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卧室窗户爬上屋顶,扭头看着迪克利说:“把望远镜递给我。”它把望远镜递给我——
(奥宾人是“它”,而不是“他”或“她”,因为它们是雌雄同体生物,也就是每个人都有雌性和雄性的性器官。好了,请随便坏笑吧。我等着。笑够了?好。)
——然后跟着我爬出窗户。你多半没见过奥宾人伸展身体爬出窗户,所以我必须告诉你这个场面相当令人难忘:非常优雅,无法用人类的任何动作与之类比。茫茫宇宙,诞生了许多外星人。它们确实存在。
希克利陪着我上屋顶,迪克利在外面盯着我,免得我脚下打滑或者突然沮丧,摔下或者跳下屋顶。每次我爬窗外出,这就是它们的标准规程:一个陪着我,另一个在地面守护。它们做得很露骨。我还小的时候,老爸和老妈会看见迪克利突然冲出门,在屋顶底下转来转去,它们会跟着大声嚷嚷,叫我快回房间去。有两个爱操心的外星伙伴也有麻烦的一面。
有一点我要说清楚:我从来没有从屋顶上摔下去过。
唔,好吧,有一次。那年我十岁。不过是在情有可原的环境下,所以不能算数。
总而言之,现在我不需要担心约翰或简叫我回屋里去了。我十几岁以后他们就不再这么做了。另外,今天我爬屋顶的原因正是他们。
“他们在那儿。”我说,指给希克利看。老妈、老爸和绿皮客人站在我们家高粱地的正中间,离这儿有几百米。我抬起望远镜,他们从小竖条变成了真人。绿皮人背对我,他正在说话,因为简和约翰都专注地看着他。简的脚边动了动,巴巴猛地抬起脑袋,老妈弯腰爱抚它。
“不知道他在对他们说什么。”我说。
“离得太远了。”希克利说。我扭头看它,想发表“开什么玩笑,天才”之类的评论。但我看见它的意识颈圈,想到这东西不但能赋予希克利和迪克利情感(还有关于自我的概念),同时还能扩展感知范围——主要被它们用来保护我远离麻烦。
我同时也想起了它们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正是因为脖子上的意识颈圈。我父亲(生物学上的父亲)为奥宾人发明了这东西。我同时还想起了我之所以会在这里,也正是因为这些颈圈。我说的“在这里”是指还活着。
不过我没有沿着这条思路继续前进。
“我以为它们会派上用场呢。”我指着颈圈说。
希克利轻轻抚摸颈圈。“颈圈有许多用途,”它说,“却不包括能让我们听见几百米外高粱地中央的对话。”
“所以你没有用处了。”我说。
希克利点点头,用它那种不咸不淡的语气说:“如你所说。”
“取笑你真是一点儿意思也没有。”我说。
“对不起。”希克利说。
事实上,希克利确实感到很抱歉。假如你的大部分意识需要依靠脖子上的机器存在,那么想变得风趣又毒舌就很困难了。凝聚个体意识需要的精力远远超出你的想象。在此之上,再想拥有平衡良好的讽刺感就有点强人所难了。
我探身拥抱了一下希克利。说起来很有意思。希克利和迪克利在这里是为了我:了解我,从我身上学习,保护我,需要的话还要为我赴死。而我呢?感觉要维护它们,还稍微有点可怜它们。我父亲(生物学上的父亲)给了他们意识,这是奥宾人缺少的东西,在这个种族的全部历史中,它们一直在寻求这东西。
但他没有把意识白送给它们。
希克利接受我的拥抱,尝试着摸了摸我的脑袋。我突然情感外露的时候,它会变得很害羞。我特意没有对奥宾人流露太多情感。我的情绪若是太激烈,就有可能扰乱它们的意识。它们对我兴奋过度的时候非常敏感。于是我从它身边退开,又拿起望远镜偷看老爸老妈。这会儿说话的是约翰,带着他标志性的歪嘴坏笑。绿皮客人再次开口说话,他的笑容消失了。
“不知道那家伙是谁。”我说。
“他是萨缪尔·里比斯基将军。”希克利说。
我不禁又看了它一眼。“你怎么知道?”我问。
“了解谁拜访你和你的家人在我们的职责范围内。”希克利说,又碰了碰它的颈圈,“他一降落我们就查过他。我们的数据库里有他的信息。他是人类殖民防卫军和殖民部之间的联络人,负责保护新建的殖民点。”
“哈克贝利星不是新殖民星球。”我说。它确实不是,我们来的时候它已经垦殖了五六十年。这段时间足以克服新殖民星球面临的各种吓人难题,让人口繁衍到侵略者难以彻底清除的地步——希望如此。“你认为他找老爸老妈干什么?”我问。
“不知道。”希克利说。
“他等约翰和简回来的时候没和你们说什么吗?”我说。
“没有,”希克利说,“他挺安静的。”
“唔,是啊,”我说,“很可能是因为被你们吓得都快拉裤子了。”
“他没有留下粪便。”希克利说。
我嗤嗤笑道:“有时候我很怀疑你们是不是真的缺少幽默感。我的意思是他被你们吓得太厉害,所以说不出话了。”
