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飞鸟信一郎借了和服换好了衣服,一面喝着他给我冲好的咖啡一面听他说话,我的情绪终于平复下来。
刚进入别屋的那会,对着大嚷“妖怪来了,影子来了”的我,信一郎一次又一次地安慰说“没事了”,我被他貌似信心满满的态度所感染,总算找回了自我。
据说信一郎在午夜零点刚过,就担心我会发生什么事。因为我是在京都站给他去的电话,只要电车没有晚点,此时就该出现了。实际上那个时候,我正拼着命从朱雀妖手上逃脱。不过,他这边似乎未曾遭遇任何怪异。
“为什么?”
我很是纳闷,老实说甚至有些不满。
“也许是受了它的恩泽吧。”
信一郎指了指房间的四角,那里都贴着符纸。
“这是明日香发烧以后我奶奶带过来的,让我把它贴在房间的四个角上。”
“难道说——”
“不,应该是我奶奶察觉我们似乎卷入了什么不祥的事情。看样子还是有用的。”
“是吗……明日香怎么样了?”
“烧终于退了,正在恢复中吧。”
“太好了……”
“那时我想你可能遭遇了怪异,我却不知道该怎么办。如果两个人都在场,还能用解谜来驱邪,但我独自一人的话……正这么想的时候,忽然传来了呻吟声,书桌的抽屉里冒出了黑烟。”
“难道……”
“嗯,正是放着《迷宫草子》的抽屉。我连忙拿钥匙打开了锁,取出来时书的革制封面已经发黑,还冒着瘴气一样的东西。我以此为据推断怪异已经降临到你身上了。”
问了一下具体发生的时间,果然正是我身陷雾中的时候。
“我也想过把奶奶给的符纸直接贴在《迷宫草子》上。不过,我感觉即使两人分开行动,解开《朱雀之妖》的谜题也理应是助你一臂之力的最好方式。”
“你是什么时候解开的?”
再次询问了具体时间,得知跟我攀爬面胆町小巷的墙壁几乎一致。
“那时候影子消失了,难道不是因为月光吗?”
“怎么说呢……即使是我一个人把谜解开,应该也没多大效力吧。”
“必须要在两人都在场的情况下才能解决吗?”
“或许是吧。”
“那么‘岩壁莊’杀人事件的真相解开了吗?”
“瘴气之类的倒是消失了,只是……整本《迷宫草子》就像脉动一样痉挛着。”
“诶……”
“不,也可能是眼花吧。”
信一郎虽然这么说,但当时的情景似已深深地烙印在他的脑海中。
“既然发生了这么多怪异的事,那么身为元凶的那本书蠕动起来也没什么不可思议的吧。”
“哦,你态度突然变了嘛。”
“那当然,我可是被朱雀妖追过的人了。”
“好了,先把这个故事一次性解决吧。”
“嗯……”
“对了,读完之后你作何感想?”
解谜本应已经完成了,但不知为何信一郎却带着思索的表情询问着我。
“和之前的故事相比,应该说是相当奇怪吧……真的很恐怖啊。”
和作品中的人物遭遇的同样的事情,我觉得光是一句恐怖都不足以概括吧。
“确实,是有点可怕。”
信一郎难得表示同意,倒令我吃了一惊。
飞鸟信一郎原本就是不怎么会害怕的类型。《朱雀之妖》虽然令人不适,读后感也很糟糕,但却很难认为他会害怕这种事情。
首先谜题不是已经解开了吗……
虽然一时闹不明白,总觉得他还在思考着什么。突觉不安的我,决定打破砂锅问到底。
“这就是所谓‘无人生还’吧,也就是你说的‘十个印第安小孩型推理’。”
“十个印第安小孩型推理”这般亢长的名字,是信一郎对于S.A.斯蒂曼的《六名死者》和阿加莎・克里斯蒂的《无人生还》等,以主要的登场人物尽数死亡或被害为情节的推理小说的概称。
其来由是《无人生还》的原始的标题。不过原本并不是“印第安”,而是“十个小黑奴”,只因为“黑奴”是歧视用语,所以过去曾被修正为“印第安人”。但有一段时间脸“印第安人”也被视作歧视用语,因此这样一来岂不是要改做“十个美国原住民”么……
玩笑话姑且不论,我个人以为《无人生还》从情节上看是最合适的。
“是啊。”
或许是对自己起的名字有所反应,信一郎开口说道:
“海外有斯蒂曼的《六名死者》,克里斯蒂的《无人生还》,雅克马尔&塞内卡尔的《第十一个小印第安人》等,在日本则有西村京太郎的《杀人双曲线》,夏树静子的《有人不见了》,绫辻行人的《十角馆杀人事件》等也属此类。但是如果要缜密地思考到底那部作品符合要求,这倒有相当的难度。”
“那么‘十个印第安小孩型推理’的定义到底是什么呢?”
