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个月真叫一个累。
清晨:体能训练。
“你们太软了。”第一天,希克利对我和格雷琴说。
“可耻的谎言。”我说。
“很好。”希克利指着至少一公里外的林木线说,“以最快速度跑到森林边缘,然后跑回来,路上不许停下。”
我们开始跑。好不容易回到起点,感觉像是肺部很想从气管爬出来,因为我这么虐待它们而揍我一顿。格雷琴和我瘫倒在草地上,拼命喘息。
“你们太软了。”希克利重复道。我没有争辩,不仅因为此刻我完全丧失了语言能力。“今天到此为止,明天开始体能训练。慢慢一步一步来。”它和迪克利走开,留下格雷琴和我躺在地上,幻想等氧气重新回到体内,如何用一万种手段谋杀希克利和迪克利。
上午:去学校,与其他不下地干活的孩童和青少年一样。书本和文具数量有限,因此需要共用。我、格雷琴、恩佐和马格迪共用一套课本。我们彼此交谈的时候这么做很好,但碰到有些人不想开口就不怎么好了。
“你们两个能不能集中点精神?”马格迪在我和格雷琴眼前挥手。今天应该做微积分练习。
“够了。”格雷琴说。她把脑门贴在桌上。今天清晨的锻炼相当艰苦。“天哪,好想念咖啡。”她说,抬眼看我。
“这道题能在我们有生之年解出来吗?”马格迪说。
“哎呀,你担心什么。”格雷琴说,“我们反正又进不了大学。”
“但题还是要做的。”恩佐说。
“那就交给你们了。”格雷琴说。她俯身把书本推给他们,“我和佐伊并不需要学这东西,我们本来就会。你们俩总是等着我们做作业,然后使劲点头,好像知道应该怎么做似的。”
“才不是呢。”马格迪说。
“是吗?简单。”格雷琴说,“证明一下。给我点颜色看看。”
“我觉得某人被晨练弄得很暴躁。”马格迪嘲笑道。
“这话什么意思?”我说。
“意思是自从你们俩开始折腾那些天晓得什么鬼事以后,在课堂上就基本上毫无用处了。”马格迪说,“无论暴躁格雷琴怎么暗示,事实上最近是你们在借我们的光,你们自己也很清楚。”
“数学是我们在借你们的光?”格雷琴说,“我看未必吧。”
“除了数学的所有课程,亲爱的。”马格迪说,“除非你觉得恩佐上周攒的那篇殖民联盟早期历史报告不算数。”
“那不是‘我们’,而是恩佐。”格雷琴说,“谢谢你,恩佐。高兴了吗,马格迪?现在就都像我这样闭嘴吧。”格雷琴把脑门贴回桌面上。恩佐和马格迪面面相觑。
“唉,把书给我。”我伸手去拿书,“我来做题。”恩佐把书滑给我,不愿和我对视。
下午:训练。
“训练怎么样?”某天清晨,恩佐看见我锻炼完一瘸一拐地回家。
“指的是什么?我现在能不能杀死你?”我问。
“呃,不是。”恩佐说,“不过既然你提到这个,允许我好奇一下。你能吗?”
“那得看了,”我说,“取决于要我用什么杀死你。”一阵尴尬的沉默。“这是个玩笑。”我说。
“你确定?”恩佐说。
“到今天都还没讲到怎么杀生呢。”我改变话题,“今天学的是如何悄无声息地行动。你明白的,避免被俘虏。”
“或者摸到别人背后搞突袭。”恩佐说。
我叹息道:“对,好的,恩佐,摸到别人背后搞突袭。杀死他们。因为我喜欢杀人。杀个不停,这就是我。刀斧手小佐伊。”我加快步伐。
恩佐赶上我。“对不起。”他说,“我那么说不对。”
“是吗?”我说。
“只是大家谈论的话题而已,你要知道。”恩佐说,“你和格雷琴在做的事情。”
我停下脚步。“什么样的谈论?”我问。
“呃,你想想看,”恩佐说,“你和格雷琴每天下午为世界末日做准备。你觉得人们会怎么谈论?”
