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克利与老爸关于种族联合体和殖民联盟的谈话很有意思,直到希克利说它和迪克利动过杀死老爸老妈的念头为止。接下来嘛,唔,我就没怎么听了。
实话实说,这一天过得够累的。
我和恩佐道过晚安,拖着两条腿走回家,意识只剩下一丝清明,把石刃藏在我的衣橱里,挡开巴巴的舌头攻势,连衣服都没脱就瘫倒在床上,失去了知觉。我躺下后不知过了多久,简从医务室回到家,亲吻我的额头,脱掉我的靴子,我对此没什么印象,只记得我喃喃对她说看见她好起来了我很高兴——至少我在脑海里这么说了,不知道这几个字有没有从嘴里冒出来。我觉得应该真的说了。但那会儿我实在疲惫欲死。
可是,没过多久,老爸进来轻轻推醒了我。“起来,亲爱的。”他说,“我有事需要你帮忙。”
“明早起来就做。”我嘟囔道,“我发誓。”
“不行,宝贝儿。”他说,“必须现在。”他的语气温柔但坚决,说明他真的要我立刻起床。我爬了起来,但还是用嘟嘟囔囔维持我的尊严。我们走进客厅,老爸领着我走向沙发,我坐下,尽量保持半清醒的状态,免得在完事之前再睡过去。老爸在书桌前坐下,老妈坐在他旁边。我睡意朦胧地对她笑笑,但她似乎没有注意到。希克利和迪克利坐在我和老爸老妈之间。
老爸对希克利说:“你们俩能说谎吗?”
“我们没有对你说过谎。”希克利说。哪怕半梦半醒,但我还是听出了它并没有回答老爸的问题。老爸和希克利你来我往了一阵,把是否有能力说谎变成了一段谈话(要我说,这种能力主要用在与其争辩还不如说谎的蠢事上,可惜谁也不问我的意见),老爸让我命令希克利和迪克利回答他的所有问题,不许撒谎和闪烁其词。
我终于完全清醒过来。“为什么?”我问,“发生什么了?”
“请你下这个命令。”老爸说。
“好的。”我说,转向希克利,“希克利,请回答我老爸的提问,不许对他说谎,也不许回避他的问题。可以吗?”
“如你所愿,佐伊。”希克利说。
“迪克利,你也一样。”我说。
“我们都会诚实地回答问题。”希克利说。
“谢谢。”老爸说,然后转向我:“你可以回去睡觉了,亲爱的。”
我很生气。我是一个人,不是吐真剂。“我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我说。
“不是需要你担心的事情。”老爸说。
“你命令我叫他们俩跟你说实话,然后希望我相信这事不需要我担心?”我问。睡眠毒素还没完全离开我的体内,因为这话说出口,我才意识到我对老爸老妈实在不怎么礼貌。
像是在证实我的感觉,简稍微坐直了一点。“佐伊。”她说。
我调整语气。“再说,我要是走了,可没法保证他们不对你说谎。”我尽量用讲道理的语气说,“他们从情感上说可以对你说谎,因为他们不担心会不会让你失望,但他们不愿意让我失望。”我不知道这是真是假,但我估计应该是真的。
老爸转向希克利。“是真的吗?”
“如果我们感觉有必要,就可以对你说谎,”希克利说,“但我们不会对佐伊说谎。”
说起来非常有意思,你无法判断希克利这么说是因为确实如此,还是为了证实我的说法,假如是后者,那么这句话的可信性就很成问题了。我要是再清醒一点儿,估计会思考得更加透彻。但此刻我只能点点头,对老爸说:“你看。”
“禁止向任何人透露谈话的任何内容,否则接下来一年你就只能蹲马厩了。”老爸说。
“我的嘴唇已经封死。”我说,险些做个封嘴唇的手势,但在最后一秒想了想还是算了。
这个决定很明智,因为简突然走过来站在我面前,满脸“我比死神还严肃”的表情。“没那么简单。”她说,“你要明白,接下来你将听见的内容,绝对不能告诉其他任何人,包括格雷琴,包括你的其他朋友,任何人都不行。这不是游戏,也不是好玩的小秘密,佐伊,而是非常严肃的正经事。如果你没有准备好,那就立刻出去吧。我宁可冒希克利和迪克利对我们说谎的风险,也不愿意拿你冒险。我们说禁止向任何人透露谈话内容,意思是你真的不能向任何人透露谈话内容,你明白了吗?愿不愿意?”
