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你的调子还是太低。”我对格雷琴说,“所以听起来很平淡。你至少得提高一个音才行。就像这样。”我唱出我希望她唱的那个声部。
“我就是这么唱的。”格雷琴说。
“不,你唱得比这个低。”我说。
“那就是你唱错了音。”格雷琴说,“因为我唱的就是你唱的这个音。来,接着唱。”
我清清喉咙,唱出我要她唱的那个音。她跟着我唱,配合得很好。我停下来,听着格雷琴唱。她走调了。
“唉,该死。”我说。
“我说过了。”格雷琴说。
“要是能把这首歌调出来就好了,你可以听着音调跟唱。”我说。
“你要是能把这首歌调出来,我们就不需要自己唱了。”格雷琴说,“像文明人那样坐下听就行了。”
“说得好。”我说。
“一点儿也不好。”格雷琴说,“我向你发誓,佐伊。我知道去新殖民的星球会很艰苦,我准备好了。但要是知道他们会拿走我的手持终端,我肯定会选择留在伊利星。来,说吧,骂我浅薄。”
“浅薄。”我说。
“然后说我说错了。”格雷琴说,“你敢吗?”
我没有说她说错了。我明白她的感受。对,承认你怀念你的手持终端很浅薄,但你从小到大一直能在手持终端上调出所有的解闷项目:音乐、节目、书籍、朋友,然后有一天不得不和它说再见,你肯定会活得很痛苦。非常痛苦。“困在荒岛上只能砸椰子壳玩”的那种痛苦。因为手持终端是无可替代的。是啊,门诺派教徒带来了他们的小图书馆,但绝大多数书籍都是《圣经》、农垦指南和少数几本“经典”,《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在里面算是年代最近的了。至于流行音乐和其他娱乐项目?唔,和他们不怎么合得来。
显而易见,有些门诺派青少年看着我们其他人戒断娱乐觉得很好玩。我不得不说,这帮家伙没什么基督徒的精神。但另一方面,降落洛诺克星之后,只有他们的生活没有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换了我是他们,看着一群人哀叹离了某个玩具生活变得多么艰难,我大概也会有点得意扬扬吧。
我们做的事情就是人们遇到匮乏时的行为:适应。自从降落洛诺克星以来,我没有读过一本书,但已经在《绿野仙踪》全集的等待名单上了。没有录制的剧集和娱乐节目,但莎士比亚永远不会让人失望;从周日开始将有连续七天的《第十二夜》读者演出。水准肯定不会太高(我听过了几个人的朗读),但恩佐负责朗读西巴斯辛的台词,他发挥得不错——实话实说,这是我第一次现场欣赏莎士比亚戏剧,也是第一次在校园庆典外看戏剧表演。再说除了这个也没什么其他事情可做。
至于音乐,唉,情况是这样的:降落后只过了几天,有几位殖民者翻出吉他、手风琴、手鼓和其他乐器,开始尝试合奏。效果当然很差,因为大家都不了解其他人的音乐。和麦哲伦号上的情况差不多。于是他们开始教别人学习自己的歌曲,有人唱,很快也就有人来听了。就这样,在宇宙的尽头,谁也看不见的地方,洛诺克殖民地重新发明了“赛歌会”——这是老爸的叫法。我说这名字很蠢,他说他同意,但其他的叫法(“乱唱会”)更不好听。这我就没话说了。
