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傍晚,我在公司一楼最里面的仓库里。
钢制书架上整整齐齐码放着本社出版的书,也可说是公司图书室一样的地方,本该称之为资料室吧。但由于室内都是剥落的冷冰冰的混凝土墙壁和地板,总给人以一种仓库的印象。
实际上,编辑部的人有事的时候,不管是谁都会说:
“我去下仓库。”
这么说也无可厚非。或许在此之前,这里真作为仓库使用过吧。
推开入口的门,便可看见高高的钢制书架自左边的墙壁开始向右排列,宛若多米诺骨牌一般。之所以会有这种印象,是因为各个架子间的夹缝非常狭窄。只能勉强挤进一个人,感觉相当的局促。因此,想要找本书也是件很不容易的事。
要说架子间的距离为什么这么近,我记得刚调到编辑部的时候听老职员说过,多放一个架子就为了多收纳一些书,有一本算一本。仔细想想,本社的书只会越出越多。即使绝版后从书店下架,作为本社的资料,至少也要留一本入档。而且,我供职的公司或许是位于京都这个地方的缘故,会出版佛教、书法等各专业领域的全二十卷、全三十卷的大型系列套装书,钢制书架无论几层都不够放。
当时的我,正在找某几本书。若是工作中需要调阅资料,上司、前辈以及公司的同事都会拜托自己帮忙寻找。正是由于这样的环境,即便是为了上班偷懒,基本也没谁会想进去。空调什么的自然是不会有了,因而这里如地狱一般冬冷夏热。由于窗户少,即便白昼也笼罩着阴恻晦暗的氛围。不仅如此,就连灯光也很昏暗,有时还会忽闪不定。大多数女性职员确乎不喜欢独自前往。
所以我刚说要去下仓库,马上就有声音自四面八方传来,都想要拜托我顺便帮忙找书……
我一边看着记录着所需书名的笔记,一边自入口附近的书架往里走去。身高虽有一米六七的我,已然够不到顶端数下来第二排的书架了。就连第三排小开本的书若是放在靠内的位置,拿起来也都有点吃力,这时就要用到梯凳了。不过正如前所述,架子和架子隔得很近,若是一面搬着梯凳一面在一条条通道间移动,寻找书籍亦是步履维艰。虽说书是按各自的领域分门别类的,但由于分得并不严谨,若只是笨拙地拘泥于分类,甚至可能找到天荒地老都一无所获。
幸运的是,我的寻书之旅进行得还挺顺利。正在暗自窃喜感觉照这样下去,就能提早返回编辑部了,没想却栽在了最后一本书上。就在最里头书架前方的通道里,我踩着梯凳进退维谷,某个同事拜托的那本书无论如何都找不到。毕竟就剩一本的话还真不好办,倘若就这么回去,事主一定会会想“怎么就我没有”。
哎呀呀……
昨夜的体验,已然在脑海中渐渐淡薄了。一如既往地出勤,一如既往地工作,一如既往地和公司的人交谈。总之,越来越觉得不过是起了些雾而已,自己是不是有点大惊小怪了。
这雾确乎不同寻常,这我也承认。不过这雾就只是雾而已。没有像恐怖电影《鬼雾》中那样,一百年前的亡灵从雾中现身;也并非詹姆斯·赫伯特的《雾》那样令人类陷入癫狂的雾;亦不见史蒂文·金的《迷雾》里那般在雾中徘徊的怪物。也就是说,这只是雾。对,就只是雾……
想到这些,好不容易才抹消的昨夜的恐怖开始一点点地复苏,吓得我毛骨悚然。手足无措的我为了改换心情,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目光再次聚焦于在昏暗的书架上。赶紧找到最后一本书,走出这阴晦的房间,早点回到大家所在的明亮的编辑部吧。一心只想着这个,我就心无旁骛地找起书来。
然而——
吱……倏然传来的的开门声,一下令我分了神。
是谁来了?
以为是某个稍微空下来的前辈亦或是同事,半玩笑半真心地过来帮忙了,不过很快就察觉到了异样。
仓库门打开的时候,确实会发出声音,但会分为两阶段。正好打开约一个头能进入的时候,先发出嘎吱的声音。接下去直至将门完全打开,则会发出唧唧的声音。但是如今,我就只听到了前半段声音,无论等多久后半段却依旧无声无息。
脑海中浮现着的是一个关系较好的先辈的身影,他就只把头探进来找我。但是,这想法悠地消散了。因为我马上听到了 “咣当”的关门声。
真是怪了……
我很是纳闷。即便是过来看热闹取笑的人,一般也会打个招呼吧,不会只是看一圈仓库就一声不吭地回去的。难不成是因为没看到人,就以为没人在吗?但灯是亮着的啊,要真误以为忘记关灯了,也会把它关掉吧。何况我也并没有回去,如果是编辑部来的人肯定是知道的。除非是别的部门的人在窥视?倘若这样,一言不发就更显怪异了。
虽说有些令人不适,总之也只能先找书。当我把目光转回书架时,忽然身躯一凛。
现在好像有什么别的声音……?