从信一郎的回答上看,我姑且认为最要紧的解谜已经完成了,否则他应该更焦躁不安才对。
安下心来的我,也想从外围试图攻克《朱雀之妖》,也就是说,将其作为一部“十个印第安小孩型推理”来解读。
“作为符合此类作品的必要条件是——”
信一郎逐一进行了提示:
“第一,事件发生的舞台完全与外界隔绝。
第二,嫌疑人的范围完全限定于故事中所登场的人物。
第三,事件结束之后,所有登场人物全部死亡——至少读者必须这么认为。
第四,他们之中没有能成为犯人的人——至少读者必须这么认为。是这四条没错吧。”
“原来如此。”
“只是——”
他继续往下说道:
“若要完全满足这四个条件的话,范围就会被极度压缩。”
“第一条和第二条,在‘暴风雪山庄模式’ 里不也说得通么?不仅如此,所有本格推理小说不都是这样的么?”
我提出了一个单纯的疑问。
“不对,这种情况下所谓的‘限定’,是指不分主次,完全平等地把所有登场人物全都置于舞台之上的意思。”
“…………”
“的确从本格推理的情况来看,即使出现二三十名复数的登场人物,最终也还是有限制的。但问题是文字上对他们的处理方式可谓千差万别。对于已经发生的杀人事件,全体登场人物并不能雨露均沾,各自在与事件的关联方面,都有其独特的距离。可谓有多少人就有多少情况。正因为如此,作者才得以在这种复杂而特异的状况中把犯人隐藏起来。”
“我倒是明白你在说什么……”
“然而若是‘十个印第安小孩型推理’的话,由于其极端状况的设定,所有登场人物都没法不跟事件扯上关系。全员都被置于聚光灯下,必须被聚焦,且不得不被聚焦。”
“是吗?这里所谓的限定,即是人数限制的意思吗?以过去的作品为例来看,最多也就十个人左右吧。”
我终于理解了信一郎所指的意思。
“但是这也可以称作‘暴风雪山庄模式’。”
信一郎将我之前说的重复了一遍。
“因此最重要的是第三条和第四条。”
“嗯,全员死亡此类作品情节的最大卖点。”
“尽管喜欢约翰·狄克逊·卡尔的我,对克里斯蒂并不感冒,但从客观的角度来评判的话,《无人生还》、《罗杰疑案》、《东方快车谋杀案》等作品,哪怕作品本身不怎么样,只要使用了这些想法,就可以获得十二分的评价。”
当然,那些相关毫无知识储备的人读到《无人生还》,究竟会有多震惊呢?光是想象一下就会觉得兴奋吧。“诶,全都死光了吗?”——终于晃过神来时候的瞠目结舌,想必是很棒的体验吧,真是羡慕他们。
“其实第一条跟第二条只不过是表面文章而已。”
信一郎继续往下说说道:
“首先让我们来思考一下这与‘暴风雪山庄模式’有何不同。在与外界隔绝的世界里,登场人数皆为十人的情况下,两种设定之间的差别又是什么?”