“我们以为你让我们看着他就是为了这个。”希克利说。
“嗯,对,”我说,“但如果我知道他是将军,也许就不会那么难为他了。”我指着我父母说,“我不希望因为我跟他乱开玩笑,结果害得老爸老妈吃苦头。”
“我认为他这个职衔的人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是不会因为你的几句话生气的。”希克利说。
我脑袋里冒出一连串可供反击的俏皮话,恳求我至少挑一个扔出去。我没有搭理它们。“你认为他来这儿肩负着什么重要使命。”我说。
“他是将军,”希克利说,“而且来了这儿。”
我又拿起望远镜偷看。里比斯基将军(现在我知道他的名字了)稍微侧过身,我大致能看清他的面容了。他在对简说话,然后又扭头对老爸说话。我盯着老妈又看了几秒钟。她面容严峻。无论他们在讨论什么,她肯定不怎么喜欢这个话题。
老妈突然扭头,直勾勾地盯着我,像是知道我在看她。
“她是怎么做到的?”我说。简还在特种部队那会儿,躯体经过的基因改造甚至还要超过普通士兵的躯体。和老爸一样,退伍时她也换上了普通人类的躯体。她不再是超人,但依然警觉得吓人——这两者没多少区别。我从小到大就没什么事能逃过她的视线。
她的注意力回到里比斯基将军身上,将军又在对她说话。我抬起头问希克利:“我想知道他们为什么在高粱地里谈话。”
“里比斯基将军问你父母,有没有地方能私下里说几句,”希克利说,“他的意思主要就是要避开迪克利和我。”
“你们盯着他的时候有没有录像?”我问。希克利和迪克利的领圈能够录制音频、视频和情感数据。这些片段会发送给其他奥宾人,让它们体验与我共度的美好时光。奇怪吗?是的。烦人吗?有时候,但通常不会。但每次想到这个问题,思考到背后的含义,就会:什么?天哪,一整个外星种族在通过希克利和迪克利的眼睛体验我的青春期!和十亿雌雄同体生物分享初潮是一种什么体验?我觉得那是我们所有人的第一次。
“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没有录像。”希克利说。
“唔,好吧。”我说。
“此刻我正在录像。”希克利说。
“呃,我不知道你该不该这么做,”我指着我父母说,“我不希望他们惹上麻烦。”
“我们与贵政府的协议允许我们这么做,”希克利说,“协议允许我们录制所有你们允许我们录制的内容,报告我们体验的所有事情。迪克利和我发送查询请求,我方政府就知道了里比斯基将军的到访。假如里比斯基将军希望秘密来访,他应该去其他地方找你父母。”
我的生活有很大一部分是协议磋商的主题,我决定不去深究这个事实。“我不认为他知道你们在这儿,”他说,“我让你们吓唬他的时候,他似乎吃了一惊。”
“他不知道我们的存在,或者忘记了奥宾人与殖民联盟之间的协议,这不是我们的问题。”希克利答道。
“大概吧。”我说,有点无言以对。
“要我停止录像吗?”希克利问。我能听出来它的声音略微有点颤抖。假如我在表露不快时不够小心,就有可能害得希克利情绪过载,然后它会在屋顶上来一个奥宾人的暂时性精神崩溃。这可不是好事。它说不定会一头栽下去,折断它弯弯曲曲的小脖子。
“没事,”我说,虽然内心不以为然,但还是尽量用安慰的语气说,“反正现在关掉也已经晚了。”希克利明显放松下来。我忍住没有叹气,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
“他们回来了。”希克利指着我的父母说。我顺着它的手望过去,老爸老妈和里比斯基将军正在朝屋子走。我正想钻回房间去,但再次看见老妈在盯着我看。该死,之前她确实发现我了。她很可能早就知道我和希克利在屋顶上。
回来的一路上,老爸始终没有抬起头。他陷入了重重思绪。每次遇到这种情况,感觉就像他周围的世界全都消失了,他会对一切视而不见,直到想清楚他在想的事情。估计今晚我见不到正常时的他了。
他们走出高粱地,里比斯基将军停下来和老爸握手,老妈站在握手距离之外。将军转身走向他的浮空车。跟着他们三个人走进高粱地的巴巴跑向将军,还想再讨一个爱抚。将军走到浮空车旁后,巴巴如愿以偿,欢快地跑向屋子。浮空车打开门,将军正要上车,忽然又停下,扭头直勾勾地看着我,挥了挥手。我想也没想就也对他挥了挥手。
“算你厉害。”我自言自语道。浮空车载着里比斯基将军离开地面,返回他来的地方了。
将军,你找我们干什么?我心想,“我们”这两个字让我吃了一惊。但这么想完全符合逻辑。无论他要我父母做什么事情,我都是其中的一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