为了听得更清楚些,我把脸侧了过去。可以看到前方书架间通道尽头的墙壁上,有一扇逼仄的亮窗,夕阳自那里照射进来,化作深棕色饱含悲哀的光彩浸染着架子上排列整齐的书。
这间仓库最令人毛骨竦然的并非黑夜,而是傍晚。假使太阳完全落山,虽说昏暗,尚有电灯的光亮可以倚靠。但就在半晦半亮的阳光自小窗射入的黄昏时刻,自然光与人工光相抵,创造出了难以言喻明暗浑沌的可怖空间。
到了这令人厌恶的时间段啊……
我略显焦躁。但越到这种时候就越要慎重地寻找。越是焦急,两眼就越容易滑过书脊难以聚焦。这里最好是自书架最上层开始一本本地确认,才能尽快找到。
啪嗒……
某种奇怪的声音传入耳际。于是我收回了仰起的头,再次竖起耳朵。
啪嗒,啪嗒……
果然能听到。这到底是什么声音?似乎是什么柔软的东西落在地板上,抑或撞上去的感觉。
啪嗒,啪嗒,啪嗒……
一阵连续的声音钻入耳朵的瞬间,脊背一阵恶寒,那是因为这声音听起来仿佛在朝这里靠近。
啪嗒,啪嗒……
这是……难不成……怎么会……
正当非常令人厌恶的,非常难以置信的想象自脑海中一闪而过之时,我听到了婴儿的哭声。在这冷到吐气都能凝成白雾的晦暗的室内,虽说十分微弱,但确乎有婴儿的啼哭声回响于此。
双腿开始咯嗒咯嗒颤抖。不,与其说是颤抖,不如说是开始抖动。梯凳就咯嗒咯嗒摇晃着,自己根本无力控制。我不由自主地双手紧握住钢制书架的最上端,眼看就要从梯凳上跌下来了。
食子鬼起源……果真是这样吗,是《迷宫草子》的原因吗?是因为读了那本书,故而出现了真正的怪异吗?昨夜的雾也是这么如此吗?不过,这也实在太离谱……
啪嗒……
那个声音还在持续着。
啪嗒,啪嗒……
而且越来越接近了,果然没错。怎么办……
昨夜,在信一郎为《雾之馆》画上句号后,我在他家的别屋读完《食子鬼起源》后就回家了。觉得只有信一郎看过的话,可能会不大好。
而且就在今夜,我俩预定要解开《食子鬼起源》的谜题。若要发生什么怪事的话,也应当在回家路上吧。如昨日遇到浓雾一般,前往飞鸟家的半途可能最为危险,我也做好了相应的心理准备。但是没想到这么快就来了,而且是在仓库这种无路可逃的地方……
呜哇哇哇哇哇哇……
哭声再度袭来。有那么一瞬,我觉得可能是猫。不对,我希望是猫。不过若真是猫的话,是不可能发出那样的脚步声的。再这么自我宽慰搞不好会没命的。
那样的脚步声……?
于是我察觉到了那个声音中怪异的地方。倘若是婴儿的话,应当在地板上爬行吧。若真如此,岂不是会发出更为迥异的声响么?而我现在听到的啪嗒,啪嗒声……感觉却并非如此。
那是直立行走的声音……
想象一下还在吃奶的婴儿以不自然的状态直立,一步步逼近的光景,我吓得差点哭了出来。
啪嗒,啪嗒,啪嗒……,啪嗒,啪嗒,啪嗒……
已经走到室内一半的位置了吧。
既然如此,我就只能当场解开《食子鬼起源》的谜题了吗?然而,却办不到。从昨晚开始,我就时不时地思索着答案,完全一头雾水。最主要的是,在这种被逼得走投无路的状况下,根本就没法进行推理。
啪嗒,啪嗒,啪嗒……
怎么办……?
啪嗒,啪嗒,啪嗒,啪嗒……啪。
突然,微弱的脚步声停止了。侧耳倾听,四周万籁俱寂。
消失了么?
一边这么想着一边自梯凳上看去,可以看到书架和书架间延伸出来的通道前方的地板上,落了一个小小的影子。看来它已经到达了我面前的一个书架的后方的位置。
我立马望向通道的另一边,目光聚集在了亮窗上。窗口正好可以通过一个人,应该可以想办法逃出来。窗扣是可开闭的月牙锁,虽说离地相当高,不过借助梯凳应该够得到吧。
瞬间做出判断的我,正想从梯凳上下来,却一脚踩了空。跌落在狭窄的过道上,小腿狠狠地磕到了梯凳的踏板上。剧烈的疼痛令我不禁失声,当场抱着那只小腿蹲了下去。
呜哇哇哇哇哇哇哇哇……
通道的尽头传来了那个东西的啼哭声。幸亏我背对着它,所以没看到它的身影。然而脖颈忽然汗毛直立,仿佛被冰水浇灌脊背似的,一阵恶寒陡然袭来。
我一跃而起,抱着梯子,沿着书架间的狭路一瘸一拐地跑向通道尽头的墙壁。
啪嗒,啪嗒……
婴儿已经走进通道了!这样的念头在脑海里一闪而过——
嗒,嗒,嗒……
身后的脚步声加快了,它好像也跑起来了。
我已顾不得那么多了,在被追上之前,必须爬上那扇窗户。但是抱着的梯凳却不停地撞击左右的书架,根本无法前进自如。
嗒,嗒,嗒,嗒,嗒……
脚步声紧迫在我身后。
直到我将横抱的梯凳竖起来,才得以顺利脱离通道。居然连这么简单的办法都想不到,真是完全处于恐慌的状态了。虽说也就几秒钟,却也浪费了宝贵的时间。
就这么跌跌撞撞地跑到墙跟前,将还没有拉挺的梯凳直接抛下去,使之支撑起来。然后一口气爬了上去,伸手想去掰窗户的月牙扣。然而,大约是长久没开闭的缘故,窗扣纹丝不动。
我奋力地摇晃着整扇窗户。
打不开!
又加了把劲把窗框摇得喀喀作响,“咔嚓”一下打开了。我猛地推开窗户,双手抓住窗框,正想一口气爬上去时,忽然意识到室内很寂静。
欸……?