“不是那样的。”我说。
“我知道。”恩佐说,伸出手抚摸我的胳膊,我想到最近我们花在彼此爱抚的时间上似乎越来越少了。“我也这么告诉大家,但也封不住大家的嘴。不单是因为你们在训练,而且还因为是你和格雷琴。”
“所以?”我问。
“你们是殖民点领导者的女儿,人人都知道她老爸在委员会里位置仅次于你老爸。”恩佐说,“看起来你们得到了特别对待。如果只有你,大家反而容易理解。镇民都知道你和奥宾人的古怪关系……”
“没什么古怪的。”我说。
恩佐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好吧,随便你。”我说。
“大家知道你和奥宾人的关系,如果只有你一个人,他们不会觉得奇怪。”恩佐说,“但你和格雷琴两个人,大家就开始紧张了。他们怀疑你们知道什么我们不知道的事情。”
“太荒谬了。”我说,“格雷琴是我最好的朋友,所以我才叫上了她。我是不是应该再叫上别人?”
“确实应该。”恩佐说。
“比方说?”我问。
“比方说我。”恩佐说,“也就是你的男朋友。”
“对,这样人们就不会传闲话了。”我说。
“也许会,也许不会。”恩佐说,“但至少我时不时就能见到你了。”
我对此无话可说,只能亲了恩佐一口。
“唉,我不是想让你觉得不好或者有负罪感什么的。”等我亲完,恩佐说,“但我真的想多见见你。”
“这句话可以有好几种解释。”我说。
“先从最纯洁的开始好了。”恩佐说,“但如果你愿意,从那儿也可以继续向前走。”
“可是你每天都能见到我啊,”把话题往回倒一点,“我们也总是一起去看赛歌会。”
“一起做作业好像不能算在一起吧。”恩佐说,“欣赏你训练希克利模仿西塔琴独奏的乐趣也差不多……”
“那是迪克利。”我说,“希克利模仿鼓声。”
恩佐用手指封住我的嘴唇。“乐趣也差不多。”他重复道,“我想要一点只有你和我两个人相处的时间。”他亲吻我,重点强调得相当不错。
“现在怎么样?”等他吻完,我说。
“不行啊。”恩佐说,“我得回家照顾玛利亚和卡特琳娜,我爸妈要去和朋友吃饭。”
“哇。”我说,“给我一个吻,说你想和我独处,然后吊我胃口,有一手。”
“但我明天下午有时间。”恩佐说,“到时候吧,等你练完捅人以后。”
“捅人已经练完了。”我说,“最近练的是勒杀。”
沉默。
“开玩笑。”我说。
“这个就只能相信你了。”恩佐说。
“好玩。”我又给他一个吻,“明天见。”
第二天的训练格外漫长。我没吃晚饭,径直去了恩佐家的农场。他母亲说他等了一阵,后来去马格迪家了。第二天在课堂上我们没怎么说话。
晚上:学习。
“我们和杰瑞·本奈特谈好了,允许你们一周使用两晚信息中心。”希克利说。
我突然很同情杰瑞·本奈特,听说他被希克利和迪克利吓得不轻,只要它们能放过他,估计什么条件都愿意答应。我在心里记下一笔,下次赛歌会要请本奈特参加。让奥宾人站在众人前,摆动脖子模仿印度手鼓的声音,没有什么能比这个更容易消除大家对它们的恐惧了。
希克利继续道:“你可以在信息中心通过殖民联盟的档案研究其他智慧种族。”
“为什么要我们研究他们?”格雷琴问。
“学习如何和他们作战,”希克利说,“如何杀死他们。”
“种族联合体有几百个种族。”我说,“我们要一个一个学过来吗?一周两晚似乎不太够。”
“我们将集中精力研究联合体之外的种族。”希克利说。
格雷琴和我互视一眼。“但计划杀死我们的不是这些种族吧?”格雷琴说。
