齐啊。”
跟着她走进房内的我,装出一副环顾室内陈设的样子,尽量不看千砂。在此期间,她迅速抹掉眼泪,好似什么都未曾发生那样,再次打开了话匣子。
“该奖励什么才好呢?”
此时的千砂又恢复了常态。
“塑料模型?都已经这么大的人了。果然还是辞典么?唔,要不就豁出去买个手表吧?”
她一个人自言自语的模样,比起伯母,倒是更像古濑阿姨。
“喂,到底想要啥呢?要是闷声不响的话,我就当你想要教辅书了呦。”
由于我一直沉默不语,她就一边开着玩笑,一边观察着我的反应。
“先让我考虑考虑把,所以说——”
我自然是想打听幸嗣的事,但一到关键时刻就怎么也没法开口。
“我收到情书了。”
“诶……”
真在我犹豫不决的时候,千砂向我坦白了。
“情、情书是……”
幸嗣是什么时候把那种东西送到千砂手里了?不,我已经一年没见他俩了,不知道也是应该的吧。但其中的因缘或许比伯母想的还要深。
“我从阿健那里收到了情书。”
“……阿健?”
咦,不是幸嗣吗?阿健又是哪位?
看着不知所措的我,千砂露出了恶作剧的表情。那张脸证实了千砂已然回归到以往的状态。
“在登山的半途,有一家名叫‘向阳之地’的咖啡馆吧。”
“嗯,嗯。”
“某天午后我从学校回来,路过那家店前面的时候,店里的老板娘招呼了我,问我要不要进来坐下。从那以后,每逢休息天或学校提早放学的日子,我就常去那里喝茶。别看老板娘年纪轻轻,却已经有个上小学的儿子了。”
“不会吧,那就是阿健?”
“是呀。”
她若无其事地回答道。
“去的次数多了,关系自然就好啦。”
“……”
“不过呢——”
她小声向我耳语道——
“这可是三角恋哦。就在‘向阳之地’往前第三户人家的琉璃妹妹,对阿健很是倾心,我被视为她的竞争对手。据‘向阳之地’的老板娘讲,她还爱用妈妈的化妆用品搽脸,是个不怕生的可爱孩子呢。”
就是那个孩子!在钟楼前涂着鬼一样的妆的便是琉璃。这就是说,在下面的空地上玩抛球的男孩中,就有阿健吗?说不准琉璃是为了不让自己心仪的阿健靠近千砂所在的时钟屋,才在那里监视着把。为了对抗千砂,甚至连妆都用上了。
我如实告诉千砂了以后,她露出一副大惊失色的表情。
“诶,已经到了能够理解女孩子心情的年纪了么。”
“对方就是个小孩吧?”
“那种心情,不管几岁都不会改变的哦。”
不知从何时起,恶作剧的笑容自千砂的脸上消失了。
比起这些,她是被幸嗣求婚了吧?千砂自己又作何想法呢?她自己的心情又如何呢?
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千砂一定知道我想说什么吧,正因为如此,才会以这样的话来岔开话题。她如此回避的话题,我又该怎样开口呢?
虽说对伯母讲了那样信誓旦旦的话,果然还是做不到吧。我还是把应对千砂的事想得太简单了。
话说回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面对千砂已然组织不出自己想说的话了……
“我喜欢你——这种孩子们的直率感情,果真让人心情舒畅啊。”
“大人难道就不能有同样的心情了吗?”