洛诺克赛歌会(他们现在自己也这么叫了)接受点歌,但这个点歌的意思是点歌者自己来唱他点的歌。要是乐手不会伴奏,你还得先唱几遍,让他们学会才行。这就引出了一个好玩的变化,歌手开始清唱他们喜爱的歌曲,一开始是单人,慢慢变成组合——赛歌会观众有可能也会加入。人们先排练好再来参加逐渐变成了一种自觉,这样观众就不需要在音乐变得悦耳前遭受几轮折磨了。
无可否认,有些组合编排得比其他人好,说句礼貌的话,听某些人唱歌还不如听猫洗澡的惨叫呢。不过到现在,赛歌会开始几个月后,人们逐渐找到了感觉。也有人带着新歌来会场清唱。最近几场赛歌会上最流行的歌是《开上我亲爱的拖拉机》,讲述一名殖民者向门诺派教徒学习驾驶手扶拖拉机的故事,之所以是门诺派教徒,是因为只有他们会操纵无电脑的农耕机器,因此肩负起了种庄稼和教其他人使用这些机器的重任。歌曲的结尾是拖拉机被开进了沟里。这首歌源自真实生活。门诺派教徒觉得很好玩,虽说代价是一台拖拉机的损毁。
关于拖拉机的歌曲与我们以前听的音乐相差十万八千里,但另一方面,无论从什么意义上说,我们和以前的我们也有这么遥远,所以也挺适合这儿的。从社会学意义上说,再过二十到五十年,无论殖民联盟是否允许我们联系其他人类,洛诺克星都会发展出独有的音乐形式。估计会叫洛诺清唱,或者赛歌诺克,或者其他什么。
但就此时此刻而言,我只想让格雷琴唱准这个音,好在下次赛歌会上唱出还算像样的《德里之晨》,让观众跟着我们一起唱。可是我失败得一塌糊涂——我就是这个感觉,虽然某首歌一直是你最喜欢的歌曲,但你并不清楚其中的每一个转折和间隔。这首歌保存在我的手持终端上,我不但现在无法使用它,以后恐怕也很难了,因此我没有办法解决这个难题。
真是没用。“我有主意了。”我对格雷琴说。
“是你去学习怎么唱歌不跑调吗?”格雷琴问。
“比这更好。”我说。
十分钟后,我们来到克洛坦的另一头,站在小镇唯一的信息中心门口。整个洛诺克只有这里还能找到在正常运转的电子设备,因为这东西能隔绝所有无线电和其他信号。很可惜,我们手头能完成这个任务的高科技产品非常稀少,已经全用在覆盖这个集装箱上了。好消息是他们正在继续制造。坏消息是制造出来的也只够覆盖一个医务室。人生有时候就是这么残酷。格雷琴和我走进会客区,遮蔽信号的材料弄得这里乌漆墨黑的;你必须先关上外门,然后才能打开内门。因此有一秒半的时间,我们像是被阴森恐怖的死亡世界吞噬了。总之我绝对不推荐这种体验。
打开内门,我们看见了那位电脑天才。他看着我和格雷琴,有点吃惊,然后露出拒人千里的表情。
“不行。”他用语言给表情作证。
“喂,本奈特先生,”我说,“你都还不知道我们要什么呢。”
“唔,让我猜猜看,”杰瑞·本奈特说,“两个少女——凑巧都是殖民点领导人的女儿——凑巧走进整个殖民点唯一能玩手持终端的地方。唔。她们是想玩手持终端呢,还是想找一个中年胖子聊天呢?佩里小姐,这个问题并不难回答。”
“我们只是想听一首歌,”我说,“给我们一分钟,然后他们立刻滚蛋。”
本奈特叹息道:“知道吗?每天都有好几拨你们这样的人,灵机一动跑来找我,问能不能借个手持终端看部电影、听点音乐或者读本什么书。啊,对,只要一分钟就好。保证不出声,你就当我不存在。我要是答应了,其他人就会也跑来求我。最后我会把无数时间花在帮你们弄手持终端上,就没时间做佩里小姐您父母安排我做的工作了。所以请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做?”
