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进那艘奥宾飞船的货舱。
“所以就是这个人类在使唤一整个种族。”等待我的康苏人说。奥宾飞船上大概只有这个船舱能容得下它。
我忍不住笑了。
“你嘲笑我?”康苏人说,它说的是完美的英语,语调柔和而文雅,考虑到它怎么看都像一只怒不可遏的巨大昆虫,这一点感觉起来挺奇怪的。
“对不起。”我说,“这是一天之内第二次有人对我这么说了。”
“好吧。”康苏人说。它展开身体,那样子让我想惨叫着跑开,它从身体内部伸出与人类相似的恐怖的胳膊,朝我招了招手。“过来,让我仔细看看你。”
我向前走了一步,但怎么也迈不出第二步了。
“是你要见我的,人类。”康苏人说。
我长出了脊梁骨,咬牙走向康苏人。它用比较小的胳膊摸我戳我,巨大的砍杀臂(用来在战斗中砍下对手头部)悬在我左右两侧与头部齐平的半空中。我好不容易才没有当场发疯。
“唔,好吧。”康苏人说,我似乎听出了类似失望的情绪。“你没什么特殊之处,是吧?从生理上说。精神上呢,有吗?”
“没有。”我说,“我只是我。”
“我们都只是我们。”康苏人说,收拢身体,我松了一口气。“这是不证自明的。我想知道的是,你有什么不同之处,会让几百个奥宾人情愿去死也要拉我来见你。”
我又是一阵恶心。“你说为了让你来见我,死了几百个奥宾人?”
“嗯,对。”康苏人说,“你的宠物开着飞船包围我,企图登上我的飞船。我的飞船杀死了所有尝试登船的奥宾人。但它们怎么都不肯放弃,最后我终于好奇了。我允许一个奥宾人登船,它说你命令奥宾人说服康苏人帮助你。我想亲眼看一看,究竟是什么怪物会这么漫不经心地发出这种命令,让奥宾人为之付出如此巨大的代价。”
它好奇地看着我。“你看起来很生气。”它说。
“我在想死去的奥宾人。”我说。
“它们做了你要它们做的事情。”康苏人厌倦地说。
“但你不是非得杀死那么多奥宾人的。”我说。
“你的宠物也不是非得主动牺牲那么多人的。”康苏人说,“但它们还是那么做了。你看起来有点智障,所以听我解释一下好了。你的宠物,在它们思考能力的范围内,做出了很聪明的选择。假如奥宾人是为了它们自己,那么康苏人是不会和它们说话的。我们很久以前就回答了它们的问题,我们没有兴趣继续讨论那个话题。”
“但你还是和奥宾人说话了。”我说。
“我快死了。”康苏人说,“我在进行——”康苏人发出拖拉机滚下山坡的噪音,“——死亡之旅,假如一个康苏人已经在这一生中证明了自我价值,那么在离世前就会被允许巡游宇宙。旅程中的康苏人可以为所欲为,包括与我们排斥的种族对话,假如恳求的方式算是合适,他还可以施舍一个临终恩惠。你的宠物刺探康苏人已有几十年,我们知道但没有理睬,它们知道死亡之旅的路线,能认出正在巡游的礼仪飞船。你的宠物明白这是它们与我们交谈的唯一机会。你的宠物知道要付出什么代价,才能吸引我或任何一个康苏人听听它们想说什么。你下令时应该知道这些。”
“但我不知道。”我说。
“那就是你的愚蠢了,人类。”康苏人说,“奥宾人费了那么大的力气,在我巡游时吸引了我的好奇心,为的却是这么一个全然不知它们要付出什么代价的人,假如必须要我怜悯奥宾人的话,这可以算是一个理由了。但我并不同情它们。它们知道需要付出什么代价,并且主动付出了这个代价。现在,告诉我你想命令我怎么帮助你,否则我就走了,你的宠物会死得毫无价值。”
“我需要你帮忙拯救我所属的殖民地。”我说,强迫自己集中精神,“我的朋友和亲人在那里,随时有可能遭到袭击。那是个小殖民地,无法保护自己。殖民联盟不肯帮助我们。奥宾人被禁止保护我们。康苏人拥有能够帮助我们的科技。我请求你的帮助。”
“你说的是‘请求’,”康苏人说,“你的宠物说的是‘命令’。”
“我命令奥宾人帮助我们,因为我知道我可以。”我说,“但对你我只能请求。”
“我不在乎你所属的殖民地,也不在乎你。”康苏人说。
“你刚才说过,你在死亡之旅中可以施舍恩惠。”我说,“可以就是这个。”
“我的恩惠也可以给奥宾人,答应它们和你交谈。”康苏人说。
我大吃一惊。“你甚至不愿意考虑帮助我,仅仅和我交谈怎么能就算是给了它们恩惠呢?”我说,“它们的牺牲和努力岂不是白费了?”