我略微停顿的瞬间,它爬上了我的左脚。
呜哇哇哇哇……
我用力蹬了一下梯凳,同时将力量灌注到双手,将身子一口气拉到窗框上,接着翻了个跟头似的跳出了窗外。
万一运气不好头冲下就麻烦了,不过还好奇迹般地脚先着地。赶忙看了下左脚,所幸没沾上什么东西,好像是从窗户出来的那一瞬间,把它给甩落了吧。那天晚上和飞鸟信一郎提及这件事的时候还在感慨,人在极度恐惧的时候,还真能迸发出不可思议的力量。
结果,我两手空空回到了编辑部,一本书都没拿。不过倒也没被训斥,只是被要求写了请假条。同时被嘱咐道“今天早点睡,好好休息”,几乎是被强制下班了。
第二天,碰巧有事从营业部过来的同期入职的“樱井”告诉我说:“昨天的三桑,真的是面如死灰啊。”估计编辑部的同事们也被我异常的脸色给吓到了吧。
然而,我实在没精力去揣测别人的想法了。叫我写请假条我就去写,叫我回去我就按指示下班了。在到达杏罗之前,整个人都处于失魂落魄的状态,无论别人说什么我肯定都会照办的。
我在杏罗站狼狈不堪地坐上了出租车。虽说太阳尚未完全落山,但倘若步行的话,走到半路夜幕就会降临,而且实在也是没心思徒步去飞鸟家。要是再让我孤身一人的时候听到那种哭声,一定会吓疯掉吧。
我家也不回直奔飞鸟家而去,在他家吃了晚饭,也和明日香稍微玩了一会,就早早地和信一郎去别屋闭门不出了。
甫一进屋,我就仿佛洪水决堤般把今天的体验一股脑地说给了信一郎听。他只是“嗯嗯”地附和着,叉着手盘腿坐在书桌前的无腿靠椅上,就这样默默地听到了最后。
我尽量把身子靠近两人中间的火盆,气也来不及喘地一口气讲完,才筋疲力尽地倚靠在了自己的椅背上。即便火盆近在眼前,但是身体的最深处,还是笼罩着挥之不去的寒意。只是兴奋地说了一通后,大概是由于一直被炭火映照的缘故,只有脸特别烫。
“跳窗逃跑的时候——”
我停了一会,继续说道。
“我稍稍抬头,仰望了下窗户,然后就看到了哦。从窗框露出这么一点,像是小手指一样的东西……”
“是么。”
虽说就这么一句话,还是莫名地令我心安。刚刚我絮絮叨叨说完,信一郎依旧一言不发,应该是他察觉到了我还有一些体验没说出来吧。
“你这里还好吧?”
事到如今,我终于有余力去担心信一郎了。作为如此没用的朋友,自己实在是感到无地自容。
“嗯,看样子都是你独自为我承担了,我这里并没什么特别明显的怪异。”
没什么特别明显的怪异——也就是说,多少还是有点问题的。或许是觉得再次惊吓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我并不太好,故而信一郎并没有说具体发生了什么。
“那么,这样的话——终于可以说,关于《迷宫草子》的可怕传言,是真的吗?”
虽然语气轻巧,但是转向我的眼神却很认真。
“不管是不是真的,我们反正都受到威胁了。不,与其讨论这个,应该赶紧先把《食子鬼起源》的谜破解了再说。”
虽说现在是没遇到什么怪事,但一想到昨晚浓雾的威胁以及今晚婴孩的恐怖,就觉得不可以掉以轻心。
“你是怎么看那个故事的?”
信一郎一拿起《迷宫草子》就问道。
“如若这是真事,那么由于该事件丁江夫人第二次流产,而桝尾夫妇则失去了长子。不过,这以后丁江夫妇又有了名为朔次的孩子,倒也不算太坏。问题是桝尾夫妇,就如丁江所担心的那样,如若一直没有孩子,那就无法可想了。虽说自己并不能完全理解他们的心情,但从父母的立场考虑,任谁都承受不了吧。”
尽量将注意力集中在《食子鬼起源》的内容上。与其追究传言的真假,还不如优先考虑解开这个谜团——才是确证传言的依据。
“原来如此。这是正常的反应。但是,我们必须要解决的事是解开这个谜团。。”
信一郎的口吻像是再次确认了一遍我们所面临的问题。
“虽说要解谜,但是到底存在迷团吗?丁江也说过,在那种状况下只能认为是山鹿掳走了婴儿吧。”
“可辻浦有不同的想法,但由于警察那边的丑闻,所以也就没办法深究下去了。”
“那么除了山鹿之外,到底谁能把婴儿掳走呢?”