“受害者人数不一样。”
“登场人数越少,受害者人数越多,那嫌疑犯的范围就越小。如果六人里有一人被杀,那犯人就在剩下的五人中,如果有两人被杀,那就在剩下的四人中……以此类推,可能的范围也就越来越窄。不过在‘暴风雪山庄模式’中,会设法让读者不能简单地缩小犯人的范围,要么犯罪现场是密室,要么有人具备不在场证明。正因为如此,此类主题才得以成立。”
“确实呢。”
“但‘十个印第安小孩’的情况下,登场人物确实在减少,而且没有密室和不在场证明之类令犯人隐藏的要素。相反,密室和不在场证明都是可以瓦解的,唯独‘死亡’不能被瓦解。本应成为嫌疑者的人物,接二连三地得到了‘死亡’这一牢不可破的不在场证明。这是两个设定之间的最大差别。也就是说,要满足第三和第四个条件,特别是第四个,才是最为重要的。”
“‘不存在能成为犯人的人’吗?”
某种意义上说,这或许是推理小说的终极主题吧。
“这么一想的话——”
信一郎浮现出了某种不可言说的表情。
“泡坂妻夫氏的《失控的玩具》和《死者的轮舞》,或许称得上是‘十个印第安小孩型推理’中的杰作。”
此言不虚,当初读过《无人生还》的人,在被全员被害的情节吓到的同时,也能感受到诸如‘凶手到底是谁’的强烈悬念。但遗憾的是,如今我我们已经不会再有“诶,全都死光了吗?”这样的震惊感了。但是像《失控的玩具》那样,还是可以从通过作者的创意,为“明明没有犯人,那犯人又是谁呢”而吃惊不已。
不对,比起这个还是先搞清楚“朱雀妖”的真面目,也就是“岩壁莊”杀人事件的凶手到底是谁?
正想直截了当地去问信一郎的时候——
“这么一想,这本‘记录手册’大概也可以被称作理想的‘十个印第安小孩型推理’。而且其中还拥有两个在其他作品中看不到的有趣之处。”
“是这个事件所独有的么?”
“假使让你策划一场‘十个印第安小孩’类型的犯罪,你觉得你最该重视什么?”
虽说听起来像是玩笑,可他却做出一副一本正经的表情朝我询问,所以我也认真地考虑了一下——
“这个么……首先要怎样才能把所有相关人员都集中到一处呢?其次,既然是出于某种理由朝全体人员复仇,可以的话得让他们死个明白才好。而且,实际的杀人过程中,待里面的人接二连三地被害,幸存者的警戒心也会越来越强。因此包括杀人顺序在内的犯罪计划也要仔细考虑——能立刻想到的也就是以上三点吧。”
“不愧是未来的推理作家,重点抓得不错。”
难得被信一郎奉承了一句。
“在与相关人员都相识的情况下,把他们集中到一处倒也容易,但若不是这样,则需要相当的智慧。比如《无人生还》中犯人所用的手法摆到现在是行不通的。只要揽上些微的嫌疑,之后的计划就会大受影响。关于第二条想要传达复仇的意图,这在此类犯人身上体现得尤为明显。不过这也并非能轻而易举做到的,虽说受害者一旦落入囊中就无法逃脱,但搞这种徒增警惕的恶作剧也非上策。但是这在推理小说之中却是制造悬疑的工具,因此作者也会在这下不少功夫。事实上第二个问题与第三个问题是遥相呼应的。”
“本来随着受害者人数的增加,后面的杀人就会愈发困难,即便如此还要实现宣告犯人的复仇意图,确实风险太大。”
“是啊。所以我时常在想,犯人干嘛不一口气把所有人都杀了呢……”
“诶?”
“如果是同时杀光的话,那么在所有人齐聚一堂的时候也可以从容不迫地宣泄自己的怨恨和辛酸。而却倘若杀人方法得当,或许脸犯人的真实面目也能堂堂正正地展示出来。”
“啊,这样啊。所以‘岩壁莊’事件几乎是一次性杀了所有的人。”
“在‘十个印第安小孩型推理’中,很多情况下都没有逐个杀人的必要。如果目标只是为了复仇而杀害特定的人,那么还是一口气完成比较轻松,而且更为确实无疑。不然即便解决掉两三个人,剩下的人也能在房间里闭门不出,犯人也一定担心这样的情况吧。”
“朱雀妖就是这么干的吧。”
信一郎一根一根地掰着手指。
“首先烂醉的茂辉和直美,在半夜至黎明之间被烟熏死,那天一早,安弘、幸太郎和朱美被毒死,最后剩下的理代子完完全全是惨遭虐杀。这恐怕还不到半天的时间把。”
“那样的话,让全体人员一次性把毒药喝下不就完了吗?”