“装把锁?”格雷琴说。
本奈特恶狠狠地瞪了格雷琴一眼。“非常风趣。”他说。
“你在给我父母做什么事情?”我问。
“你父母要我找出并打印殖民联盟的每一份行政备忘录和文档,他们需要查阅的时候就不用来占用我的时间了。”本奈特说,“一方面我觉得这么做很正确,但从切身感受的另一方面说,这件事已经占用了我整整三天,我估计还得要四天才做得完。我的打印机时不时卡纸,所以必须有人时刻盯着。这个人就是我。所以你听好了,佩里小姐:四年的技术教育和二十年的职业生涯,现在我在宇宙尽头沦落成一只看打印机的猴子。说真的,我已经实现了我的人生目标。”
我耸耸肩。“交给我们好了。”我说。
“你说什么?”本奈特说。
“如果你要做的仅仅是保证打印机不卡纸,这个任务我们肯定应付得了。”我说,“我们为你工作几个小时,交换你允许我们在这儿使用手持终端。这段时间你愿意做什么都随便你。”
“或者干脆去吃午饭。”格雷琴说,“给你妻子一个惊喜。”
本奈特沉吟片刻。“拿帮我做事当交换条件。”他说,“还没有人用过这一招。非常狡猾。”
“我们总得试一试嘛。”我说。
“现在是午餐时间。”本奈特说,“只是打印而已。”
“一点儿不错。”我说。
“而且就算你们把事情弄得一团糟,对我也没什么坏处,”本奈特说,“你们的父母不会因为你们无能而惩罚我。”
“裙带关系,你占尽了好处。”我说。
“再说也不会出问题。”格雷琴说。
“对。”我说,“我们最擅长看打印机了。”
“好吧。”本奈特说,从工作台上拿起他的手持终端,“用我的好了。会用吗?”
我瞪了他一眼。
“对不起。好了。”他在屏幕上调出一组文件,“这些是今天要打出来的。打印机在那儿——”他指着工作台的另一头——“打印纸在那个箱子里。喂进打印机里,打完的文档摆在打印机旁边。要是卡纸——肯定会卡的,而且会卡好几次——把纸抽出来,让打印机自动吃一张进去。打印机会自动重打刚才在打的最后一页。打印文件的时候,你们可以同步访问娱乐文件库。我下载了所有文件,全放在一起了。”
“你下载了所有人的文件?”我问,感觉有点受到了侵犯。
“别担心。”本奈特说,“我只能访问共用文件。上交手持终端前,只要你们按要求加密了私人文件,你们的秘密就是安全的。碰到音乐文件,扬声器会自动打开。音量别开得太大,否则就听不见卡纸了。”
“你连扬声器都装上了?”格雷琴问。
“是的,特鲁西约小姐。”本奈特说,“信不信由你,但中年胖子也是会喜欢听音乐的。”
“这我知道。”格雷琴说,“我老爸就喜欢听他的音乐。”
“我就不留在这儿听你打击我的自尊心了。”本奈特说,“我过两个小时回来。千万别毁了我这儿。要是有人进来借手持终端,答案一概是不行。”他开门出去了。
“我好像听见了一丝讽刺挖苦。”我说。
“无所谓。”格雷琴伸手来抢手持终端,“给我。”
“喂!”我举起手持终端不给她,“先做正经事。”我架好打印机,把文件放进打印队列,然后找到《德里之晨》打开。开场乐段从扬声器里流淌出来,我沉浸其中,险些落泪。
“你的记忆居然差得这么远,真是太了不起了。”格雷琴听到一半说。
“嘘——”我说,“就是这段。”
她看见我的表情,没有再说话,直到一曲结束。
几个月不碰手持终端,区区两个小时怎能满足你?对此我想说的只有这个。但也足以让我和格雷琴走出信息中心时,感觉像是舒舒服服地泡了几个小时的热水澡——说起来,这也是我们好几个月没有做过的事情了。
“我们必须保守这个秘密。”格雷琴说。
“对,”我说,“不能让大家都去骚扰本奈特先生。”
“不,我只是喜欢享受一点儿特权而已。”格雷琴说。