不知为何,我的话里略带愠怒。
“也是啊……”
千砂无力地回应着。
“至于对方是否能接受这样直率的心情,不管是还是和大人,都不懂吧……”
“没错。”
听到我的答复,千砂带着如释重负的表情点了点头。
之后我跟千砂又天南地北地闲聊了一会。有关于孩提时代在时钟屋里的回忆,千砂高中时代的往事,我的高中生活等等……这些都是我预先想好和千砂见面之后能够聊的内容。
不久之后钟楼敲响了下午一点的钟声。再过了十分钟,古濑阿姨打来了内线电话,两人便下楼去了厨房。伯母和幸嗣好像不吃午饭了。我们便一起吃了插着三根小太阳旗的蛋包饭。阿姨很遗憾地告诉我,由于时间不够,所以没能制作出万国旗。
饭后,千砂想上钟楼的“观景台”,我跟她约好一会儿过去,然后就往“后山”走去。
那是一座拔地而起的瘤状小山,位于钟楼东侧,实际上并非在宅屋后面,不过从以前开始千砂和我就将其称作“后山”。
山上有伯父和他祖父的墓。族上每代人的墓地虽然都在另外的寺庙里,但在分葬遗骨的时候听伯母说,自己百年之后想留住伯父身边。
所有堂兄弟去时钟屋拜访的当天,都有去扫墓的习惯。因为只要去坟地参拜,伯母就会很高兴。我自小便是如此,现在若不完成拜谒,情绪就怎么也无法平复。
我先去了庭院,从古濑叔叔那里分了些花,然后沿着通往后山的小径一路走去。这是伯母、古濑夫妇以及我们多年以来往来后山自然踏出的道路。踩着狭窄的泥路仰望天空,阴云之下缝隙隐约可见,这样的话应当不会下雨吧。
登山山顶回头一看,千砂正朝我挥手。
我以笑容回应着她,将带来的鲜花分成两份供奉在墓前。然后双手合十,一心一意地为千砂的幸福祈愿。
请保佑千砂吧。
请务必引导她,让她能做出发自本心的正确抉择。
此时我的后背骤然升起一股暖意。大约是太阳自云层中露出了脸,暖洋洋的很是舒适。
“…………”
此刻耳畔好似传来什么声音。
像是有谁在呼叫……
我猛然回过头去——什么也没有。
心脏急促地悸动,扑通扑通的声音直入耳内。
刚刚的惊叫声是怎么回事……?
不会吧……?
我跌跌撞撞地自“后山”之上跑了下来,心里只有循环往复的一个声音“不会吧,不会吧,不会吧……”。
钟楼的“观景台”上已然不见了千砂的身影。
千砂死了。
千砂自钟楼的“观景台”上坠落,就这样死了。
警方的结论是事故。由于阳光猝然自云层间射入,令罹患视网膜色素变性症的千砂一时目眩,随即跌落下来。
钟楼的“观景台”在巨大的表盘之下环绕一周,仅容一人行走的,仿佛狭窄回廊一般的空间。只要立于此处,就自钟楼之上全方位眺望三百六十度的景色。堂兄们和我经常与千砂一道登上“观景台”,围成一圈向外坐着,将脚从扶手的缝隙里伸出,就这样一直俯瞰着埋户丘的风光。
这个扶手对孩子们来说高度恰好,但我们还是喜欢坐着。因为隔着扶手从“观景台”上伸出两只脚,任其悬空摆动着实趣味盎然。
但如今扶手的高度已在千砂腰部以下。之前就觉得太过危险而考虑过更换。但堂兄弟们造访的次数愈来愈少,再没有如以前那般在“观景台”上玩耍了,结果就保持了原样。