“不对,这反而更难。如果是成年人,还可以在酒杯里下毒,在干杯的同时让他们喝下去。即便如此由于每个人喝下的量之间的差异,因而也难保全员都恰好服下致死的剂量……何况这种方法一旦失败,会引起幸存者极大的警惕。既然是要一口气杀掉所有人,那么无论是哪个人都会觉得自己也是目标吧。”
“是啊,酩酊大醉的茂辉和直美两人,不为人知地在各自的房间里被杀害了。安弘,幸太郎和朱美几乎同时被毒死。而且只有三人的话,万一其中一人侥幸没死也能马上采取措施。只能认为是恨意最深的美代,在饱尝恐惧的滋味后,亲手杀死了他们。”
原来如此,虽然说起来是很反常,但对犯人而言却是颇为合理的。
“但让人摸不着头脑的是美代明明被认作是犯人,却有可能比所有人死得都早。”
“不也挺天衣无缝的吗?”
“什么意思?”
信一郎并没有理会我的提问。
“在‘岩壁莊’中发现大家遗体的时候,距离死亡已过了一周。然后过了三天才发现美代的遗体,故而确定她的死亡时间其实是极其困难的。”
“但是根据这位无名氏的调查,美代有可能是最先死的……”
“或许是解剖的结果明确了什么事情,但并没有成为决定性的因素,因此最后只好说是有这种可能性,不就是这样吗?”
“也就是说,美代是最初的受害者,也是活到最后的犯人,然后在犯罪后自杀了——这两者皆有可能么。”
“所以才说是天衣无缝。”
“不会吧,难道说真凶是想让美代顶罪……”
“是有那种可能。”
“这样的话不就无法可想了。”
“并没有这样的事,我们手上有着连当时警察都不知道的极好的线索。”
“线索?”
“就是那本‘记录手册’。”
“这就是所谓的线索吗?”
此处信一郎再次露出了严肃的表情。
“第二个有趣之处则——”
是呀,他是说过有两个有趣之处的。
“正是这个‘记录手册’本身。”
“怎么说?”
“当然其中也有也有小说的因素,绝大多数 ‘十个印第安小孩型推理’都是以第三人称展开的,而且都是以所有登场人物进行多视角的叙述。这也与‘暴风雪山庄模式’大相径庭。但这种多视角的叙述与刚才说的,‘全平等地把所有登场人物全都置于舞台之上’的特征有着密切的关系。也就是说,由于全员都是候补的受害者,同时也是候补的嫌疑人,所以不得不自然而然地采取多视角的叙述。”
“那也因为是推理小说吧,这个‘岩壁莊’事件是以真实的悬案为题材的纪实文学。”
“这里就该祭出基甸·菲尔博士的台词‘我们都是侦探小说中的人物’。虽说不能完全确信,但兴许我们也是故事中的登场人物。谁能断言我们不是某个地方的某位编辑罗织出的癫狂世界的居民呢。这样想来,围绕着《迷宫草子》的种种非现实怪异现象也就完全可以理解了。”
“那么你的前世实际上是某个异世界的战士,背负的使命还没结束,为了尽快呼朋引伴,于是就在某超自然杂志上发表召集信,你觉得有可能吗?”
我朝信一郎甩出了傻里傻气的段子。
“给我成熟点好不!”
——被他如此痛喝道,虽说觉得无论那边都不大成熟,不过能跟他讲着这样的蠢话,这在两小时之前也是想都不敢想的事吧,所以我反而愈加感到高兴。
“听好了,我想说的是这部‘记录手册’的异常性。”
“异常性……”
“嗯,稍稍看过这篇记录,就会发觉好像是以理代子为中心展开叙述。但是那只不过的因为她是那个小团体的头头而已。视点并未固定在她身上,基本上对于大家的言行都有平等的记录。也就是说,认为这出自犯人之手不是很自然的吗?”