只要解开婴儿消失的谜团,那个东西就不会再出现了吧。
“我认为不该一开始就把绑架犯是谁,这一想法固定在某个人身上。应该看看还有什么可以成立的解释,从这个角度去思考问题。”
我之所以会这么做,无非是为了摆脱《迷宫草子》的怪异。然而,信一郎倒有点像是在享受着解谜的乐趣,对此我也没法子。当然,只要他能解开谜团,从而消除怪异的话,我倒也无所谓——
“首先整理一下事件发生时见世物小屋里面的情况吧。”
信一似乎未能理解我我复杂的思绪,开始研究起了事件。
“以辻浦对事件的调查为基础考虑的话,绑架应该是两点半左右发生的。此时将古叶、东谷两位女性及山鹿所在的通道标记为A,丁江夫妇、桝尾夫妇和婴儿,以及身着黑衣的女性所在的通道标记为B。随便一提,那个不知道姓名的女人,为了方便起见,姑且就叫她‘黑井’好了。事件发生的前后见世物小屋里没有任何人出入,故就如辻浦所说,除了这九人的动向以外,没必要考虑其他人。当然婴儿在被掳走之前一直在同一个地方,故而实际上需要探讨八个人。到此为止,没有异议吧。”
我无言地点点头,他继续说了下去。
“那么,如果山鹿没有掳走婴儿的话,那还存在什么可能性呢?换句话说,就是山鹿从通道A到通道B之前,到底谁有这种机会呢。婴儿车被放置在位于通道B中间的食子鬼木乃伊的围栏前。由于山鹿,东谷,古叶都在通道A,故而碰不到通道B的婴儿的哪怕一根汗毛。另一方面,位于通道B的五人呢?虽说这里全体人员都有作案机会,但都是处于其他四人的眼皮底下,所以也可以说是完全没有机会。那么,是不是某人有独处的时间段呢?这么一想的话,那就是山鹿在通道A引起骚动的时候了。”
“你说的这些,辻浦不是也想到了吗?因为通道A的骚动,首先是桝尾,其次是桝尾夫人,接下来是丁江夫妇相继离开了通道B。虽说时间不长,但黑井能够一人独处了。”
虽说也能够理解信一郎有条不紊的说话方式,但现在是这种从容不迫的时候吗?故而我忍不住插嘴问道。
“也对,黑井是最可疑的。”
“可疑么——即便是黑井有机会,不是也没办法把最关键的婴儿带出小屋么?警方在事发后对小屋内部进行了彻底的搜查,尽管如此,还是没能发现婴儿。倘若黑井是犯人,应该会把孩子带出小屋。那要怎么做呢?”
面对我的质问,信一郎笑眯眯地说:
“只有一个方法能让黑井把婴儿带出去。”
“不会吧……”
“就是她随身携带的纸袋,丁江不也一度怀疑过吗?”
“但是丁江也看过袋子里面,确认没有婴儿。”
“那是魔术里面的展示环节。”
信一郎像表演哑剧似的做了个魔术师指空箱子的动作。
“黑井考虑到了纸袋可能会成为怀疑对象,所以自己故意将纸袋弄倒,让丁江看到里面。这是因为一旦被排除嫌疑,别人就不会再次把注意力放在上面了。”
“但是,把婴儿放进纸袋带离小屋的这段时间里,黑井会把婴儿藏在哪里呢?丁江和三个女人把附近都找遍了,通道B里面即使是小婴儿也没地方可藏吧。此外,黑井也没有机会把婴儿藏到通道B以外的地方。”
“嗯,是没有。而且其他的通道只是所展示的展品不一样,构造都是一样的。故而其他隐藏的地方的可能性确实很低。”
“那就更没可能了。”
完全不明白信一郎在想什么。
“丁江的确是把通道找了个底朝天,但他的大脑完全被寻找婴儿的念头占据着,故而他的视线肯定朝下,上方的位置岂不是被疏忽了呢?”
“你是说?”
“就是竹丛里的竹子。黑井将毛线缠在婴儿身上,往竹丛上一扔,将婴儿挂在竹梢上面。等到丁江放弃寻找,大家都被催促离开小屋的时候,自己则留在原地。接着把展示见世物的台子拉出来,爬上去将婴儿从竹子上取下装进纸袋,在丁江等人发现之前,追上他们一起穿过出口,找个空档躲藏起来。”
我目瞪口呆地注视着滔滔不绝的信一郎。
“但是不管怎么说,这种事情……”
“祭典的首日闹事的男人和山鹿是同一个人,这样的事实对警察来说恐怕是噩梦般的偶然。不过从山鹿的样子看,他再犯也是必然的吧。这个暂且不提,其实在这个事件中还存在着一个被人忽视的偶然。”
“还有一个偶然?”
“是啊,这偶然就是被山鹿在祭典首日抢走孩子的母亲,其实与黑井是同个一人。”
“欸……”
“第一天被抢走的婴儿,头上肿了个包。名为黑井的女性,虽是夏天却身着黑衣。她伫立在食子鬼木乃伊前,纸袋里装着袋状的,织了一半的编织物。她在看到山鹿的时候,不由叫了出来。根据以上情形,可以推测出什么?”
“也就是说,是不是这样?本以为平安归还的黑井的孩子,最后却死在了母亲的身边。故而她才会穿黑衣,拿着为婴儿准备的编织物,看着据说是孩子守护神的食子鬼木乃伊。此刻山鹿再次引发了事件,黑井情绪发作掳走了婴儿——”
“真是绝妙的推理。”
信一郎应声道。
“卷入事件的母亲是当地中学的历史教师。在食子鬼木乃伊前和丁江说话的时候,黑井有一段似乎对朱雀的历史很是了解的发言。而且,她看着木乃伊,喃喃自语说决不能让孩子们看到。据说历史教师的孩子是独生子,那么孩子们这种复数形式,不就指的是学生们吗?”
“原来如此……确有可能是同一个人。不过最为关键的作案方式是不是太过怪诞离奇了。”
我还是觉得有些难以接受。
“是啊,与其说是怪诞离奇,倒不如说是极其不自然。”
意外地听到了信一郎自我否定的回答。
“不自然?这不都是你说的么,但究竟有什么不自然的呢?”
“婴儿从来都没有啼哭过。”
“……”
“婴儿即使再怎么睡着,被那么一折腾的话肯定会醒过来,一般情况下不是会哭起来吗?”