“很少有人能把这种话说得理直气壮。”我说,“但你却做到了。”
格雷琴点点头。“多谢夸奖,大人。现在我得回家了。我答应要在天黑前给菜园除好草的。”
“踩烂泥踩得开心。”我说。
“谢谢。”格雷琴说,“想当好人的话,不妨来帮我一把。”
“我正在努力培养邪恶情绪呢。”我说。
“随你便。”格雷琴说。
“晚饭后碰头练习如何?”我说,“现在我们都知道该怎么唱那一段了。”
“听起来不错。”格雷琴说,“至少希望如此。”她挥挥手,走向住处。我左右看看,觉得今天挺适合出去散步。
事实确实如此。太阳高悬,春光明媚,在能吞噬光线的信息中心待了几个小时,对比尤其强烈;洛诺克的春天正在全力绽放,实际上相当美丽,虽说当地植物的花朵闻起来就像烂肉泡在阴沟泥里(这个形容是马格迪的杰作,他时不时也能说出两个金句)。不过待了一两个月后,你就不会注意那股气味了——或者是接受了现实,承认你对它无能为力。这颗星球就是这个味道,你只能忍耐。
但真正让今天适合出去散步的是仅仅两个月,我们的世界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恩佐、格雷琴、马格迪和我那次午夜漫步后不久,约翰和简放大家走出克洛坦小镇,殖民者搬进乡野,建设房屋和农场,负责首轮种植的门诺派教徒帮助大家,传授经验,田地里已经长出了庄稼。这些庄稼经过基因改造,生长非常迅速,用不了多久,我们就将迎来初次收割。看起来我们确实能生存下去了。我走过新建的房屋和田地,经过乡亲们时朝他们挥手致意。
我走过最外围的一片农田,爬上一道缓坡。山坡的另一侧只有野草、灌木丛和森林。这道山坡日后将属于另一个农场,外面的山谷将被分割成更多的农庄和牧场。真是有意思,区区几千个人类就能开始改变地貌。不过此时此刻,这儿只有我一个人,就目前而言,这是我的私人领地:只属于我一个人。唔,好吧,有时候也属于我和恩佐两个人。
我躺了下去,望着天上的白云,不禁露出微笑。也许我们躲在了银河系最偏僻的角落里,但此时此刻一切都还不错。你在任何地方都可以活得开心,只要学会调整视角,以及不去理睬无处不在的怪味。
“佐伊。”我背后响起一个声音。
我吓了一跳,随即看见了希克利和迪克利。它们刚爬上坡顶。
“不许这么吓我。”我坐了起来。
“我们想和你谈谈。”希克利说。
“在家的时候不能谈吗?”我问。
“这儿比较好。”希克利说,“我们有些担心。”
“担心什么?”我说,起身看着它们。两人似乎不太对劲,我花了一分钟才想到哪儿不对。“你们为什么没戴意识模块?”我问。
“我们担心你的安全正在受到越来越严重的威胁。”希克利只回答了第一个问题,“我指的是广泛意义上的安全。”
“你是说在这里的安全吗?”我说,“放松,希克利。大白天的,再说山坡那头就是亨托茨家的农场。我不会遇到什么倒霉事的。”
“这儿有猎食动物。”希克利说。
“这儿有郊狼。”我说,指的是我们发现在克洛坦附近逗留的类犬肉食动物。“一只郊狼我还应付得了。”
“它们成群活动。”希克利说。
“白天不会。”我说。
“你不只是白天来这里。”希克利说,“而且不总是一个人来。”
我稍微有点脸红,想对希克利发火,但它没戴意识装置,我发火毫无意义。“我好像说过了,我想有隐私的时候,你们两个不许跟着我。”我尽可能心平气和地说。
“我们没有跟着你。”希克利说,“但我们又不傻。我们知道你去了哪儿,也知道你是和谁去的。你不够谨慎,因此给自己带来了危险,但又不允许我们陪着你。我们无法像我们希望和被希望的那样保护你。”