一开始警察根据伯母、古濑夫妇、幸嗣和我的讯问结果,判断这是一起由于恋爱的烦恼引发的冲动性自杀。但由于全体人员对此皆有异议,所以最终还是作为事故处理了。
警方认为,当千砂倚在扶手上向外探出身子时,太阳的光突然自云层缝隙里射到眼睛上,不由地伸出手去遮挡,抑或是出现了头晕目眩的症状,致使她失去平衡掉了下来。
由于事件发生当时,钟楼的“观景台”上就只有千砂,故而一开始就只从自杀或者事故两个方向来考虑。
在厨房与我分别的千砂,马上就登山了“观景台”。这是身处“螺旋楼梯房间”的伯母亲眼所见。顺带一提,在千砂上去之前,并没有人登上钟楼。根据庭院里的古濑叔叔证言,确证了伯母并没有爬上去。伯母一直待在“螺旋楼梯房间”,未曾移动半步。另一方面,伯母也证实了古濑叔叔一直在庭院里。此时古濑阿姨正在进行午餐后的收拾工作,为过来冲泡咖啡的幸嗣所目击。当然,阿姨碰巧逮到了幸嗣之后,又开始唠唠叨叨了。然后古濑叔叔亲眼看到我登上了“后山”。
也就是说事件当时所有人的所处位置都很明确,而且登上钟楼“观景台”的就只有千砂。无论是哪个人,都没可能在不被伯母注意的情况下登顶,就只有她在钟楼上。
看来警方在搜查钟楼的现场勘查以及对千砂的司法解剖都未能发现可疑之处。因此便就自杀和事故着两方面进行了探讨,最终得出了事故的结论。
事件发生后的一周简直令人身心俱疲。
在照料近乎陷入疯颠状态的伯母的同时,我几乎一手包办了应对警方调查和葬礼相关事宜。幸嗣也没派上什么用场。虽然古濑夫妇帮了我的忙,但我觉得他们和伯母一样深受打击,时常会不知所措地盯着我看。
虽然父母和堂兄弟们也赶了过来,但他们还得顾及各自的工作和家庭。在时钟屋中来得最早且待得最久的我,回过神来就已经自然而然地成了主事人。
如果说对我完全没有伤害,那就是骗人了。然而身边绝大多数大人都几乎没帮上忙,所以我就只能独自振作。多亏了这点,我连消沉的时间都没有。所谓的葬礼,便是在哀悼死者的同时,让遗属们忙碌起来,起到缓解悲伤的作用,也不知这是否是先人的智慧呢……现在我有足够的时间去考虑这些事。
但是,当一切结束之时,我就必须忍受千砂逝去的痛苦了。当钟楼里只剩下伯母,我,以及古濑夫妇,完全无事可做的时候,事件本身就顷刻间变得沉重且黑暗,朝我奔袭而来。
几个堂兄想留宿在此,说哪怕有一天算一天也要陪在伯母身边,但我觉得现在这种时候只会起反效果,所以便拒绝了他们的请求。取而代之的是古濑阿姨在此住了三天左右。幸嗣在事件发生以后,未跟伯母有过一句交流,葬礼结束之后便回去了。在他的心中,说不定还认为是自杀吧。
完全脱力的我连家都懒得回,也舍不得离开时钟屋。对伯母深表担心的父母也对我说“你最好还是待一段时间吧”因此,我之后还是继续留在那里。
千砂先于伯母葬在了“后山”的伯父跟他祖父的坟墓旁边。眼泪已然干涸,整天失魂落魄的伯母,早晚两次必会拜谒千砂的坟墓。一段时间之后,她看到我的脸,也会露出些许微笑,应该是慢慢恢复了吧。
我无所事事,百无聊赖地虚度了一段时光。也可以说是活在与千砂过往的追忆之中。只是在另一方面,一个念头正在悄然之间愈演愈烈——
千砂真的是死于事故吗……?