“那么最后还是山鹿把婴儿掳走了?是你要指出了在山鹿逃走之前有作案机会的人,现在却又自说自话把这个可能性给否定掉了。”
我略带讽刺地回了一句,但信一郎毫不动摇地说:
“这我承认。不过在山鹿逃走之后还有机会下手的人,我可还没指出来。”
“之后?”
他到底想表达什么?
“总觉得所有人——其中也包括警察在内——都有一种奇怪的既定观念:若不是山鹿掳走的,那又是谁在他逃走之前把婴儿掳走了。”
“那是因为山鹿逃跑的时候,在通道B看到了婴儿,快速地把他带走了吧。”
“就是这。他为何非要把婴儿带走呢?他那时明显是在逃跑啊。祭典的第一天他确实抢了婴儿,可此一时彼一时。如果山鹿要对婴儿下手,那也应该是在小屋里把婴儿当挡箭牌的时候。若他只是尽早逃跑,那婴儿之类的岂不是累赘吗?”
“可山鹿逃走之后,大家不都在一起么,任何人都没有机会……啊,不会是……”
“是的,只有一个人有机会。就是为了处理伤口,先行离开小屋的桝尾。”
“怎么会……不可能啊。那可是他自己的孩子啊。有哪个父母会拐走自己的孩子?首先,做这种事要怎样才能瞒过所有人呢?从条件上说和黑井一样,不对,是更严苛吧。”
连我也已经完全沉迷于解谜本身了。
“在这个记录里提到的食子鬼,乍一看似乎是故事的核心。但是看完之后,只留给人以一种陪衬的印象。但事实上,它很可能含有暗示意义。”
“怎么说?”
“关于食子鬼的解释有三。其一是传说中的魔之物,也就是架空的存在;其二是实际存在的动物;然后其三就是人类。我也读过藤森谷博士的著作,遗憾的是除了博士以外,很少有人做过有关朱雀地区的研究,直到现在他的研究仍是最有影响的。虽说对于日本的民俗学而言极其冷门,不过也没关系。最重要的是博士的《民间传说资料集成·四 魔之物》里所叙述的关于食子鬼的解释,说的是食子鬼就是人类。而且,多数情况都是牺牲者的孩子的双亲。”
“但为什么要将自己的孩子……”
“就是弃婴啊。在过去,这也并不是什么稀奇事。而且这种事实演变为这样的传说流传于世,也是常有的现象。”
“但是这和桝尾和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有关于食子鬼的解释是很有趣,但这和现实中的事件完全扯不上关系啊,对此我很是焦虑。
“所以说是暗示性的呀。不过根据桝尾的情况,这并不是他的亲生孩子——”
“你说什么……”
“看看桝尾和丁江的对话吧。”
信一郎指着《迷宫草子》里相应的段落说道:
“就是这。桝尾谈到妻子产子时说道‘冒昧地打个奇怪的比方,就算是同一个妻子所生,但倘若孩子是其他男人的,我想我也是绝对不会牵挂到这种程度的吧……’在此之前,丁江也写道‘他和太太是在医院认识的,还是夺人所爱之后结的婚’,真是意味深长啊。”
“也就是说,孩子其实是桝尾夫人结婚前交往过的男人的骨肉,然后桝尾发现了这个事实?”
我将信将疑,但马上又歪了歪头。
“但即便如此,他就会对孩子做那种事吗?”
“这对于既没配偶也没孩子的我们来说,还真是挺难想象的。只是,人在犯错的时候,在进行所谓犯罪行为的时候,并非都有令大家理解的理由的。”
话虽如此——
“恐怕驱使着桝尾的是我们和在场的丁江都无法理解的动机吧,但事到如今我们能做的是以这份记录中读取的信息为材料,来探究见世物小屋事件。别无他法。比起猜测难以捉摸的作案动机,还不如思考最容易推测出的机会,才是最为合适的推理方法。”
“原来如此,就是说有那种机会是黑井和桝尾吗?”
“只是,黑井即便有作案机会也没有作案手段。”
“那桝尾就有了?”
倒也不是怀疑信一郎,我继续往下说:
“的确桝尾和黑井一样有作案机会,这点我也承认。但他能成功的条件应该比黑井更为严苛。按黑井的情况,山鹿事件发生以后,若她留在通道B上是能支配一定的时间的,毕竟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通道A的山鹿身上。虽说桝尾有可能比大家先从通道A回到通道B,但由于没过多久丁江他们也去往通道B了,所以能用在婴儿身上的时间,几乎也没多少。”
“是啊,时间是很紧张。”
看到信一郎坦率地承认,我也就一个劲儿说下去了:
“既没有时间也没有隐藏的地方,何况搞不好就算是孩子的爹,婴儿也会哭出来。在这种状况下,还能说是桝尾把婴儿掳走了吗?”
“有个不用花多少时间,不会弄哭婴儿,大家也绝对找不到的地方。”
“难道……”
“不仅是丁江他们,就连对于警察来说也是盲点的地方,只有一个。”
“是哪?”
“就是婴儿车里。”
“你说什么!”
我以为他在寻我开心,但又好像并非如此。
“就是因为婴儿不在婴儿车里,才引起这么大骚动的吧。”
“正因如此,所以谁也不会想到去搜查婴儿车本身。这不就是最安全的隐藏的地方吗?”
“虽说婴儿就在婴儿车里,但桝尾却假装没看到引发了骚动。你想表达的是这个意思吗?”
“不,不是这样的。这虽说也是个办法,但行不通。首先桝尾夫人查看过车子里面,而且丁江和警察应该也会看一眼吧。”
“那么……”
信一郎举起一只手制止了我理所当然的提问,
“那个条件下作案动机、机会和手段全都具备的,就只有桝尾了。那么,他究竟是如何创造出这样的场景的呢?”