“选择的权力在我。”康苏人说,“奥宾人明白,即便做出牺牲,回答依然有可能是拒绝。这又是一件它们知道但你不知道的事情。”
“我知道有很多事情我不明白。”我说,“我看得出。对不起。但我还是需要你帮助我的家人和朋友。”
“你的家人和亲友有多少人?”康苏人说。
“我所属的殖民点有两千五百人。”我说。
“为了要我来见你,也死了将近这么多奥宾人。”康苏人说。
“我不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我说,“否则我是不会让它们那么做的。”
“是吗?”康苏人说。它蠕动庞然身躯,逼近我。我没有退缩。“人类,我不相信你。你愚蠢而无知,这一点已经很清楚了。但我还是不敢相信,你居然不明白你要奥宾人为了你来找我对它们来说意味着什么。你命令奥宾人帮你,因为你可以这么做。因为你可以这么做,所以你都不问一声代价是什么。可是你肯定知道,代价会非常高昂。”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
康苏人后退半步,打量着我,就像我是什么珍稀动物。“你对待奥宾人的任性和无情让我很感兴趣。”它说,“还有一点就是,尽管你完全不关心奥宾人,它们却愿意为你奉献生命。”
我说了些我知道我会后悔的话,但我实在忍不住。康苏人异常成功地刺中了我的痛处。“说到任性和无情,多么有意思啊,”我说,“说这话的人来自一个给了奥宾人智慧但没有给它们意识的种族。”
“啊哈。对,你说得对。”康苏人说,“奥宾人告诉了我。你的父亲为奥宾人制造了一种机器,奥宾人假装以为那就是意识。”
“不是假装以为。”我说,“那就是。”
“结果是多么可怕啊。”康苏人说,“拥有意识是个悲剧。使得整个种族远离了完美,让它们把精力浪费在个人事务上。我们作为康苏人的生命被用来学习如何从自我的魔爪下解放我们这个种族,超越我们自己,带着整个种族向前走。因此我们才愿意帮助你们这些落后的种族,让你们在机会到来之时同样能够解放自己。”
我咬住腮帮子不让自己说话。康苏人偶尔会找个人类殖民地降落,把所有居民杀得一干二净,然后等待殖民防卫军来和他们作战。在我们能够理解的范围内,这是康苏人的什么游戏。声称这么做是为了我们好也未免有点太变态了。
但我在这里是为了求助,而不是讨论道德问题。我已经上了一次当,我不会让它再把话题引入歧途。
康苏人毫不在意我内心的挣扎,继续道:“你们对奥宾人做的事情是在嘲笑它们的潜能。我们创造奥宾人是为了让它们成为最优秀的种族,一个没有意识的种族,从一开始就可以理所当然地去追寻它们的宿命。奥宾人本来会是我们渴望成为的那个种族。看见它们渴望意识就像看见能够飞翔的动物渴望在烂泥里打滚。你父亲用意识让奥宾人变成了残废,他并不是它们的恩人。”
我在那里站了足有一分钟,诧异于这个康苏人在闲谈中说出的内容。许多年前,奥宾人为这个答案牺牲了一半人口,但康苏人依然没有告诉它们真相。康苏人耐心地等待着我的回答。“奥宾人不会同意,”我说,“我也不会同意。”
“你当然不会同意。”康苏人说,“它们对意识的热爱使得它们愿意为你做最荒唐的事情。不但如此,它们还愿意为了你父亲的发明尊敬你,尽管你和那件发明毫无关系。你利用了它们盲目的尊敬,让它们完成你的心愿。在你眼中,它们的意识之所以重要,不是因为意识给了它们什么,而是允许你凌驾于它们之上。”
“不是这样的。”我说。
“随便你。”康苏人说,我听得出他的嘲讽。它再次蠕动身躯。“好了,人类,你请求我帮助你。也许我会帮助你。我可以给你一个恩惠,但这个恩惠不是免费的。它有它必须付出的代价。”
“什么样的代价?”我说。
“我要先找点乐子。”康苏人说,“因此我给你一个机会。你这儿有几百个奥宾人,随便你用什么办法,选出一百个。我会让康苏人送一百名同胞过来,囚犯、罪人等各种偏离正途但愿意想办法赎罪的人。我们让他们捉对厮杀,不死不休。
“最后总有一方会获胜。你的奥宾人获胜,我就帮助你。我的康苏人获胜,我就不帮助你。得到满足之后,我会继续我的死亡之旅。我现在就呼叫康苏人。这样吧,人类的八小时后,我们开始这项娱乐活动。你应该有足够的时间让你的宠物做好准备。”
“在奥宾人里找出一百名志愿者毫无问题。”多克对我说。它和我在高将军借给我的一间会议室里。希克利和迪克利守在门外,确保不会有人来打扰我们。“一小时内我就能让它们做好准备。”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奥宾人打算怎么去替我找康苏人?”我问,“刚才那个康苏人说为了把他叫到这儿来,几百个奥宾人献出了生命。你为什么不提醒我会发生这种事情?”