对于怀疑她死因这件事,一开始连我自己都很吃惊。但我也想弄清楚这样的疑虑到底是打哪来的,因此,我试着回顾了一下事件当天的情况。
那天从早上开始便是阴云密布的阴天,所以我才觉定要造访时钟屋。笼罩着天空的云层,无论是在电车中远眺埋户丘的时候,还是从车站去往宅屋而攀登坡道的时候,都几乎没有什么变化。
但我正要去“后山”的时候,云层已然裂开了。也就是说,当千砂登上钟楼的“观景台”时,应当也发现了这样的征兆。换言之,她完全可以预测到太阳可能会出现。
然而千砂却没有返回房间去拿墨镜……
假使她打算立刻从钟楼上下来,我也不认为平时很注意阳光的千砂,会裸露着双眼向扶手外探出身子。若是她的话,一定会背靠墙壁的吧。当太阳出来的时候,她大可以不慌不忙地走下“观景台”。如此一来,事故导致的坠楼死亡的解释就无法成立了吧。
那就是自杀吗?——虽这么想过,但这也是不可能的。她的确有为幸嗣的事烦恼不已,不过千砂自己却没有选择死亡的必要。无论她喜欢幸嗣却顾虑伯母,或者对幸嗣完全无感,在任何状况下都不必考虑自杀吧。千砂、伯母、幸嗣,这三人的关系变得有所芥蒂乃是事实,但应当还有商榷的余地。不仅是我,伯母、幸嗣和古濑夫妇也有相同的感觉。所以我们全体都反对警察提出的自杀之说。感觉比起意外身亡,自杀更没有可能。
如果不是意外,又不是自杀,剩下的便只有他杀……也就是所谓的杀人了。
“这不可能……”
——探究到这一步的我,不由地脱口否定道。
有谁会想杀千砂呢?
虽说是养女,但抚养千砂长大的伯母没可能会做,视如己出的古濑夫妇也没可能会做,即便是幸嗣也不至于逼着所爱的人去死吧。
谁都没有将千砂从钟楼上推下去的动机。
即便如此,如果非要找个犯人的话,那就是幸嗣了吗?是爱极深恨么……这种心理恕我无法理解,但这可能是男女之间的常见动机。幸嗣对于一直不接纳自己的千砂感到不耐,这便是充分的动机吧。
但这依旧无法想象。幸嗣认为自己和千砂结婚的障碍乃是伯母,千砂对于伯母的顾虑阻碍了他们的婚约,反正他是这么理解的。他相信千砂对其的心意并无问题。这样的话,他对伯母产生了杀意也就罢了,但要对千砂由爱生恨,最终到了杀人的地步,怎样都说不过去吧。
另外,若是他杀的情况,比起动机,更重要的是手段吧。千砂自“观景台”坠落的时候,钟楼上仅她一人,没人能够接近她,事实上也没人上去过。从推理小说的角度看,当时钟楼的“观景台”正处于“空中密室”的状态。
但事情真的是这样么?让我们再回顾一下当天的情形吧。
我抵达宅屋之时,古濑叔叔正拿着浇水的软管站在庭院里,直至事件发生之前,叔叔一直待在那里。进了宅屋直奔厨房,遇到了古濑阿姨。在我去往“螺旋楼梯房间”时,阿姨正为我和千砂准备午餐。伯母则在“螺旋楼梯房间”内读书,据古濑叔叔说,她从十点不到就一直在那坐着。
正和伯母说话的时候,幸嗣出现在二楼的走道上。因为他是从二楼过来的,所以大概是在自己房间或者千砂房间吧。然后他又沿着螺旋楼梯往上走去。是啊,至少在千砂登上钟楼之前,是有人上过“观景台”。
接下去我来到了千砂的房间,和她闲聊了一会儿。不久以后,古濑阿姨打来内线电话,两人一道去厨房吃了蛋包饭。听伯母说,幸嗣从“观景台”下来正是我和千砂吃午饭的时候。看来他是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在里面呆了一会儿。直到我们离开厨房,过了一段时间之后才来冲泡咖啡,那个时候他正和古濑阿姨东拉西扯地聊着。
走出宅邸的我,从古濑叔叔那里拿到了花,便去往“后山”。此时从“螺旋楼梯房间”登上钟楼的千砂正往“观景台”走去。
千砂来到“观景台”的时候,伯母正在“螺旋楼梯房间”里读书。古濑叔叔正在修整庭院。另一方面,古濑阿姨正在厨房里进行午餐后的收拾,幸嗣也在那里现身并泡了咖啡。伯母和古濑叔叔,幸嗣和古濑阿姨,着两组人物能够相互确认彼此的存在。
也就是说,没有人能够接近千砂,也没有人能够将她推下钟塔。因此,他杀也是不可能的。这样的话事故被否定,自杀被驳回,他杀也没有可能——那在她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咚、咚、咚……
钟楼的钟声开始鸣动。
随着新建住宅的增加,晚上七点以后的钟声被减弱了,自零时开始到凌晨六点钟都不会响。
如今,为了悼念千砂之死所鸣响的,最后的十二点的钟声……
五、六、七、八……我在千砂的房间里数着十二下钟声。刚开始我在自己的房内思考,中途转移到了千砂地房间,躺着她的床上翻来覆去地思考着。
迄今为止的推理过程,应当没有什么特别明显的错误。我认为事件的重新验证已经完成了。
但我依旧什么都没弄明白。是在哪里误入歧途了吗?还有什么路径未能涉足吗?还是在至今为止的考察中遗漏了什么可疑的盲点呢?