“但是,到底是谁……”
信一郎无视了我的嘟哝,继续往下说道:
“再回到小说上来,若是‘十个印第安小孩型推理’的话,由于全员死亡,所以犯人经常会留下供状,否者就没法向读者说明事件的真相了。但在‘记录手册’里完全没有记述事件的真相。如果是幸存的受害者之一写了这个倒还可以理解,但却谁都没能得救。也就是说,能写出这样内容的人,怎么想都只有犯人了吧。”
“这,这样说的话……虽说所有人都死了,但肯定有谁是犯人,所以就写下了这篇笔记,这没错吧。”
“是的。”
“不过……谁都没这种可能啊。这么说来,果然还是美代最为可疑吧。”
“但她有可能是第一个死的。”
“说到底也只是可能性吧,你不是说过么?我们有一个名为‘记录手册’的线索。”
“这又怎么说呢?”
总觉得信一郎和我的立场掉了个头。
“按第二天早餐时的情况,这时至少茂辉和直美已死,但美代应该还活着。因为我不觉得除了她以外,还会有人准备早餐。”
“原来如此。”
信一郎微微颔首。
“这样的话,美代就在茂辉和直美,以及安弘、幸太郎跟朱美被杀的间隙,被人从二楼露台上推了下来。”
“也可以这样解释呢。”
我就像是抢了信一郎的的台词一般,这感觉很是奇妙。
“还有——”
我继续说道:
“犯人自以为事件不会马上被人发现,所以在送理代子上路之后,自己也加入了被害者的行列,游刃有余地将自己隐藏起来。”
“这样说来最符合的还是美代。”
“何以见得?”
“如果一开始她并没有死的话,实在没有必要在准备好早饭之后立刻被杀。果然美代才是犯人吧,一直活到最后杀掉了理代子,然后再自杀,这样的解释才是最合理的。”
“但是,她一开始可能就已经死了……”
我把自己刚刚被否定掉的话又拿出来老调重弹了。
“如果说美代是第一个受害者,那为什么‘记录手册’中没有记载她被杀害的场面呢?”
“…………”
“其他人都有,为什么唯独美代的死亡没有记录呢?”
“里面不也没出现茂辉跟直美的尸体吗?”
“是没有直接提到,但也描述了理代子在他们各自的房间里看到的状况。”
“如果这只是个障眼法呢?”
“哦?”
“理代子可能是看到了倒在房间里的两个人,但并不一定确认其已经死亡。不对,直美那会由于已经进入了房间,也可以说确认过她已经死了,但茂辉那会只是打开了门,看到了屋里冒出来的烟而已。”
“难道说是茂辉假装死亡,杀掉理代子之后再自杀的吗?”
“是的。”
信一郎看着我,似有难言之隐。
“确实,茂辉是怪怪的。”
“诶?”
难,难道说真是这样吗?
“从言行上看,他或许也是朱雀地区的人吧。说不准就是从神神栉村里出来的,在上中野原高中以前就一直待在故乡。”
“这么说来……”
“他有可能跟Y相识。”
“也就是说,是为Y复仇么……”
“这解释完全合理,只是……”
“有什么不合理的地方吗?”
“这样的话,茂辉就得放火把自己熏死,那种事情到底有没有可能呢?”
“和直美一样,大量饮酒就没问题了吧。”
“虽说是有这种方法,但有必要搞那么麻烦吗?自己喝下毒药混在早餐时三具被毒死的尸体之中不就行了?”
“那样的话不就与‘记录手册’相矛盾了……啊!”
“嗯,如果写下笔记的犯人就是茂辉的话,他可以想怎么改就怎么改,这才是矛盾的所在。”
“那么笔记就出自犯人以外的其他人 ……”
“你当真吗?”