“我并不知道我们会用什么办法吸引康苏人的注意力。”多克说,“我送出你的要求和我本人的赞成意见。我没有参与作出决定的过程。”
“但你知道这种事有可能发生。”我说。
“作为议事会的成员,我知道我们一直在监视康苏人,也知道我们有寻求与他们再次对话的计划。”多克说,“我知道现在这个办法就是其中之一。”
“但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我说。
“我告诉过你,尝试与康苏人对话需要付出高昂的代价。”多克说,“这就是代价。但在当时,你似乎并不认为这样的代价会过于高昂。”
“我不知道那意味着几百个奥宾人的生命。”我说,“也不知道它们会把自己撞向康苏飞船的火力线,直到康苏人出于好奇停下飞船。假如我事先知道,我一定会请你们另想办法。”
“考虑到你要我们做的事情和给我们完成任务的时间,并不存在其他的办法。”多克说。它走向我,摊开双手,像是要让我看什么重要的东西。“请你理解,佐伊。我们早就有计划拦截一名在死亡之旅中的康苏人,我们有我们自己的理由。我们能够满足你的要求,这就是原因之一:我们本来就准备好了。”
“但害死它们的是我的命令。”我说。
“康苏人要它们死,这不是你的错。”多克说,“参与那项使命的奥宾人知道要吸引康苏人的注意力需要付出什么。它们早就把自己献给了这个任务。你的请求只是改变了时间和任务的目标。它们自愿参与,理解其中的原因。那是它们的选择。”
“但它们会这么做,还是因为我没有思考过我究竟在要求什么。”我说。
“它们会这么做,是因为你要求我们帮忙。”多克说,“它们认为能为你这么做是它们的荣幸。就像现在为你出战的人也会认为是它们的荣幸一样。”
我看着我的双手,羞愧得不敢看多克。“你说你们早有计划要拦住正在死亡之旅中的康苏人。”我说,“你们想问什么?”