如果说有什么令人在意的疑点……应该就是千砂在登山钟楼之前,幸嗣就已经上过“观景台”的事实吧。
但是要我去思考幸嗣那时到底能做些什么,就感到束手无策了。加入他真做了什么手脚,应该会被警察发现的吧。能轻易把人推下楼的机关基本不可能会有,即使真做出来也一定会在“观景台”上留下痕迹。
虽说头脑中是这样理解的,但我还是冲动地自床上起了身,沿着走廊朝着钟楼走去。
宅邸内仅有我和伯母,明天一早古濑阿姨会来,但现在就只有我俩。伯母的房间在一楼的最深处,所以不必担心她能听到我的行动。而且午夜零时已过,伯母应该已经上床了吧。尽管如此,出了千砂房间的我,还是轻轻关上了门,完全是蹑手蹑脚地走在过道上。
终于到了连接“螺旋楼梯房间”的过道上。我下意识地向一楼窗边的藤椅确认了一眼。当然没能看见伯母的身影。椅子前面的小圆桌上,放置着自千砂死后就被扔在那里的《安妮的青春》。
沿着过道上了螺旋楼梯之后,我慢慢地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向上走去。如果只是随便往上爬就会发出嘎吱嘎吱的剧烈响动,故而得用如履薄冰的步伐往上攀登。
螺旋楼梯周围的墙壁上,每隔一定距离及有采光用的小窗。每当遇到一个,我都要停下脚步调查一番。窗户皆已锁死,根本没法将手伸到外面,即便开了窗,连朝外探头都要花上吃奶的力气。我透过那样的窗户,看到外面皆已被黑暗笼罩,感觉自己似乎正被囚禁于监狱的高塔中一般。
忽然听到脚下传来了些许声音。我蓦地回过神来,脚步又变得谨小慎微。
在盘桓而上的过程中,我 脑子渐渐放空,思考力也直降到底。陷入了某种奇妙而又无以言喻的感觉之中。在荻原幸太郎的《猫町》中,主人公为了踏上前往“现实世界背后的风景”的旅程。特地创造出了一种让人产生方位错觉的方法。我觉得此时的我也在做着类似的事。
就这样处于心无所念的虚无状态,一味地持续攀登螺旋楼梯的话,是不是真的能去往别的世界呢……
那一瞬间,某个曾读过了短篇小说忽然浮现在脑海之中。标题和详细内容都已忘却,就只记得主人公身处细长的圆柱体内部,从一开始就或上或下地走在螺旋楼梯上。的确,他自己也不明白自己为何在此处,又为何会走在螺旋楼梯之上,说不准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他就在这种状态下,不停地上上下下爬着螺旋楼梯……而且不管怎么向上攀登,抑或往下行进,都无处可去。无论走到哪里,这个世界就只有上下延伸的螺旋楼梯而已。
不知不觉地伫立在朦朦胧胧的螺旋楼梯半途,身体浸没在自采光窗射入的微弱月光之中。扭曲的空间内无比静谧,耳畔只有从小窗的外侧传来的呼呼的风声,除此之外,便是万籁俱寂了。
一瞬间我连自己为何要爬螺旋楼梯都记不起来了,顿感毛骨悚然。于是自我振作了一下,重新开始攀登。
不久,通往“观景台”的小门跃入眼帘。现在的我,已经必须低头弯腰才能穿行而过。
将手搭在门把上,吱……尖锐的摩擦声响彻在圆柱形的塔内。虽说我认为这点动静不至于能传到伯母的房间,但我还是缓缓地调整着力道推开了门,走到了“观景台”上。