“我们来这儿已经几个月了,二位,”我说,“没有任何人被任何东西袭击过。”
“要是迪克利和我没有及时找到你,那天夜里你在树林里就有可能遭到袭击。”希克利说,“那天夜里在树林里的不是郊狼。郊狼不会爬树,也不会在树间跳跃。”
“而你们也看见了,我离树林还远着呢。”我指着林木线说,“无论那东西是什么,似乎都不会离开树林来这儿,否则肯定会被我们发现。希克利,这个问题我们已经讨论过了。”
“我们担心的不仅仅是这里的猎食动物。”希克利说。
“我没听懂。”我说。
“有人在搜寻这个殖民点。”希克利说。
“你们也看过那段视频,应该记得这个种族联合体会从天上轰炸殖民点。”我说,“要是被联合体找到,我觉得连你们也没办法保护我。”
“我们担心的不是种族联合体。”希克利说。
“只有你们不担心吧。”我说。
“不只是种族联合体会在搜寻这个殖民点,”希克利说,“还有其他势力也会搜寻,为了讨好种族联合体,或者为了牵制他们,或者为了自己夺取。他们不会从天上轰炸殖民点,而是会用传统方式夺取这里。入侵和屠杀。”
“你们两个今天是怎么了?”我说,努力让气氛变得轻松一点。
可惜没有成功。“然后还有你的身份问题。”希克利说。
“什么意思?”我说。
“你应该很清楚。”希克利说,“你不仅仅是两位殖民领袖的女儿。你对我们,对全体奥宾人,也很重要。佐伊,这件事并不是秘密。你从小就是谈判的筹码。我们奥宾人利用你和你父亲谈判,请他为我们制造意识装置。你是奥宾人和殖民联盟之间的协议条款。我们毫不怀疑,任何攻击这个殖民点的势力都会企图俘虏你,好和奥宾人谈条件。甚至种族联合体都会受到诱惑这么做。或者杀死你,杀死整个种族的崇拜符号,以重创我们。”
“太疯狂了。”我说。
“已经发生过了。”希克利说。
“什么?”我说。
“你还在哈克贝利星的时候,有过不少于六次的尝试,企图俘虏或杀死你。”希克利说,“最后一次就在你离开哈克贝利星的数天前。”
“但你们一直没有告诉我?”我说。
“你们和我们的政府都决定,你和你父母都不需要知道这件事情。”希克利说,“你还是个孩子,你父母想尽量让你活得不引人瞩目。奥宾人愿意帮助他们。那六次尝试都离成功还差得远。我们在你遭遇危险很早之前就阻止了他们。奥宾政府每一次都向企图危害你安全的种族表达了不悦。”
我打了个寒战。奥宾人可不是你愿意与之为敌的种族。
“要不是因为你目前的处境,我们也肯定不会告诉你;为了告诉你,我们也违反了我们得到的命令。”希克利说,“我们与奥宾人用来保护你的体系切断了联系。你的行为越来越独立,并且越来越厌恶我们在你生活中扮演的角色。”
最后这句话像是扇了我一记耳光。“我没有讨厌你们。”我说,“我只是需要独处的时间。要是伤害了你们,我道歉。”
“我们没有被伤害。”希克利说,“我们有我们的责任,履行责任的手段必须适应环境。我们正在作出调整。”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我说。
“现在你该学习如何保护自己了。”希克利说,“你想变得更加独立,不让我们时刻跟着你,而我们也缺少以前用来保护你的那么多资源。我们一直想教你如何战斗。现在,为了这两个理由,你有必要开始训练了。”
“教我战斗是什么意思?”我问。
“我们会教你如何自我防御。”希克利说,“夺取敌人手中的武器,使用武器,让敌人丧失战斗力,必须的时候杀死敌人。”
“你们想教我怎么杀人。”我说。
“有这个必要。”希克利说。
“我不确定约翰和简会不会同意。”我说。