“原因。”多克说,“想知道为什么康苏人不给我们意识,想知道它们为什么惩罚我们。”
我抬起头。“我知道答案。”我说,将康苏人所说为什么不给奥宾人意识的原因告诉了多克,“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你们在寻找的答案。”我说,“但那个康苏人就是这么说的。”
多克没有说话。我仔细打量它,发现它在颤抖。“哎,”我从椅子上站起来,“我没有想让你难过的。”
“我不是难过。”多克说,“而是喜悦。自从我们种族存在以来,我们就在寻找这个问题的答案,而你刚刚告诉了我。这是康苏人不愿告诉我们的答案,我们中的无数人愿意为之献出生命。”
“你们中的许多人已经为之献出了生命。”我说。
“不,”多克说,“它们献出生命是为了帮助你。没有人指望这些牺牲能得到报偿。它们这么做是因为你的要求。你并不需要为此报答我们,但你给了我们这个答案。”
“不客气。”我说。我有点不好意思。“没什么大不了的。康苏人随口告诉了我。我就是觉得你们应该知道。”
“你想想看,佐伊,你‘就是觉得我们应该知道’的这个答案,换了其他人会把它当成要挟我们的筹码。”多克说,“会让我们付出代价,否则就不告诉我们。而你平白无故给了我们。”
“但在此之前,我说我要你们帮助我,结果让几百个奥宾人牺牲了生命。”我重新坐下,“别把我当成什么英雄,多克。我完全没有这种感觉。”
“对不起,佐伊。”多克说,“如果你不想当英雄,至少应该知道你也不是坏人。你是我们的朋友。”
“谢谢你,多克。”我说,“我舒服一点了。”
多克点点头。“现在我得去找你要的那一百名志愿者了。”它说,“然后把你告诉我的事情告诉议事会。别担心,佐伊。我们不会让你失望的。”
“仓促之间,我只能给你找来这个地方了。”高将军说,他朝空间站宽阔的货舱一挥手,“这部分是新建成的,还没有用来存储货物。我觉得应该能满足你的要求。”
我望着这片开阔的空间。“肯定可以。”我说,“谢谢你,将军。”
“区区小事,不足挂齿。”高将军说,“你想一想你刚刚为我做了什么。”
“谢谢你没有把康苏舰队压境的事情怪在我头上。”我说。
“恰恰相反,那是件好事。”高说,“看见他们,空间站周围的战斗在真正恶化前就结束了。叛变的船员以为这些战舰是我叫来的帮手。我还没来得及纠正这个错误的印象,他们就投降了。你帮我在叛党作乱前就击溃了他们。”
“不客气。”我说。
“谢谢你。”高说,“现在嘛,我当然希望它们尽快离开。但据我的理解,这些战舰之所以在这里,是为了确保我们不会对来做客的那位康苏人做什么傻事。那些战舰都是战斗无人机,根本就没有船员,完全是康苏科技。它们要是向我们开火,我看我们不会有半点机会。因此这会儿我们在享受枪口下的和平。既然对我有好处,那我就没什么可抱怨的了。”
“你搞清楚了奈波洛斯·埃塞尔的计划吗?”我问。这会儿我不怎么愿意讨论康苏人。
“是的。”高说,“勒宁害怕因为叛国被处以极刑,因此相当配合。多么了不起的动机啊。他说埃塞尔的计划是用最小的兵力攻占洛诺克,以显示他用一百名士兵完成了我用四百艘战舰没能做到的事情。很抱歉,‘攻占’这个词不太准确。埃塞尔的计划是摧毁殖民点和所有居民。”
“那也是你的计划。”我提醒将军。
将军上下点头,我猜那是表示肯定。“你现在应该已经知道了,我更愿意不杀死殖民者。”他说,“但埃塞尔不打算给出这个选项。”
我在脑海里浏览资料。“他打算什么时候发动攻击?”我问。
“应该很快。”高说,“勒宁认为埃塞尔的部队尚未集结,但刺杀失败会迫使他提前动手。”
“太好了。”我说。
“还有时间。”高说,“佐伊,别放弃希望。”
“我没有。”我说,“但我有很多事情需要思考。”
“你找到了足够多的志愿者吗?”高问。
“找到了。”我说,脸色阴沉了下来。
“有什么问题吗?”高说。