天空突然变低了。从黑压压的云层间隙里露出脸的月亮,令人感觉天穹仿佛近在咫尺,甚至有种泰山压顶的压迫感。这么说来,今日和那天一样,也是阴云密布。望着沉闷的天空,成片的乌云的朝此处压迫而来,感觉就像古城的地牢秘设的机关顶棚一般。
俯瞰下方,正前方的位置是埋户丘车站的灯光。视线顺着附近的商店街移到九曲山路,扫过点点街灯,山丘上的家家户户尽收眼底。然而目之所及的人家尽是漆黑一片,大概是这里的人都没有夜生活吧。之后沿着山斜线的铁道远眺,到处都是类似民居的灯火。寂寥的夜幕笼罩在埋户丘的各个角落。
朝右手边转过一半的身位,便可望见“后山”,这是伯父和他的爷爷,以及千砂的长眠之所……
我徐徐沿着顺时针方向漫步在“观景台”上。若现在并非夜晚,而是能清楚地看清周边的白昼,或许会有些畏高吧。走廊很是逼仄,扶手也很低矮,愈加感到钟楼是如此高耸。时隔一年再次登上“观景台”,和记忆之中已有所不同。
我打算绕行一圈,先调查一下走廊和扶手是否有可疑之处,但并未发现什么异常。在这种一无所有的地方,根本不可能安装什么机关。不管是什么东西,千砂看到一眼就发现了吧。不过,要把人推下去似乎很容易,只要埋伏在“观景台”的背面,等待想杀的目标登上这里,再悄悄从背后接近,然后朝背部用力一推就足够了……
但那时的钟楼上只有千砂,并没有人登上“观景台”。无论是谁都不可能去推千砂的后背,就如同现在的我一样……
想到这里,突然对“观景台”的背面心生惧意。会不会有人先于我上来,然后潜伏在这后面……如果我沿着回廊行走,那家伙也朝同样的方向等速前进的话……所以他现在正躲在这后面吧……他正狞笑着凝视着黑暗,暗中观察着我的动向……
脑海一下涌入了这般令人嫌恶的疑虑。
我顿时战栗不已,担心着自己的身后。虽明知并不可能有人,等回过神来还是不由自主地沿“观景台”绕行了一周。当然我也没能找出隐藏在黑暗中的人,这一切都是妄想而已。不过,假使对方也和我步调一致的话……
疑窦丛生的同时,我慌慌张张地再次沿着回廊走动起来。
所以他也随我一起转圈么……
我中途右转,逆向移动。
他也一定在如法炮制吧……
就这样,在“观景台”上不断绕圈的空中追逐游戏,令我感到了无休无止的恐惧。尽管如此还是停不下来。只要我一停下脚步,那家伙就会悄悄逼近我的背后——我已完全被这种强迫症似的念头束缚住了。
此时吹来了一阵的强风,顿感寒意侵肌。正好转到门前的我,蓦然清醒过来。
都这么晚了,我究竟在钟楼上做什么呢……
身体顿时失去了力气。我当场坐了下来,两手重叠搭在扶手上,下巴搁在手上,俯视着地面。
“果然还是事故么……”
我一面嘟囔着一面注视着宅邸前方。这时,乍然想起了还存在一个连警察都没注意到的目击者,不禁在深夜的钟楼上叫出了声——
“对啊,还有那个孩子啊。”
翌日早晨,吃完古濑阿姨准备的早餐之后,我马上走出了时钟屋,去寻找那个化着鬼一般妆容的孩子。
那天,那个孩子正和朋友一起在空地上玩耍。也就是说,她有可能看到从钟楼上面坠落的千砂。说不定还目击了坠楼的那个瞬间。不仅如此,她应当还目睹了更为重要的情况……