“有许多种族想杀死你们。”希克利说,“其中一些的动力比另外一些更足。比方说勒雷伊人。他们最近打输了对艾尼沙人的战争,艾尼沙人占领了勒雷伊人的大多数殖民星球,然后又被奥宾人打败。勒雷伊人不再能够直接威胁有实力的种族和殖民星球了。但要是他们找到你,毫无疑问他们会企图杀死你。”
我不禁颤抖。格雷琴注意到了。“你还好吧?”她问。
“我没事。”我说,但答得太快了,“我遇到过勒雷伊人。”格雷琴奇怪地看着我,但没说什么。
“我们给你准备了一份清单。”希克利说,“杰瑞·本奈特已经准备好了各个种族的档案供你阅读。请格外注意各个种族的生理学特征。这对我们的课程非常重要。”
“学习如何与他们作战?”我说。
“对。”希克利说,“还有学习如何杀死他们。”
学习开始三周后,我翻出一个不在名单上的种族。
“哇,他们的样子真吓人。”格雷琴在我背后说,她发现我已经看了好一会儿这份档案。
“康苏人。”我说,“确实非常吓人,句号。”我把手持终端递给格雷琴。“他们是人类已知最先进的种族。相比之下,我们就像钻木取火的原始人。现在的奥宾人就是他们制造出来的。”
“基因改造?”格雷琴问。
我点点头,说:“希望下次他们别忘了编码人格。你在看什么?”
“好奇而已。”我说,“希克利和迪克利曾经向我提起过他们。对奥宾人来说,他们是接近至高力量的存在。”
“他们的神。”格雷琴说。
我耸耸肩。“更像是玩蚂蚁农场的小孩。”我说,“而且是用放大镜玩。”
“听起来真可爱。”格雷琴把手持终端还给我,“希望我永远不要遇到他们。除非他们和我站在同一边。”
“他们不站在任何人那一边。”我说,“而是高高在上。”
“上也是一个边。”格雷琴说。
“但不是我们这一边。”我说,在手持终端上调出我应该阅读的内容。
深夜:其他所有活动。
“唔,这倒是个惊喜。”我对恩佐说,他坐在我家门口,我刚在信息中心度过令人振奋的一个晚上回来。“最近很少见到你。”
“你最近很少见到任何人。”恩佐起身迎接我,“只有你和格雷琴两个人。自从学习小组解散,你就一直在躲我。”
“我没有躲你。”我说。
“但你也没有特地来找过我。”恩佐说。
好吧,算他说对了。
“我不怪你。”我改变话题,“马格迪发疯不是你的错。”马格迪和格雷琴互相挖苦了几个星期,语言越来越激烈,最后终于到了放毒的阶段:两人在课堂上大吵大闹,马格迪说了些不可能被原谅的话,气冲冲地走出去,恩佐紧随其后。我们的小团体就此寿终正寝。
“对,全都是马格迪的错。”恩佐说,“格雷琴没完没了刺激他,直到他终于失控和这事情毫无关系。”
这次对话偏到了我非常不想让它去的那个方向,我大脑的理性回路叫我快改变话题,别纠缠下去了。但我大脑里毕竟也有不怎么理性的部分,它突然变得非常气恼。“所以你到我家门口来就是为了说我好朋友的坏话吗?还是有什么其他原因让你来找我?”
恩佐张开嘴想说什么,然后只是摇摇头。“算了。”他说,开始离开。
我挡住他的去路。“别走。”我说,“你来找我肯定有原因。告诉我是什么。”
“我为什么很少见到你?”恩佐说。
“你来找我就是为了问这个?”我问。
“不,”恩佐说,“我来找你不是为了问这个。但现在我想问清楚,马格迪和格雷琴闹翻已经两个星期了,佐伊,那是他们之间的事情,但从那以后我也很少能见到你。如果你不是在躲我,那也未免装得太好了一点。”
“既然是格雷琴和马格迪之间的事情,他走掉后你为什么要跟着出去?”我问。
“他是我的朋友。”恩佐说,“得有人帮他冷静下来。你知道他是什么脾气。你知道他得靠我消火。这算什么问题?”