当然没有——这只不过是一句死不认输的话。
“而且如果茂辉是犯人,那有一点就非常奇怪了。”
“…………”
“在理代子盯着茂辉的房间时,朱雀妖马上站到了她的身后,是有这样的记述吧。”
“这个……是诡计吧……”
信一郎的脸色稍稍黯淡下来。
“如果疑心这本‘记录手册’中所载内容的可信度,我们所进行的事件的解释就无法成立了。”
“说是这么说……但照那样的话,茂辉可以随意篡改笔记的说法也就显得很奇怪了。”
唉,总觉得脑袋里一团乱麻。
“读了这篇记录,让我不禁感到恐惧的是——”
这么说来,信一郎一开始是有在嘟囔“是有点可怕”。
“犯人写这本笔记的理由到底是什么?”
“记录的动机么……”
“对,犯人为何要留下这样的笔记。”
“并没有记录事件的真相,也没有自我供述……”
“是啊,首先想到的还是自我表现欲吧,这是罪犯特有的心理。而且,由于这种程度的杀人事件竟成了悬案,所以凶手想示与他人,想为人所知的欲望是相当强烈的。”
“但却不想记录事件的全貌吗?”
“不如说他还想隐瞒事件的真相吧。他甚至设想了有人会通过读这本笔记来对事件进行推理,故而把美代推上来顶罪,一想到这种心理,我就格外害怕。”
“…………”
“另一方面,我又很同情那样的犯人……不对,似乎又不大一样,嗯……应该说我甚至会产生一种无法言说的怜悯之情。”
“怜悯?”
“事实上,连读者会抱有这种感情都在他的计算之内,所以我愈发感到了不可名状的恐惧。”
“到底是谁?这本‘记录手册’到底出自何人之手?‘岩壁莊’杀人事件的凶手又是什么人?”
信一郎拿起火筷子毫无意义地在火盆里一通乱翻,似乎是想回避我无的放矢的提问。
总觉得一旦开始解谜就会沉湎于事件本身的解释,从而忘记原初的目的——逃离《迷宫草子》的怪异。我认为解开谜题是保护自身,维持自我存在的唯一手段,故而如此拼命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吧。但每当突然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所求的往往是真相本身。至于试图寻求解释的原因,似已完全被我遗忘,唯余一脸茫然而已。
尽管如此,我还是以不容分说的语气再次提问——
“信一郎,我问你犯人到底是谁?”
“能想到的人,实际上打一开始就只有一个。”
“什么?你说什么……”
他想说什么呢……
“‘岩壁莊’杀人事件的犯人乃是——Y。”
“Y……她不是自杀了么?”
“不,只是被认定自杀了而已。”
“被认定……?”
信一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朱美在向大家寻求 ‘蓑虫’的解释的时候,说的是‘呐,Y真是自杀的么’,接下去茂辉、理代子和安弘都有发言,仔细阅读的话就会发现这些话非常之诡异。安弘说的是‘这也没啥稀奇的吧。就她本人而言就是他杀。反正没这回事’‘ 又没哪个人真的把她推下去。所以才会说不是事故就是自杀,结果还是当做自杀了’诸如此类意味深长的话,理代子也说过‘如果Y真有这种胆量,干嘛不在举行自己的葬礼以前想想办法’。”
“…………”
“既然所谓‘蓑虫’,是意为‘隐身蓑衣’的一种以无视为手段的凌虐,这样的话,所谓‘举行自己的葬礼’便可认为是装作此人已死的‘葬礼游戏’。”
“葬礼游戏……”
“虽说是被全员无视的凌虐,但上课和小组活动的时候,在必要时也可以被搭话。但在‘葬礼游戏’ 的情况下,会不会被当做真的死了,而被彻底无视他的存在呢?”
我越听越觉得瘆得慌。
“还有一处提到安弘说理代子是‘从蓑虫到狐仙,外加火舞,唤醒还有奠仪回礼等等样样全能的权威’,其中‘唤醒’未附任何解释。准确的说其实这是‘死者唤醒’的略称。”
“即使已被施加了‘葬礼游戏’,也还有通过‘死者唤醒’复活的余地吗?但这怎么想都不是补救措施吧?”
“当然不是了。复活只是为了进一步凌虐。据安弘的说法,理代子是巫女。也就是说,她一手垄断了所有‘礼仪’,是凌虐的万恶之源。我瞎猜‘奠仪回礼’的真意也是另有所指,应该是被施予‘葬礼游戏’的人,即刻丧失对随身物品所有权,班里的任何人都可以自由地将其据为己有。差不多八九不离十吧。”
“这已经不是欺凌的范畴了!”