“嗯?是说桝尾有机会能掳走婴儿的场景——的意思吗?”
“对。”
“事到如今你又想表达什么?是因为山鹿引起的了骚动吗……这样啊,不管是桝尾还是谁,都不可能预料到见世物小屋里会发生那种事。因为太过理所当然反而忘了。”
“也就是说,桝尾一开始就打算遗弃婴儿,才来祭典的。无非是利用了偶然发生的山鹿事件而已。”
“但他是怎么做到的呢?”
“用双层底的婴儿车就行了。”
“欸……”
信一郎信手翻起了《迷宫草子》。
“丁江也写过,婴儿车是桝尾特别定制的。在桝尾把婴儿车搬上台阶的时候他曾想搭把手,也被坚决拒绝了。事后又是桝尾从见世物小屋里强行带来了婴儿车。”
“桝尾本是计划在混乱的祭典中,利用婴儿车的特殊装置来编造出婴儿被拐事件吗?后来遇到了山鹿事件,他急中生智想到可以利用起来,故而改变了计划。”
“在通道B后面的区域,古叶发现了蓝色的婴儿毛毯。正如丁江所述,这原本是婴儿车上的东西。但已然不见婴儿的婴儿车上,却留下了淡紫色的毛毯。那么,这淡紫色的毛毯是打哪冒出来的呢?”
“……”
“恐怕这淡紫色的毛毯原本是填充在婴儿车底的空隙里的,婴儿被放进去之后就被替换来了。桝尾原本是打算处理掉淡紫色毛毯的,结果却误拿了蓝色的毛毯扔到了通道B的对面。”
“即使这样,也马上会被找到啊。”
“桝尾最怕的其实是夫人发现本不该存在的毯子,所以在时间不足的情况下,又无法扔到夫人们所在的通道A,总之只好把毯子扔到通道B 对面了。对他来说很幸运的是,夫人因惊慌过度根本就没注意到毯子。”
“最关键的婴儿车,定制的时候不会引人怀疑吗?”
“双层底什么的听起来是有些犯罪的味道,但只要说这是用来收纳奶瓶、尿片之类的地方,也就不会让人起疑心了。而且桝尾谨慎起见,想特地在另一个地方制造诱拐案,这方面我认为他考虑得很周到。”
我一度还想插嘴说些什么,但听到最后觉得他讲的也有道理,最后也就接受了。
但信一郎的样子忽然变得很奇怪。
“极具暗示性的舞台设定中发生了这样的事件。极具暗示性的……”
他一面循环往复说着相同的台词,一面像是窥探着什么一样把头一偏。
“怎么了?”
他对我的说话毫无反应,当我想再开口询问时——
“嘘。”
他把右手食指贴着嘴唇,凝神屏气地倾听着什么。
“开始了吗?”
还没来得及问是什么,紧接着我也注意到了。
沙沙沙沙沙……
别屋外有奇妙的声音。
“那,那是什么?”
“其实傍晚开始就听到了。一开始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声音,但不久就和星期一那样,听到了婴儿的啼哭声。伴随着脚步声,在别屋外面一圈圈盘桓着……”
之前在仓库里的恐惧突然间复苏了,脊背如触电般震颤不已的同时,感情仿佛也被惊怒的阴霾所笼罩。
“但,但谜不是已经解开了吗?”
虽说这么不讲理的事令人愤怒,但所谓怪异本就迥别常理。何况我也清楚自己的反应就是恐惧的另一面罢了。
“对啊,是暗示性的。而且,当时的朱雀神社里还有另外一样只能说是暗示性的存在——”
“你到底想说什么!”
围绕在别屋周围周而复始的脚步声,似乎正由一个大圈逐步变小,似乎每绕一圈就靠近一点的样子。
“怎么回事,解释出错了吗?”
“好像是这么回事。”
“就没有其他推理吗?”
“与其说是推理,这不如说是我的妄想。”
“妄想也好什么也好,总之先给我先把谜解出来吧!”
我忍不住叫了出来。
呜哇哇哇啊啊……
仿佛一应一答似的,外面传来了婴儿的啼哭声。
或许是身处别屋之内的原因吧,感觉和仓库那会儿相比,此时听到的声音略小。然而,其实也无关声音大小。顷刻之间,我全身寒毛直竖。
“信一郎!”
我大声呼喊着。
“桝尾有作案动机、机会和手段。”
但是,他好像根本没注意到我这副样子。
“我是这么理解的:那是因为他原本就计划伪造婴儿诱拐案,到这儿能理解吧。然后因为偶然发生了山鹿事件,桝尾急中生智利用了它。但这是以山鹿事件为中心的考量,如果从桝尾的角度来看,这反而显得极其不自然。”
“为什么?”
总之现在必须加快他推理的进度,我催促着他往下说。
“桝尾若一开始就有这种想法,完全没有必要在最后关头才顺道利用这种偶发事件。更何况若逃跑的山路被擒获,伪造诱拐的计划马上就会露馅,实在没必要冒这种风险。按桝尾的计划,前来祭典的杂沓而众多的游客里,很难确定谁是犯人,这才是该计划最大的优点。故而即便知道山鹿一定会逃走,桝尾也绝不会把他当做犯人。”
“也就是说,真凶另有其人……么?”
“是的,而且真正的犯人利用了偶然的山鹿事件。”
“究竟是谁?”
“是丁江夫人。”
“……”
我凝视着信一郎,一时无语。
“她就是掳走婴儿的犯人。”
“但,但她不是没作案机会吗?”