“其中一名志愿者,”我说,但无以为继。我再次尝试道,“其中一名志愿者名叫迪克利。”我说,“我的朋友,也是我的保镖。它站出来的时候我说不行,要它收回。但它拒绝了。”
“它主动站出来会很有效果。”高说,“能够鼓励其他人。”
我点点头。“但迪克利依然是我的朋友。”我说,“依然是我的家人。也许不该有区别,但我就是做不到。”
“当然有区别。”高说,“你来这儿就是为了保护你的亲友不受伤害。”
“我让我不认识的人为我认识的人牺牲生命。”我说。
“所以你才请它们志愿参战。”高说,“但要我说,它们是为了你才站出来的。”
我点点头,望着货舱,想象即将发生的战斗。
“我有个提议。”康苏人对我说。
我和他坐在货舱的操作室里,离货舱地面约有十米。货舱地面站着两群人。一群是志愿为我出战的一百个奥宾人。另一群是一百名康苏罪犯,他们被迫与奥宾人战斗,换取挽回尊严的一个机会。康苏人站在奥宾人身旁,显得大得可怕。规则是略有调整的徒手搏斗,奥宾人可以使用战斗匕首,康苏人有两条劈砍臂,因此徒手参战——你身上有两条利如剃刀的肢体,“徒手”的程度很有限。
想到奥宾人的获胜机会,我非常紧张。
“一个提议。”康苏人重复道。
我望向康苏人,他庞大的身躯几乎充满了整个操作室。我上来的时候他已经在房间里了;我不太清楚他是怎么穿过这道门的。操作室里除了我和他,还有希克利、多克和高将军,高将军担任这场竞赛的正式裁判。
迪克利在底下。正在准备战斗。
“有兴趣听一听吗?”康苏人问。
“我们就要开打了。”我说。
“提议和这场竞赛有关。”康苏人说,“我有办法让你得到你想要的结果,但不需要让他们战斗。”
我闭上眼睛。“说吧。”我说。
“我给你一件我们的科技产物,帮助你保护你的殖民点。”康苏人说,“这台机器能产生一个力场,可以夺取进入范围的抛射物的动能。这是个吸能场。可以让子弹落地,让导弹在击中目标前丧失动力。你们要是足够聪明,就能用它打败进攻者。我准备给你的就是这个东西。”
“你要我付出什么代价?”我问。
“一个简单的演示。”康苏人说。它舒展身体,指着底下的奥宾人,“你的一个命令就能让几百个奥宾人主动牺牲生命,只是为了完成吸引我的注意力这么一个小小的目标。你拥有的这种力量让我很感兴趣。我想看一看。叫这一百个奥宾人此时此地牺牲自己,我就给你那件东西,让你去救你那个殖民点。”
“我不能这么做。”我说。
“不是可能不可能的问题。”康苏人说。它偏转巨大的身躯,对多克说:“假如这个人类下令,那些奥宾人会自杀吗?”
“毫无疑问。”多克说。
“甚至不会犹豫。”康苏人说。
“对。”多克答道。
康苏人转向我。“那么你只需要下令就行。”
“不行。”我说。
“别傻了,人类。”康苏人说,“我已经向你保证我会帮助你。这个奥宾人已经向你保证,你的宠物会乐于为了你的利益牺牲自己,毫不迟疑,毫无怨言。你将能够帮助家人和朋友抵挡即将来临的袭击。你做过这种事。为了和我谈话,你想也没想就派了几百个奥宾人去送死。现在下这个命令也不该很艰难吧。”
他又朝底下一挥手。“你跟我实话实说,人类。看看你的宠物,再看看康苏人。打完之后,你认为留下来的有可能是你的宠物吗?你愿意为了它们而拿家人和朋友的安全冒险吗?
“我给你另一条路,没有任何风险。除了点点头,你不需要付出任何代价。你的宠物不会反对,它们会乐于为你赴死。你只需要说你要它们这么做就行了,说你命令它们这么做。假如能让你舒服一点的话,你可以让它们在自杀前关闭意识。这样它们就不会畏惧死亡了。它们只会按你说的做。它们会为你这么做。它们会因为你对它们的意义去这么做。”
我考虑着康苏人的话。
我扭头问多克。“你不怀疑这些奥宾人会为我这么做?”
“毫无疑问。”多克说,“它们在底下就是为你出战,佐伊,它们知道有可能会死。它们已经接受了这种可能性,就像为了带这个康苏人来见你而牺牲自己的那些奥宾人一样,它们知道这个要求意味着什么。”
“你呢?”我问希克利,“你的朋友和伙伴在底下,希克利,你和迪克利至少共处了十年。你怎么看?”