几个念头同时跳进我的脑海。
首先,正是在这种时刻,我才会大致感受到简曾经是个多么可怕的士兵。别误会我的意思,她是一个女孩能得到的最好的母亲,但每次她露出这一面,就会变得难以想象的冰冷和直接。一言以蔽之:吓人。这还只是在和我说话呢。我试图想象她抱着防卫军配发的步枪,面带这个表情穿过战场的样子。至少有三个内脏器官被这个念头吓得猛地一缩。
第二个念头:要是她知道了我今晚做的事情,不知道会怎么看待我保守秘密的能力。
第三个念头:也许她知道了,这是要和我算账。
又有几个内脏器官被这个念头吓得猛地一缩。
简依然看着我,冰冷如石像,等待我的回答。
“愿意。”我说,“我明白,简。一个字也不泄露。”
“谢谢,佐伊。”简说,弯腰亲吻我的头顶。你看,她又变成了我老妈。要我说,正是这样才让我更加害怕。
问题解决了,老爸开始向希克利询问种族联合体的情况,他想知道这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组织,还有迪克利对他们有什么了解。自从跃迁到洛诺克之后,我们就一直在等待联合体找上门来,等他们找到我们,肯定会摧毁这个殖民点,就像殖民联盟给我们那段录像里他们摧毁瓦伊德殖民点那样。老爸想知道希克利所了解的种族联合体是否符合我们的印象。
希克利说大体而言是的。它们对种族联合体知道得不少,来自奥宾人政府掌握的资料——但奥宾人的资料与殖民联盟告诉我们的情况不一样,显示出联合体在找到殖民点后,更愿意驱逐其中的居民,而不是直接摧毁。
老爸问希克利为什么,既然它们知道事实并非如此,为什么不告诉我们。希克利说奥宾政府命令它们不得主动分享情报。要是老爸去问希克利和迪克利,它们不会说谎掩饰,但在今天之前,一直没有人去问它们。我觉得这么说让老爸觉得希克利和迪克利很狡猾,但他没有追究下去。
老爸问希克利有没有看过殖民联盟给我们的那段录像,就是种族联合体摧毁瓦伊德殖民点的现场记录。希克利说它和迪克利有它们自己的版本。老爸问两个版本难道不一样吗。希克利说是的,奥宾人的版本更长,下令摧毁瓦伊德殖民点的高将军试图说服殖民点领导人,允许种族联合体疏散殖民者,但瓦伊德人拒绝离开,最后战舰才摧毁了殖民点。希克利说另外有几次在其他殖民星球,殖民者请求被疏散,联合体带他们离开殖民星球,或者送回母星,或者允许他们以公民身份加入种族联合体。
简问有多少。希克利说据它们所知,种族联合体拔除了十七个殖民点。其中十个的殖民者被送回母星。四个加入了种族联合体。只有三个殖民点的定居者拒绝离开,最终被摧毁。种族联合体在不允许任何一方擅自新开殖民点这件事上非常认真,但与殖民联盟告诉我们的情况不同,他们并不会为了强调观点而摧毁一整个新殖民点。
非常有意思,同时也令人不安。原因很简单:如果希克利在说实话(确实如此,希克利不会对我说谎,也不会违背我的意愿对我父母说谎),那么有两种可能性,要么是殖民联盟完全弄错了种族联合体及其领导者高将军的情况,要么是殖民联盟在我们被种族联合体发现的后果上说了谎。前者当然并非不可能,殖民联盟与我们所知的几乎全部外星种族都关系紧张,想搜集情报肯定更加困难。但后者的可能性恐怕要高得多:我们的政府欺骗了我们。
可是,殖民联盟为什么要欺骗我们呢?欺骗我们,把我们一脚踢到宇宙的不知道什么角落里,让我们生活在担心被发现的恐惧之中,将一整个殖民点置于险地,这究竟有什么好处呢?
我们自己的政府打算干什么?
要是种族联合体真的发现了我们会怎么办?
这些问题思考起来很有意思,我险些没听见希克利解释它和迪克利为什么有种族联合体拔除其他殖民点的记录:要是种族联合体真的来到这里,它们想用这些资料说服老爸老妈投降,而不是被摧毁。它们为什么想说服老爸老妈呢?
“因为佐伊?”老爸问希克利。
“对。”希克利说。
“哇。”我说,大新闻耶。
“安静,亲爱的。”老爸说,然后把视线放回希克利身上:“要是我和简不愿意放弃呢?”