信一郎真的了然于胸了吗?真的把谜全部解开了吗?能否给这个怪异现象画上终止符吗?已经不能再失败了,恐怕……
“的确,按顺序黑井,山鹿,桝尾有作案机会,而他们三个以外的人想要掳走婴儿,怎么想都是不可能的。除非是丁江发现了妻子的行为并给予了协助吗?”
“不,不是的,对于妻子目无法纪的行为,丁江一概不知。因为这个记录是按当时的时间轴来记载的,我觉得他当时的心情以及周围发生的事完全没有一丝欺骗误导的成分。”
“那就更没可能了嘛。”
“虽说听起来很微妙,不过倘若她真有机会的话,也只能考虑是在这个时候——”
“什么时候?”
“当山鹿引发了事件,大家都聚集在通道A的时候。”
“可是……”
“听着。事件发生时,首先是桝尾赶到了现场,接着是听到他惨叫声后,桝尾夫人赶了过去。照理说再往后是丁江夫妇,丁江也描述了当时的情形‘我亦催促着妻子紧随其后’。也就是说,他以为自己的夫人也跟他在一起对吧。不过倘使丁江夫人留了下来,原先被认为留到最后的黑井才是先到的,那又如何呢?作为证据,丁江在通道A回头看到的不是夫人,而是黑井。他写过‘回头一看,是先前那位身着黑衣的女性客人,正凝视着醉酒的男子’。”
“能够作证的黑井,在事件之后就消失了,所以才没法确认。但为什么她会选择逃走呢?”
信一郎似乎并不在意。
“姑且不论她孩子是否已经死亡的说法,但我觉得有一个解释是确凿无疑的,那就是黑井和祭典首日被山鹿夺走孩子的母亲是同一个人。故而不想再和山鹿扯上任何关系的她,就悄悄溜走了。”
“原来如此,黑井的事是弄清楚了。桝尾虽说具备所有的作案动机,机会,手段等条件,但在那个场合实行起来会显得很不自然,这样说法我也懂了。我也理解山鹿为何会被排除在外,并承认了剩下的人里有机会下手的就是丁江夫人。”
“很好。”
“但夫人为何非要掳走婴儿?在那种情况下又是怎么成功诱拐的呢?”
别屋外的包围圈似乎慢慢缩小着,即使身处屋内,亦能切身感受到那不详的气氛。与之相应的,令人嫌恶的哭声也越来越响。
或许已经没多少时间了。
“信一郎,到底怎样?”
“是的,除此以外有机会的只有丁江夫人了。那么,她为什么,又是怎么掳走婴儿的呢?也就是说动机和手段。”
“能解释的了吗?”
“对她而言,有趣的是作案动机等于作案手段这一事实。”
对我的焦虑不安熟视无睹,信一郎仍旧埋头沉迷于解谜中。
“当我指出桝尾是犯人的时候,曾说过现场有一个被所有人忽视的地方,那就是婴儿车的内部。”
“嗯,是的。”
“修正一下,其实还有盲点。”
“在哪?”
“婴儿车内部之所以会成为盲点,是因为那里是婴儿消失之处,是婴儿本该存在的地方。”
“那一瞬大家都深信婴儿在别的地方,所以没在婴儿车里找。但问题是桝尾不是犯人吧。”
“嗯。丁江夫人也不可能知道婴儿车的机关。”
“那样的话……”
外面传来的哭声,相比于婴儿的啼哭更粗野,仿佛野兽一般的嚎叫……
“比起婴儿车,有更适合藏婴儿的地方。”
“到底是哪啊!”
为了消除那令人恐怖的咆哮,我大声喊叫起来。
“丁江夫人的肚子里。”
“……”
“说实话——”
信一郎全身心投入在解谜上。
“在认为这个事件的犯人是桝尾的阶段,我觉得几乎已经解开了事件的谜团。然而,另一方面却有一点难以释怀。太过茫然,一点头绪都没有。”
“知道了吗?”
“就是这份记录。”
“……”
“丁江写作的动机和记录的内容中并无刻意的谎言,这我觉得这毋庸置疑。但你没觉得哪里不自然吗?”
“怎么说?”
面对信一郎的提问,虽说只是瞬间,我忘记了别屋外环绕的怪异。
“好吧。丁江夫人有孕在身。尽管如此,丁江和桝尾相识以后,就任凭妻子在铺着大颗砂石的参道上独自行走。虽说是和桝尾夫人在一起,但毕竟是头胎流过产而再次怀孕的妻子,让她走在这种本来就容易摔倒的道路上,他会置之不理吗?在攀登石阶的时候,他也只想帮桝尾搬运婴儿车。在见世物小屋里,对夫人的动静也是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
“作为有过流产经验的孕妇之夫,是挺不自然。”
“而且丁江在中之门回头看到妻子用奶瓶给桝尾的孩子喂奶的模样,感到无比怜惜。倘若她真的怀着孩子,马上就要生产的话,这样的感情不是有点奇怪吗?”
“那是对失去孩子的妻子的感情吧。”
“而且她要是真怀着孕的话,应该会有孕妇特有的尿频。但实际上在上厕所并不方便的参道和神社境内,她却完全没有表现出那样的症状,甚至是桝尾夫人去厕所的时候也没有同行。”
“丁江夫人是假怀孕,是她自己装的么……”
“是的。而且丁江这个人,看上去性格一丝不苟的样子。”
“诶?”