“佩里少校和萨根中尉都知道如何杀人。”希克利说,“两人在军队中都为了生存杀过人。”
“但这不等于他们希望我也会杀人。”我说,“另外,我也不确定我想不想学。你说你们必须适应环境以履行责任。很好,你们想办法适应吧。但我不打算学习怎么杀人,好让你们觉得自己完成了多么了不起的任务,因为我现在都不确定自己还想不想要你们继续干下去了。”
“你不想让我们保护你,”希克利说,“那就学习如何保护自己吧。”
“我不知道!”我说,我气得大吼,“明白吗?我讨厌被人逼着做这做那。讨厌自己是什么需要保护的特殊东西。啊,你们知道吗?每一个人都需要被保护,希克利。我们全都有危险。随时都可能有几百艘飞船在天上冒出来杀死我们所有人。我受够了。我时不时就只想忘记这些烦恼。你们两个冒出来胡说八道之前我就正在这么做。所以真是谢谢你们了。”
希克利和迪克利没有吭声。它们要是戴了意识装置,我最后这段爆发多半会害得它们过载抽搐。但它们只是冷冷地站在那里。
我数到五,尽量控制住自己。“听我说,”我换上自以为比较通情达理的语气,“给我几天考虑一下,可以吗?你们一次给了我太多事情需要考虑,让我仔细想清楚再说。”
它们还是一言不发。
“够了。”我说,“我要回去了。”我快步走过希克利身旁。
再一转眼,我已经趴在地上了。
我翻个身,望着希克利,困惑不已。“搞什么?”我说,想爬起来。
迪克利已经移动到了我背后,粗暴地把我又推倒在草地上。
我手脚并用,从两人面前爬开。“够了。”我说。
它们拔出战斗匕首走向我。
我吓得大叫一声,跳起来,全速奔向坡顶和底下的亨托茨家农场。但奥宾人比人类跑得快。迪克利从侧面绕到我前方,举起匕首。我向后急退,又摔倒在地。迪克利扑上来。我尖叫翻滚,爬起来又跑下山坡。
希克利等在那儿,它前来堵截。我做个向左闪避的假动作,但它没有上当,一把抓住我的左臂。我用右拳打它。希克利轻而易举地挡开,然后反手一击打中我的太阳穴,同时松开我的胳膊。我踉跄后退,惊诧得说不出话。希克利用一条腿绊住我的腿,猛地一抽,我整个人飞了起来,向后跌倒,后脑勺着地。炽热的剧痛充满脑袋,我只能躺在那儿,体会天旋地转。
有重物压住我的胸口,希克利用膝盖抵住我,让我无法动弹。我绝望地抓它挠它,但它的脖子很长,头部始终远离我的攻击,完全不为所动。我扯开嗓门喊救命,虽然知道不会有人听见,但还是喊个不停。
我扭头看见迪克利站在旁边。“求求你。”我说。迪克利没有说话,它什么都感觉不到。现在我明白它们为什么不戴意识装置来找我了。
我抱住迪克利抵住我胸口的腿,拼命想推开它。它又加了几分力气,又是一巴掌打得我天旋地转,举起另一只手砸向我的头部,动作流畅得可怕。我吓得尖叫。
“你没有受伤。”希克利忽然说,“你可以起来了。”
我躺在地上,不敢动弹,眼睛望向希克利的匕首,匕首插在地上,离头部近得让我的眼睛难以聚焦。我用胳膊肘撑起身体,翻身远离匕首,趴在地上呕吐。
希克利等我吐完,说:“我们不会为此道歉。我们愿意接受你因此做出的一切决定。但请你记住:你的身体没有受到伤害,甚至不会留下瘀青。我们下手很有分寸。然而,短短几秒钟之内,你的生死完全由我们决定。其他来杀你的人不会这么为你着想,不会手下留情,也不会在最后一刻停下。他们不会关心你,不会同情你,他们只想杀你。而且很容易成功。我们知道只是说给你听,你肯定不会相信我们。我们必须向你证明。”
我爬起来,很难站直,踉跄后退,尽可能远离它们。“你们去死。”我说,“你们两个去死。从今往后不许接近我。”我向克洛坦走去。等两腿能支撑住身体了,我开始奔跑。