“我们不想回答。”希克利说。
“不要逃避问题。”老爸说,“回答我。”
我看见希克利在回答前瞥了我一眼。“我们会杀死你和萨根中尉。”希克利说,“你们,以及有可能导致殖民点被摧毁的其他殖民点领导者。”
老爸说了些什么,希克利答了些什么,但我几乎充耳不闻,因为我的大脑在忙着处理刚才听见的那段对话,却遭遇了彻底而绝然的挫败。我知道我对奥宾人很重要。我一直很清楚这个事实。几个月前,希克利和迪克利再次证明了这一点:它们突然攻击我,向我展示被猎杀是什么滋味和我为什么必须学会保护自己。但此刻它们明白无误地阐述了我对奥宾人的重要性:要是迫不得已,为了救我的命,它们会选择杀死我的老爸老妈。
我不知道该怎么思考这种事情。不知道该有什么感觉。这个念头想进入我的大脑,我的大脑却怎么都不肯让步。感觉就像灵魂出窍。我飘浮在这场对话之上,听着简突然加入讨论,问希克利说你们已经坦白了你们的计划,你和迪克利是否还会杀死她和约翰。杀死我的老爸老妈。
“如果你们不选择放弃的话,是的。”希克利说。
我觉得我脑袋里的一根筋突然绷断了,忽然间我很高兴地发现我知道了应该有什么感觉:怒不可遏。
“你们敢?”我气冲冲地说,“你们无论如何都不能这么做。”我吃惊地发现自己站在那里。我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起来的。愤怒让我全身颤抖,我不确定自己怎么还能站得住。
我的怒火让希克利和迪克利畏缩,全身颤抖。“这件事我们必须拒绝你,”希克利说,“你太重要了。对我们,对所有奥宾人。”
对所有奥宾人。
我险些冲它吐口水。
又来了。我这一生都和奥宾人捆在一起。不是因为我是谁,而是因为我是什么人,因为我对它们有什么意义。我本人的生活与此毫无关系——除了我的生活对几十亿奥宾人来说就是一场真人秀,拥有无穷的娱乐价值。假如查尔斯·布廷的女儿是另外一个人,它们也会欣然欣赏她的生活。假如另外那个女孩的收养者妨碍到了奥宾人给她制订的计划,它们也会毫不留情地杀死他们。我是谁毫无关系,唯一有关系的是我凑巧是某人的女儿,而奥宾人认为这个人给了它们某种东西。这个人的女儿被用来当作交换那件东西的筹码。这个人最后因为给了它们那件东西而死。现在它们又想要制造更多的牺牲者。
因此我让希克利和迪克利知道了我的感受。“我已经因为奥宾人失去了一个父亲。”我说,把我的全部感情倾注在最后两个字里。我的全部气恼、厌恶、恐惧和愤怒,因为它们如此漫不经心地决定从我身边夺走向我展示了何谓爱、关怀和尊重的两个人,就好像他们只是挡道的小石子。
那一刻我恨死了希克利和迪克利。那种恨意来自你喜爱的人彻底而完全地背叛了你的感情。我恨它们,因为它们相信它们爱我,所以会为此背叛我。
我恨它们。
“大家都冷静点。”约翰说,“别忙着喊打喊杀的。谢谢。这根本不构成问题。佐伊,希克利和迪克利不会杀死我们,因为我们不会允许他们摧毁殖民点。就这么简单。我也绝对不会允许你遇到那种事,佐伊。希克利、迪克利和我都同意,你的生命太重要了。”
我张开嘴想说什么,却只是哭了起来。我感觉忽然从两条腿开始失去了知觉,简出现在我身边,抱住我,领着我坐回沙发上。我在她怀里哭泣,就像好多年前在玩具店门口那样,大脑拼命梳理思绪。
我听见老爸让希克利和迪克利发誓,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要一直保护我。它们发誓了。我却不想再要它们的帮助和保护了。我知道这种感觉会过去的。哪怕是在这一刻,我也知道我会有这种感觉只是因为刚才的对话,但这并没有改变我的感觉。从今往后我都必须接受这个事实。
老爸继续和希克利讨论种族联合体,想看奥宾人掌握的拔除其他殖民点的资料。希克利说只能去信息中心看,时间已近破晓,但老爸还是想现在就看。他亲了我一口,和奥宾人一起出门了。简多留了一小会儿。
“你没事吧?”她问我。
“我这一天过得太紧张了,老妈。”我说,“真希望它早点过去。”
“很抱歉让你听见了希克利的话。”简说,“我觉得那种话怎么听都不会让人开心。”
我抽着鼻子微微一笑。“你似乎接受得挺不错。”我说,“要是有人说它们计划杀死我,我看我大概不可能很冷静地接受。”
“我告诉你,听希克利那么说,我并不特别吃惊。”简说。我吃惊地抬起头看着她。“要记住,你是和约条款。”她说,“你是奥宾人体验生活的主要途径。”
“它们都是活着的。”我说。
“不。”简说,“它们只是存在。哪怕加上了意识植入体,佐伊,它们也不太清楚该怎么过日子。对它们来说完全是新鲜事。它们整个种族都没有这方面的经验。它们看你的生活不仅是为了娱乐,更因为你教它们如何生活。你在教奥宾人学习生活。”
“我从来没这么想过这个问题。”我说。
“我知道你没有。”简说,“你不需要。生活对你来说是自然而然的事情。比很多其他人都要自然。”
“但奥宾人有一年没见过我了。”我说,“希克利和迪克利除外。假如我在教它们如何生活,真不知道它们过去这一年是怎么过的。”
“它们很想念你。”老妈说,再次亲吻我的头顶,“现在你知道它们为什么无论如何都要救你、都要保护你了吧?”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老妈最后抱了我一下,走向门口去找老爸和奥宾人。“我不知道要去多久。”她说,“你回去接着睡吧。”
“我太激动了,这会儿睡不着。”我说。
“你去睡一会儿,醒来很可能就没这么激动了。”简说。
“相信我,老妈。”我说,“想让我比这会儿更激动,那得有天塌下来那么大的大事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