“仔细阅读这记录就能知道,他从头到尾也没写过一句话说妻子怀孕了。他明知道妻子在演戏,只是配合着她而已。”
“啊……”
“恐怕是由于流产的打击导致了严重了神经衰弱,所谓反复出入院肯定也是在精神科。丁江担心妻子身体不正常的地方并不是指怀孕,而是指精神。”
“是一种假象怀孕吧。”
“她在事件之后生下了朔次,即使是从他事故死亡的年龄开始倒推,夫人在造访朱雀神社时,也应该有孕在身了。但两个人都未注意到这点,所以在写下这份记录的时候,在丁江的意识里应该有种后悔的想法,要是早点知道妻子怀孕的事就好了……‘就是在那时候,我们夫妇两人和妻子肚子里的朔次,果然是被食子鬼的邪气所毒害了吧’,这样的记述也有清楚的体现。”
“真是讽刺啊。要是再晚点遇到桝尾夫妇,也就不会发生那样的事了。”
“恐怕当时的她,岂止是从未自神经衰弱中恢复过来,反而逃避到了空想世界中。明明流产了,却还在继续从事着制作儿童玩具的副业,果然有点不同寻常吧。以下是我的想象:她会不会利用工作之便把玩具球拿来切掉一半,往里面塞一条淡紫色毛毯,放在肚子前面扮演孕妇呢?”
“那毯子就是从那里来的吗?”
“故而在食子鬼起源碑前,当她坐在那里捧着肚子喊着‘宝宝’的时候,丁江很是担心。是因为怕受到事件的不良影响,妻子的精神会越来越不稳定。即使是假怀孕,她也还是会说‘流产是有惯性的’。”
“也不是没有道理。”
“但是,当他抱着妻子摸着她的肚子时,自己的手被婴儿踢了一下。这一瞬间,他就明白了一切。”
“…………”
“一想到他当时的心情,就觉得毛骨悚然。”
“同感。”
“正因为如此,他无论如何也没法接着往下写了。”
“也就是说她抢走婴儿完全是冲动的行为。但为什么婴儿没有哭呢?难道说被她亲手杀死了吗……”
我一面说一面分心向外看,不知不觉间脚步声和啼哭声好像都戛然而止了。
“丁江用手感受到了婴儿的动作,应该没在小屋里做过什么。或许是妻子给婴儿投喂了微量的安眠药吧。”
“怎么做到的?”
“用奶瓶给婴儿喂奶的时候啊。”
“……”
“妻子流产后一直在诉说失眠。在医院开过安眠药处方的几率很高,而且丁江在制药公司工作,如果夫人强烈要求的话也会得手的吧。这样一来,从她看到桝尾的孩子开始,应该就有了抢夺的念头了吧。而且在见世物小屋里,因为偶遇的好机会,在冲动的驱使下就做了诱拐的事。或许她也有过这是自己孩子的妄想,但真正的动机,其实她自己也不知道的吧。”
“呼……”
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精神恍惚地看着信一郎。从刚刚开始就竖着耳朵,但外面依旧寂静无声。
“你觉得婴儿后来怎样了?”
总算有了一点余裕,于是我试着讯问了后面发生的事。
“是啊……。从丁江的立场考虑的话,在离开朱雀之地以前,是不希望孩子引人注目吧。但即便如此,也不能一直藏在妻子肚子里,所以可能放进包里了吧……”
“太过分了。”
“总之,在这盛夏里,一直把婴儿置于通风不良的空间里,而且必须要藏相当长的时间。以防婴儿忽然哭出来,也有可能继续喂了安眠药。鉴于各种情况,不得不遗憾地说,婴儿的存活几率是微乎及微的。”
“也不能说是自然死亡,或许就这样慢慢衰弱而死了吧。”
“嗯……。令人在意的是丁江家庭院里的供养塔。”
“那不是流产的孩子的吗?”
“或许是如此,但这份记录却只是说是为了孩子。比如妻子好不容易自流产的打击中恢复过来,因此重新建了孩子的供养塔。要是这么说的话,在现在的世道上也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这么说起来倒也是。”
信一郎斜楞着眼睛看着已然心服口服的我,似乎还在思考着什么。
“对了,桝尾肯定是知道的!”
“什,什么?”
“他可是儿科医生,丁江夫人假怀孕的事怎么可能没注意到。”
“那,那么他……”
“看到这种奇怪事情,他一开始也可能诧异。但由于他自己肚子里也打着小算盘,所以才不想惹麻烦。”
“事情发生之后,他很快就识破了真相。”
“但幸运的是,一切都顺水推舟地变成了这样。”
于是信一郎像是停止了一切思考一样,扑通一声靠在椅背上,仰望着天花板。
“最终,进入见世物小屋的九个人里面,山鹿、桝尾、丁江夫人这三人,内心都孕育着某种邪气。说不定就是食子鬼木乃伊,凭借缘起碑上残留的魔力,使其增幅放大了。当时,任谁是犯人都不奇怪的氛围,肯定也一直弥漫在现场吧。”
“得救了……啊。”
我也边抬起头来,边有气无力地喃喃自语道。
“嗯……”
信一郎回应的声音也仿佛抽干了所有力气一般。两人就这么怔怔地持续盯着天花板。
耳畔只剩下御陵的树海随风起伏的沙沙声。包括飞鸟家在内的竹暮町一带,全是一片沉寂。
风似乎渐渐变强了,伴随着阵阵低鸣,别屋外盘桓着的那个沙沙的脚步声,又出现了……
“喂,喂……”
就在我猛然自靠椅上起身,瞪着信一郎的时候。
呜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别屋的玄关处响起了啼哭声。
“信,信一郎!”
“……”
“还,还没结束吗……”
哭泣声已经传到了走廊。
“你的解释有误吗?”
“……”
“还有什么其他的真相吗?”
“……”
“信一郎!”
信一郎慢慢地朝我转过身来,用平静至极的语调说道:
“那个婴儿就是朔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