“嗯,这是无视人权的犯罪。”
“诶,等等……这么说的话……”
“嗯,Y和理代子她们在一起,也在‘岩壁莊’。”
“怎么会……”
“无名氏发现的‘记录手册’,都是以Y的视角来叙述的。”
“…………”
“以‘朱雀之妖’为题的‘记录手册’的作者,自己就是犯人。”
我感到一阵难以言说的恶寒。
“正因为是以Y的视角来记述的,在她目力不及的地方,才会有诸如‘理代子回过头询问安弘,听她的语气,此时瞳孔里想必饱含着恶意的光芒。’之类拐弯抹角的表达方式。”
“原来如此……”
“无论是半颜坂上的一声‘喂’,还是狐仙的那句‘是你……’,都是Y的声音。这看似是一种看似微不足道的抵抗,实际上却是犯罪前的余兴节目。但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有时会被飞来的石子打出鼻血,有时还会被理代子用西式台灯砸到。”
“西式台灯不是从忽然弯下腰的美代头顶飞过,撞到门上摔碎了么?”
“不对,是击中了逃到美代身后的Y,所以美代才变成了‘衣服上到处都是斑斑血迹’的状态。如果只是被台灯的碎片击中的话,怎么样也不会是‘斑斑血迹’吧。”
“等会……你说Y逃到了美代身后?在此之前她又是在哪里呢?”
“就在桌边。”
“…………”
“Y被认为有通灵体质,所以才让她参与请狐仙了。”
“诶,Y也是其中的一员吗?”
“读过请狐仙时候的状况,就知道理代子左边是空着的,这个位置与门口的美代,理代子右前方的安弘位于同一套直线上。”
“那一连串的狐仙大人的神谕又是什么?”
“我不清楚。不过根据问题的不同,可能不是理代子就是Y回答的吧。”
“唔……”
“Y说完‘是你……’之后,便在理代子狂怒之前朝门口逃去。这一段描写实际上跟‘地板上响起纷乱的脚步声’不谋而合。起初我以为这一定指的是‘仓促地想要从桌边逃离’的直美,但之后却写了她‘没来得及逃走’。”
“美代那些被当做自言自语的台词其实都是和Y说的吗?”
“是啊。被施予‘葬礼游戏’的人,将被彻底无视,所有人都必须遵守这一点。但美代却经常破坏规则。从某种意义上说,她是自己唯一的同伴,所以便朝比自己还惨的Y搭话,借此安慰自己。”
“要把理代子他们六个,算上自己的话还是七个人的行李都让美代一个人拿,爬上这般坑坑洼洼的坡道根本是不可能的,更何况女生似乎有两个以上的包。把长沙发搬去二楼的时候也是如此,而且在生火的时候,Y也帮忙了。”
“啊,所以在美代端来饮料的时候……”
“她是不小心吧Y的份也放进去了,虽说她想蒙混过去,但还是引发了理代子的愤怒。”
“…………”
“和饮料的数量一样,如果关注一下有关人数的记录,就会发现几个因疏忽留下的笔误。”
“人数的记录?”
“在攀登半颜坂的时候,理代子胁迫美代拿了行李,在之后的记述中,‘幸太郎露出了担忧的神情,茂辉打一开始就采取了事不关己的态度,其他四人便只是冷眼旁观着眼前的对话’,读到这里我们都会以为是其他四人旁观着理代子和美代两个人,除掉刚刚提到的幸太郎和茂辉之外,剩下的人又是谁呢?”
“是安弘、朱美、直美三人……也就是说‘其他三人’才是正确的记录,Y不小心把自己也数进去了。”
“然后是美代在露台上生火的时候,幸太郎过来了,什么忙也没帮上只能相顾无言的记述——‘刚开始还抬着脸的幸太郎慢慢把头垂了下去,露台上的数人同时陷入了沉默。耳畔唯有和风吹拂的微弱声音’。如果露台上只有美代和幸太郎,那就不是‘数人’了,而是‘他俩’或者‘两人’了吧。”
“原来如此。”
本来打算刻意抹去自己的存在,结果自然而然就诉诸笔端了吗?