希克利的颤抖是那么微不可查,我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看见了。“迪克利会听你的吩咐,佐伊。”希克利说,“你应该早就知道这个了。”说完,它转过身去。
我望向高将军。“我没有建议可以给你。”他说,“但我很好奇,也想知道你会怎么选择。”
我闭上眼睛,想着我的家人。约翰、简、莎维德丽——她和我们一起来到那个新世界。我想到格雷琴和马格迪,想到他们以后有可能会在一起。我想到恩佐和他的家人,想到他们被剥夺的一切。我想到洛诺克,我的家。
我知道我该怎么做了。
我睁开眼睛。
“该怎么选应该很明显吧。”康苏人说。
我看着康苏人,点点头。“你说得对。”我说,“我觉得我应该下去告诉它们。”
我走向操作室的门口。高将军轻轻抓住我的手臂。
“想一想你在做什么,佐伊。”高说,“你的这个选择会影响大局。”
我抬起头看着将军。“我知道。”我说,“这是我的选择。”
将军松开我的手臂。“做你想做的事情去吧。”他说。
“谢谢。”我说,“我会的。”
我离开房间,接下来的一分钟,我慢慢走下楼梯,努力不一头栽下去。我很高兴地说我成功了,但实话实说只是一场险胜。
我走向那群奥宾人,它们在无所事事地消磨时间,有些在热身,有些在三三两两地交谈。走到近处,我尝试寻找迪克利,但没有成功。奥宾人太多了,迪克利也不在我能一眼看见的地方。
奥宾人注意到我走向它们。它们安静下来,同样安静地列队站好。
我在它们面前站了几秒钟,尽量看清每一个奥宾人的面容,而不仅仅是一百个奥宾人中的一个。我张开嘴想说话,但没有发出声音。我的嘴巴太干了。我闭上嘴,吞了几口唾沫,然后再次开口。
“你们知道我是谁。”我说,“对此我非常确定。我只认识你们中的一个,对此我非常抱歉。我希望我能认识你们中的每一个,在我要求你们……要求你们……”
我停下了。我在冒傻气。这不是我想说的话,至少不是现在想说的话。
“听我说。”我说,“我要对你们说一些话,我不保证你们能够理解。但我必须告诉你们,在你们……”我朝货舱打个手势,“在你们去做这件事之前。”
奥宾人全都看着我,是出于礼貌还是耐心就很难说了。
“你们知道你们为什么在这里。”我说,“你们在这里是为了和那些康苏人战斗,因为我想保护我在洛诺克的家人和朋友。之前告诉你们的是,假如你们能够击败康苏人,我就能得到我需要的帮助。但现在情况变了。”
我指着上面的操作室说:“那里有一个康苏人,他说他会给我一件拯救洛诺克所需要的东西,不需要你们战斗,不需要我冒任何风险。我只需要命令你们,把你们打算用来对付康苏人的匕首用在自己身上。我只需要命令你们自杀就行。大家都说你们会这么做,因为我在你们眼中的身份。
“他们说得对。我对此也深信不疑。我相信只要我命令你们自杀,你们就会照着做。因为我是你们的佐伊。因为你们从拥有意识开始,就通过希克利和迪克利拍摄的记录观看我的生活。因为我站在你们面前,请你们这么去做。
“我知道你们愿意为我这么做,会为我这么做。”
我停了一分钟,努力集中精神。
然后我直面了多年来我一直在逃避的东西。
我的过去。
我抬起头,直视奥宾人。
“五岁那年,我住在一个空间站上——科维尔空间站。我和父亲在那里生活。有一天,他离开空间站,外出几天办事,但就在这段时间里,空间站遭到了袭击。先发动袭击的是勒雷伊人。他们发动袭击,攻入空间站,把空间站的所有居民赶到一块儿,然后开始屠杀。我记得……”
我再次闭上眼睛。
“我记得勒雷伊人从妻子身旁拖走丈夫,在走廊里枪杀他们,让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我说,“我记得父母恳求勒雷伊人放过他们的子女。我记得照顾我的女人,一个朋友的母亲,她被拖走前把我推到一个陌生人背后。她也想推开自己的女儿,但女儿抱着母亲不放手,她们一起被拖走了。假如勒雷伊人再屠杀一会儿,就会发现我并杀死我。”
我睁开眼睛。“但这时奥宾人袭击了空间站,从勒雷伊人手上抢夺空间站,而勒雷伊人没有准备好再次战斗。奥宾人杀光了空间站上的勒雷伊人,然后把剩下的人类集合在一片公共区里。我记得我在那里,没有人理会我。我的父亲,不,我的朋友和她的母亲死了。我孤独一人。