“嘿,”格雷琴走进信息中心,转身关紧内门,“本奈特先生说你在这儿。”
“对。”我说,“我求他再让我帮他看一天打印机。”
“离不开音乐了?”格雷琴开玩笑道。
我摇摇头,给她看我在看的东西。
“这些是机密档案,佐伊。”她说,“防卫军情报汇总。要是被人发现,你会惹上麻烦的。本奈特绝对不会再让你进这个门。”
“我不在乎。”我说,嗓音沙哑,格雷琴警觉地看着我。“我必须知道情况有多糟糕。我必须知道是谁在威胁我们,对我们有什么要求——还有对我。看,”我拿起手持终端,调出高将军的档案,他是种族联合体领袖,也就是录像中下令摧毁那个殖民点的元凶。“这个将军要是找到我们就会杀死我们所有人,但我们对他几乎一无所知。一个人为什么要这么做?屠杀无辜百姓?他的生命中发生了什么,会让他觉得杀死一整颗星球的定居者是个好主意?不觉得我们应该知道吗?但我们不知道。我们有他的服役记录,但没有别的了。”我把手持终端扔回桌上,动作无所谓得吓了格雷琴一跳,“我想知道这个将军为什么要杀死我,要杀死我们所有人。你不想知道吗?”我捂住额头,靠着工作台瘫坐下去。
“好吧。”格雷琴等了一会儿说,“我觉得你必须说说你今天遇到了什么。因为下午我和你说再见的时候你不是这个样子的。”
我望向格雷琴,苦笑了一声,忽然崩溃,开始痛哭。格雷琴过来搂住我,等了好一会儿,我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了她。真的是所有事情。
等我说完,她没有说什么。“说说你怎么想。”我说。
“我要是说了,你会恨我的。”她说。
“别傻了。”我说,“我才不会恨你呢。”
“我觉得它们说得对。”她说,“希克利和迪克利。”
“我恨你。”我说。
她轻轻推了我一把。“不许恨我。”她说,“我没说它们攻击你是对的。那么做真的越线了。但你不是一个普通女孩——别误会了我的意思。”
“胡说什么?”我说,“你看见我和别人不一样了吗?见过吗?我当自己很特殊了吗?你听见过我和别人说这种事吗?”
“但别人本来就知道。”格雷琴说。
“我知道。”我说,“但不是听我说的。我尽量活得像个普通人。”
“好吧,你是个完全普通的姑娘。”格雷琴说。
“谢谢。”我说。
“一个完全普通的姑娘,但遭遇了六次未遂刺杀。”格雷琴说。
“但不是因为我这个人,”我指着自己的胸口说,“而是我的身份。因为其他人把我当成了什么人。这和我没有任何关系。”
“但如果你死了,那就有关系了。”格雷琴说,赶在我接话前举起手,“对你老爸老妈也有关系。对我会有关系。我肯定对恩佐也会有关系。对几十亿外星人肯定会有很大的关系。你想想看。有人会为了你企图炸毁一颗星球。”
“我不想思考这种事情。”我说。
“我知道。”格雷琴说,“但我不认为你有得选。无论你怎么挣扎,不管愿不愿意,你都还是你。你无法改变这一点,只能想办法解决。”
“谢谢你鼓舞人心的消息。”我说。
“我只是想帮忙。”格雷琴说。
我叹息道。“我知道,格雷琴。对不起。我并不想一口咬掉你的脑袋。我只是厌倦了我的人生要靠其他人选择。”
“什么,所以你才觉得你和我们其他人不一样吗?”格雷琴问。
“正是我的意思嘛,”我说,“我是个完全普通的姑娘。谢谢你终于明白过来了。”
“完全普通。”格雷琴赞同道,“除了奥宾人女皇的身份。”
“恨死你了。”我说。
格雷琴笑得分外灿烂。
“特鲁西约小姐说你想见我们。”希克利说。迪克利和格雷琴(她帮我叫来了两个奥宾人)站在它旁边。我们站在山坡上,也就是我的保镖几天前袭击我的地方。