“准备早餐的也是Y吗?”
“是啊。”
由于我实在不想再碰《迷宫草子》,于是我抑制住了重读“记录手册”的想法。
“也是是说,茂辉和幸太郎实际上在意的是——”
“不是美代而是Y哦。原本Y就楚楚可怜,但美代则不然。理代子说的‘像这样被男性亲切对待,你还是头一遭吧’——这样的美代却会突然被两个人搭话,实在是咄咄怪事。”
“而且茂辉和Y可能原本就相识吗?”
“大概吧。”
“那么为什么Y要杀茂辉呢?就连美代也没幸免?而且幸太郎并没有带头参与欺凌的吧。”
“这个……只有Y自己知道了。”
信一郎冷冷地甩出了这句话。
“在那之后,Y怎么样了?”
我并未指望信一郎给出答案,甚至感觉连他也不知道。只是在考虑Y的事时,忽然注意到了某种可能性。
“说不准——”
不过信一郎的模样却很奇怪,我原本以为他在盯着走廊那边的拉门,结果他又环顾着屋内其余三个方向,最后甚至仰头看了看天花板。
“喂,你怎么了?”
“…………”
“难道……又感受到了什么视线吗?”
“嗯……总觉得很奇怪呢。”
于是我慌忙环视四周,但并未察觉什么特别的变化。倘若是《迷宫草子》的怪异的话,应当会直截了当地显现出来吧。
信一郎再三感受到的视线又是什么呢……?
虽说很是在意,但我还是想尽快把关于的某种可能性告诉信一郎。
“那个无名研究院进入的仓库,说不定就是Y的家吧,兴许S地区的K村就指的是朱雀地区的神神栉村么。”
“——是吧。”
“什么啊……你早知道了吗?”
我顿感失望,不过一般来件任何人都能想到这一层吧。
“无名氏是写过什么‘兴许是因为那里有着古意盎然的头盔与铠甲’吧。”
“嗯,你想说什么?”
“理代子用菜刀刺向朱雀妖腹部却被弹了回来,Y一定的把铠甲的一部分包裹在运动服下面了吧。”
信一郎嘴上这么解释着,神情却似另有所思。瞄了眼手表,已然四点半多了。疲惫感骤然涌了上来。与此同时,我发觉无论怎么靠近火盆,身体却依然是彻骨的寒冷。
“不好意思,借用一下浴室。”
虽然已经换过衣服,但我还是想把令人不适的冬日之汗洗掉。
“嗯嗯……”
背后传来了信一郎漫不经心的回答,我走出了八叠间。由于别屋没有浴室,所以得去主屋。在这样不合常理的视角去别人家洗澡,着实是件困扰的事,但我无论如何都想变得暖和一点。
话说回来,他到底在想着什么呢,‘岩壁莊’事件的谜题不是已经解开,真相不是已经揭晓了吗?
是有关奇怪的视线吗?但只是一味地思考,是不可能看穿那种东西的真实面目的啊。
我推开门走向庭院——
那里站着朱雀妖。
“信一郎!”
我大嚷着跑回走廊,拽开了八叠间的拉门。
“在,在那里,朱、朱雀妖!”
“说不定曾在那里。”
“真的在啊!”
“是在的啊。”
信一郎在说什么啊……?
“Y曾在那里”
“哪里?岩壁莊么?”
“她家的仓库里。”
“…………”
“事件发生以后,Y回到了自己家。在和家人坦白,抑或是罪行暴露之后,就一直被幽禁在仓库的禁闭室里。既然那位无名氏未曾注意到,所以应该是隐藏的房间吧。Y就是在那里写的‘记录笔记’。”
“怎、怎么会……”
“我当然没有确实的证据,就只说这样猜测而已。”
“…………”
“这大概就是我畏惧这篇‘记录笔记’的缘由吧。”
我轻轻推开走廊的磨砂玻璃门朝庭院观望,朱雀妖已然消失无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