“那是一个科研空间站,奥宾人翻看研究档案,发现了我父亲的工作记录。他在研究意识。奥宾人要他为它们工作。于是它们来到公共区,喊我父亲的名字。但他不在空间站上。它们又叫了一遍,我应声了。我说我是他的女儿,说他很快就会回来找我。
“我记得奥宾人彼此交谈了一阵,然后命令我跟它们走。我记得我说不,因为我不想离开其他人类。我记得一名奥宾人对我说,你必须跟我们走,你是被选中的人,你会安全的。
“在我的记忆中,这些事情就仿佛刚刚发生过一样。就连五岁时的我都知道科维尔空间站上的这些幸存者会有什么结果。但这个奥宾人对我说我会安全的,因为我被选中了。我记得我抓住那个奥宾人的手,它领着我离开,我回头望着其余的人类。然后他们就不见了,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们。
“但我活了下来。”我说,“不是因为我是谁——我只是个小女孩而已,而是因为我是什么。我是一个能给你们意识的人的女儿。第一次,‘我是什么’变得比‘我是谁’更加重要。但这不是最后一次。”
我望向操作室,想知道那里的人有没有在听我说话,琢磨着他们会想什么。琢磨希克利会想什么,还有高将军。我转向奥宾人。
“‘我是什么’依然比‘我是谁’更加重要。”我说,“此时此刻更是如此。因为‘我是什么’,为了带一个康苏人来见我,几百个奥宾人献出了生命。因为‘我是什么’,假如我请你们拿起匕首,刺进自己的身体,你们也会这么做。因为‘我是什么’,因为我对你们的意义。”
我摇摇头,低头看着地面。“我从小就接受了‘我是什么’很重要的这个事实。”我说,“接受了我必须与之共存并适应它。有时候我觉得我能操纵它,但我不久前才知道我这么想的代价是什么。有时候我甚至要抗争它。但我从来没考虑过,我可以扔下‘我是什么’不管。因为我记得它为我带来了什么。它如何救了我的命。我从没想要放弃它。”
我指着操作室说:“那里有一个康苏人想让我杀死你们所有人,只是为了让他看看我可以这么做。他要我这么做也是向我自己证明,归根到底,我会为了满足自己的愿望而牺牲你们所有人。因为归根到底,你们并不重要。你们只是我能利用的某种东西、某种手段、某种工具。他要我杀死你们,是为了拿我不在乎你们的事实打我的脸。
“他说得对。”
我看着奥宾人的面容。“我只认识你们中的一个人。”我说,“无论这里发生什么,几天后我就不会记得你们的长相了。但另一方面,只要闭上眼睛,我就能看见我热爱和关心的那些人。他们的面容是那么清晰。就好像他们站在我身边一样。因为事实如此,我的内心装着他们。就好像你们内心也装着你们关心的那些人。
“康苏人说得对,要你们为我牺牲自己是很容易的。命令你们这么做,好让我拯救我的家人和朋友。他说得对,因为我知道你们会毫不犹豫地这么做。你们会高高兴兴地这么做,因为这样会让我高兴,因为‘我是什么’对你们很重要。他知道这种认识会减轻我的负罪感。
“他又说对了。他没有看错我。我承认。对不起。”
我再次停下,又花了好一会儿鼓起勇气。我擦拭面颊。
接下来才是最艰难的一部分。
“康苏人说得对。”我说,“但我有一个方面是他不了解的,这一点现在至关重要。那就是我受够了‘我是什么’,我受够了当被选中的人。我不想当你们愿意为之牺牲自己的那个人,只是因为我是某个人的女儿,因为你们接受我能命令你们的事实。我不想要你们这么做。我不想要你们为我而死。
“所以,忘了吧,忘了所有这些。我免除你们对我的义务,一切义务。谢谢你们志愿出战,但你们不必为我而战。我不该请你们这么做。
“你们已经为我付出了那么多。你们带我来这里,让我给高将军送信。他告诉了我敌人计划怎么对付洛诺克,足以让我们保护自己,我不能要求你们再做更多的事情了。我绝对不该请你们冒着生命危险和这些康苏人作战。我希望你们活下去。
“我不想再当‘我是什么’了。从现在开始我只是‘我是谁’。我是谁?我是佐伊。仅仅是佐伊。是一个无权要求你们的普通人。这个人不会要求或命令你们做任何事。这个人要你们自己做出选择,而不是让别人为你们选择。尤其不能让我为你们选择。
“这就是我想说的。”