“在我说其他话之前,你们必须知道,我对你们依然无比生气。”我说,“很难说我以后能不能原谅你们袭击我,哪怕我理解你们为什么这么做和你们为什么认为自己必须这么做。这句话你们给我记清楚了。我要确保你们也感觉到了。”我指着希克利脖子上的意识领圈。
“我们感觉到了。”希克利的声音在颤抖,“足够让我们考虑以后还要不要再打开意识了。这段记忆实在过于痛苦。”
我点点头。我想说很好,但我知道我不该这么说,说了就会后悔。但不代表我不能这么想——至少暂时这么想。
“我不会要你们道歉。”我说,“我知道你们不会道歉。但我要你们保证,你们永远不会再做那种事情了。”我说。
“我们保证。”希克利说。
“谢谢。”我说。我估计它们也不可能再那么做了。这种事情要么一次就奏效,要么就永远不会奏效。但这不是重点,我需要的是我能再次信任它们。不过现在还不行。
“你愿意接受训练了?”希克利问。
“对。”我说,“但我有两个条件。”希克利等我开口。“首先,格雷琴和我一起接受训练。”
“我们没有准备过训练除你之外的人。”希克利说。
“我不在乎。”我说,“格雷琴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可能学习怎么自救而不和她分享。再说我觉得你们似乎没有注意到,但你们两个都不是人类外形。与另一名人类对练应该会很有帮助。不过这一点没得商量。你们不训练格雷琴,我就不接受训练。这是我的选择,我的条件。”
希克利转向格雷琴。“你愿意接受训练?”
“除非佐伊参加。”她说,“她再怎么说都是我最好的朋友。”
希克利望向我,“她有你那种幽默感。”
“我怎么没注意到?”我说。
希克利转向格雷琴。“会很艰难的。”它说。
“我知道,”格雷琴说,“但还是算上我吧。”
“第二个条件呢?”希克利对我说。
“我接受是为了你们两个。”我说,“我指的是战斗训练。我自己才不愿意呢。我不认为我需要。但你们认为我需要,而且你们只会让我做你们认为重要的事情。所以我就接受了。但你们也要为我做一件事情。我要你们做的事情。”
“你要我们做什么?”希克利问。
“我要你们学唱歌。”我指了指格雷琴,“你们教我们战斗,我们教你们唱歌,参加赛歌会。”
“唱歌?”希克利说。
“对,唱歌。”我说,“大家依然很害怕你们。说句不好听的,你们实在没多少人味儿。但要是我们四个在赛歌会上唱一两首,就会大大有助于让人们接受你们。”
“我们从来没唱过歌。”希克利说。
“对,你们以前也从来没写过故事。”我说,“但你们已经写了第一个。道理是一样的,只是变成唱歌而已。人们也不会怀疑我和格雷琴为什么成天和你们泡在一起了。答应吧,希克利,肯定会很有意思的。”
希克利一脸拿不准主意的表情,我突然有了个好玩的念头:也许希克利是害羞了。似乎很荒谬。这家伙打算教我十六种杀人手段,提到唱歌却怯场了。
“我愿意唱歌。”迪克利说。我们都诧异地望向迪克利。
“它说话了!”格雷琴叫道。
希克利用奥宾人的语言对迪克利咔嗒咔嗒说了些什么。迪克利咔嗒咔嗒回答。希克利回答,迪克利再回答,似乎有点居高临下。然后,老天在上,希克利居然叹了一口气。
“我们愿意唱歌。”希克利说。
“好极了。”我说。
“我们明天开始训练。”希克利说。
“好。”我说,“但唱歌练习今天就开始。现在。”
“现在?”希克利说。
“那是。”我说,“反正咱们都到齐了。格雷琴和我为你们选好了一首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