“我的意思是这不仅仅是马格迪和格雷琴之间的事情,”我说,“而是关系到我们所有人。你、我、格雷琴、马格迪。你最后一次离开马格迪单独做任何事情是什么时候?”
“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他好像没有坐在旁边看吧?”恩佐说。
“你明白我的意思。”我说,“你总是跟着他,免得他挨揍、摔断脖子、做蠢事。”
“我不是他养的狗。”恩佐说,真的有点生气了。新鲜事。
我没有理会。“你是他的朋友。”我说,“他最好的朋友。格雷琴是我的朋友。现在你我最好的朋友甚至不肯看见对方。这也影响到了我们,恩佐。来,我问你,你对格雷琴怎么看?你不怎么喜欢她,对吧?”
“我们有过关系更好的日子。”恩佐说。
“是啊。因为她和你最好的朋友在交往。我对马格迪也是一样。我向你保证,他对我也是这样。格雷琴对你谈不上有多友好。我想和你待在一起,恩佐,但绝大多数时候,你我都是一揽子关系里的一部分。我们和我们最好的朋友是连在一起的。这会儿我对这种通俗剧实在提不起兴趣来。”
“因为不去想烦心事会过得更轻松。”恩佐说。
“因为我累了,恩佐。”我恶狠狠地说,“明白吗?我累了。每天早晨我醒来,必须去跑步,做拉伸,等等等等,一起床就累得我要死。你们其他人都还没睡醒,我就已经要累死了。然后去学校。然后一整个下午接受训练,学习如何保护自己,因为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有外星人冲下来开始大屠杀。然后晚上读书,研究宇宙里的每一个种族,不是因为好玩,而是万一什么时候需要杀死某个种族的成员,我得知道他们的弱点在哪儿。我几乎没有时间思考其他事情,恩佐。我累了。
“你认为我觉得这些事情很好玩吗?你认为我不能去见你让我觉得很有意思吗?把所有时间全花在学习打打杀杀上?你认为每天都要面对全宇宙都想来屠杀我们的事实很好玩吗?你上次想到这种事情是什么时候?马格迪是什么时候?恩佐,我每天都要想这种事。我每时每刻都活在这种念头里。所以你别对我说什么不操心可以活得更轻松。你不明白。对不起。但你真的不明白。”
恩佐盯着我看了足有一分钟,伸手擦拭我的面颊。“你可以告诉我,你知道的。”他说。
我轻轻笑道:“我没有时间。”恩佐微微一笑。“再说我不希望你担心。”
“现在说有点太迟了。”恩佐说。
“对不起。”我说。
“没关系。”他说。
“我想你,你知道的。”我擦掉脸上的泪水,“想和你厮混,哪怕意味着要见到马格迪。我想念能和你认真交谈的那时候;想念看着你打躲避球被打出局的时候;想念你写给我的诗;想念所有这些。对不起,我们最近生彼此的气,而且没有想办法弥补。对不起,恩佐,我想你。”
“谢谢。”恩佐说。
“别客气。”我说。
我们在那里站了一分钟,看着彼此的眼睛。
“你是来和我分手的,对吧?”我最后说。
“对,”恩佐说,“是啊。对不起。”
“没什么对不起的。”我说,“我不是一个很好的女朋友。”
“当然是。”恩佐说,“不过只在你有时间的时候。”
我发出沙哑的笑声。“唉,问题就在这儿了,对吧?”我说。
“是啊。”恩佐说,我知道他觉得很抱歉,因为他不得不这么说。
就这样,我的初恋结束了。我躺在床上,却睡不着。
天亮了,我爬起来,走向锻炼地点,一切从头开始。锻炼。念书。训练。学习。
非常累人。
大多数时候,这就是我的一天,一个月,两个月,直到我们抵达洛诺克差不多整一年。
各种事情开始发生。迅速得让人应接不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