屋前狭小的空地上并没有人,是时间太早了吗?孩子们要到了中午才会去外面玩吗?一面思忖着一面往下走,接着便在之前男孩们玩球的空地上,找到了所有的孩子们。
四个男孩依然在那追着球玩,那两个大一点的孩子里面,其中一个就是对千砂倾心的阿健吧。在远离他们的空地一隅,琉璃正和朋友玩着娃娃。
我一面靠近女孩们,一面想着该怎么开口,着实令我很是为难。对方可是个小姑娘,若突然被吓哭了该如何是好……说实话,我是觉得自己挺悲惨的。
“你,你好……”
总之先打个招呼。面对孩子到底该怎么做?说实在我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有什么事吗?”
她的朋友回答得相当干脆,令我很是惊讶。不过最为关键的琉璃就只是瞥了我一眼,便转过了身子。
“那个……”
小女孩的反应给了我勇气。我挑着合适的言语向她搭话。我首先确认了那天他们是不是一直在钟楼前面玩耍。
据小女孩讲,自己要是化了妆会被妈妈骂的,所以回家吃过午饭就没跟琉璃玩了。
也就是说,小琉璃果然才是我最后的依靠了。
“琉璃妹妹……”
我朝她喊了一声,她转过头来,似乎吓了一跳。为什么我会知道她的名字呢——她一定觉得很不可思议吧。不过多亏了这个,我觉得似乎能跟她正常对话了。
“琉璃妹妹那天午后也在时钟屋前面玩吗?”
“……嗯。”
“你看到钟楼上的情况了吗?”
“看到了。”
“有谁上去了吗?”
“一个男的。”
正是幸嗣哥!我顿感心跳加速。
“那个男的在做什么呢?”
“……转圈圈。”
“是绕着钟楼转圈么?一圈一圈地转么?”
“是的……”
“然后呢?”
“再看过去他就不见了。”
是么,她并没有一直盯着看。这也是很正常的吧。
“除了男人,还看见了什么人呢?”
“一个女的……”
是千砂。继幸嗣之后千砂也上去了,这点也得到了印证。
“那个女的又在做什么呢?”
“她正回过头挥着手哦。”
那是她朝身在“后山”的我招手的时候吧。
“然后呢?”
“然后她就把双手搭在脸上,好像戴了帽子一样……”
那是因为出了太阳,所以千砂用双手代替屋檐遮挡光线吧。就在那个瞬间,应当是她最没有防备的状态。
“再然后呢……?”
“不知道。”
“诶?”
“琉璃也回家了哦。”
她没有看到千砂从钟楼上掉下来么……
想想看也是理所当然的。倘如被琉璃看到的话,她的精神上也会受创吧。若是如此她的父母肯定会告知伯母抑或警察的。
琉璃再一次转过身,于是我离开了朝我挥手说着“再见”的小女孩身边。无精打采地回到了通往宅邸的路上。
幸嗣在千砂之前也登上了钟楼。但是除了绕着“观景台”走动以外,什么也没做。之后,千砂就一个人上了钟楼,然后跌落下来,仅此而已。
不知不觉中,我已经回到了钟楼前。
抬头仰望,钟楼正俯视着我,对于什么都做不了的我,就只是这样默然凝视着。
“…………”
于是我便这样跟伯母道了别,离开了时钟屋。在这之后,直至今日我也未曾再度造访埋户丘所在的地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