奥宾人默默地站在我面前,愣了一分钟,我意识到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在等待它们的回应。有一个狂乱的瞬间,我害怕它们并没有理解我的话。希克利和迪克利会说人类的语言,我只是想当然地以为其他奥宾人也能听懂。我意识到这是个很自以为是的假设。
于是我点点头,转身离开,准备返回操作室,天晓得我该怎么对那个康苏人交代。
就在这时,我听见了歌声。
奥宾人队伍中央的某处传来一个声音。唱的是《德里之晨》的第一节歌词,尽管这段平时总是我来唱的,但我还是毫不费力地听出了唱歌的是谁。
迪克利。
我转身面对奥宾人,第二个声音唱起了第二个声部,然后又是一个声音,一个接一个,很快,一百个奥宾人都开始歌唱,创造出的歌声与我听过的任何一个版本都毫无相似之处,那么恢弘绮丽,我只能呆呆地站在那里,沉浸在歌声中,让歌声包围我,穿过我的身体。
这就是你无法用语言描述的那种时刻,所以我就不白费力气了。
但我不得不说我被深深打动了。这些奥宾人肯定在几周前才第一次听到《德里之晨》,现在它们不但知道这首歌,而且还能这么流畅地演唱,简直堪称奇迹。
我得带它们去参加下一次赛歌会。
一首歌唱完,我能做的只有捂住脸,对奥宾人说“谢谢你们”。然后,迪克利穿过人群,走到我面前站住。
“嘿,是你。”我对迪克利说。
“佐伊·布廷-佩里。”迪克利说,“我是迪克利。”
我险些说我知道,但迪克利继续说了下去。
“我从你很小的时候就认识你了。”它说,“我看着你长大、学习和体验人生,通过你,我也学会了体验人生。我一直知道你是什么。我想发自内心地告诉你,对我来说,真正重要的是你是谁,一向如此。
“为了你,佐伊·布廷-佩里,我主动要求为你的亲友和洛诺克出战。我这么做不是因为你的命令或要求,而是因为我关心你,一向如此。假如你愿意接受我的帮助,那将是我的荣幸。”迪克利鞠个躬,对奥宾人来说,这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这是我第一次听迪克利说这么多话,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它。
于是我只能说:“谢谢你,迪克利,我接受。”迪克利再次鞠躬,回到队伍里。
又一个奥宾人出列,站在我面前。“我叫敲钟。”它说,“我们没有见过。我在希克利和迪克利与全体奥宾人分享的记录中看着你长大。我也一直知道你是什么。但我从你身上学到的,却来自你是谁。能见到你是我的荣幸。能为你、你的亲友和洛诺克出战是我的荣幸。我愿意帮助你,佐伊·布廷-佩里,出自我本人意愿,毫无保留。”敲钟鞠个躬。
“谢谢你,敲钟。”我说,“我接受。”一时冲动之下,我拥抱敲钟。它诧异地惊叫了一声。我松开手。敲钟再次鞠躬,回到队伍里,又一个奥宾人走上前。
然后是另一个,再另一个。
我花了很长时间听每一个奥宾人向我问好,主动要求帮助我,我一一接受它们的请求。我敢说再也没有比这更美好的一段时间了。结束后,我重新站在一百个奥宾人的队伍前,但这次每一个奥宾人都是我的朋友。我向它们鞠躬,为它们祝福,说咱们打完再见。
然后我转身返回操作室。高将军在楼梯底下等我。
“只要你愿意加入我的幕僚队伍,佐伊,我的大门永远向你敞开。”他说。
我笑道:“将军,我只想回家。但还是谢谢你。”
“那就以后再说吧。”高说,“现在我要去主持这场竞赛了。我不会偏向任何一方,但你应该知道,在心里我是支持奥宾人的。我从来没想到我会说出这种话。”
“非常感谢。”我说,爬上楼梯。
希克利在门口迎接我。“你做的正是我希望你做的事情。”希克利说,“我很后悔我没有志愿参战。”
“但我不后悔。”我说,拥抱希克利。多克向我鞠躬,我点头致意。然后我走向康苏人。
“你得到了我的答案。”我说。
“是啊。”康苏人说,“人类,你让我吃了一惊。”
“很好。”我说,“还有,我叫佐伊。佐伊·布廷-佩里。”
“好的。”康苏人说。我的厚脸皮似乎让他觉得很好玩,“我会记住这个名字的。也会让其他人记住它。不过,要是你的奥宾人没有获胜,我们大概很快就可以忘记它了。”
“你会一直记得它的。”我说,“因为底下我那些朋友会杀得你们落花流水。”
事实也的确如此。
两边根本没法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