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碟在我家前院降落,一个小绿人走了出来。
是飞碟吸引住了我的眼球。在我来的那个地方,绿人实在不算稀奇。殖民防卫军的全体成员都是绿色皮肤,这是他们接受的基因改造的一部分,旨在帮助他们更好地作战。皮肤内的叶绿素可以提供他们蹂躏外星人时所需的额外能量。
哈克贝利星(也就是我定居的这颗殖民星球)很少有殖民防卫军战士到访,这个殖民地建成后,有几十年未曾遭受严重攻击了。不过殖民联盟想方设法想让所有殖民者了解防卫军的方方面面,而我对他们的了解也超过了绝大多数人。
但这个飞碟嘛,唔,就是新鲜事了。新果阿是个农垦社区,只能看见拖拉机、收割机、运送牲口的货车,还有想去省会找点刺激时乘坐的四轮公共汽车。很少能见到飞行运输工具。小得仅够单人乘坐的飞行运输工具降落在门口草坪上,这不是每天都会发生的事情。
“要我和迪克利出去会会他吗?”希克利说。我们在屋里看着绿皮人爬出运输工具。
我扭头看着希克利。“你觉得他真会有什么威胁吗?要我说,假如他想攻击我们,从天上扔块石头砸在屋顶上不是更简单吗?”
“我一向谨慎。”希克利说。这句话还有半句没说,那就是“只要牵涉到你”。希克利真是贴心,但也很多疑。
“还是先看看第一道防线靠不靠得住吧。”我说着走向纱门。土狗巴巴站在门口,前爪搭在门上,正在诅咒犬科的基因缺陷害得它没有足够的大脑和相对而生的大拇指,否则就可以拉开门而不是只能扑在门上了。我替它开门,淌着口水的巴巴蹿了出去,活像一颗热能制导导弹。不得不夸奖一下绿皮人的应对,他单膝跪地,老朋友一般迎接巴巴,不过还是被涂了一身口水。
“还好他不溶于水。”我对希克利说。
“巴巴这条看门狗不太称职。”希克利说,望着绿皮人和我家的狗嬉戏。
“是啊,确实不行,”我赞同道,“但你要是有什么东西需要弄湿,交给它倒是肯定没问题。”
“容我记下来,以备日后参考。”希克利说,他这种不予置评的语气专门用来对付我的冷嘲热讽。
“千万记住,”我说,再次打开门,“你留在屋里,先别出去。”
“如你所愿,佐伊。”希克利说。
“谢谢。”我说,走上门廊。
这时候绿皮人已经踏上门廊台阶,巴巴在他背后蹦蹦跳跳。“我喜欢你的狗。”他对我说。
“我发现了,”我说,“但我的狗对你只是一般般。”
“你怎么看得出来?”他问。
“因为你还没有被唾沫淹死。”我说。
他哈哈大笑。“下次我会再努力一点。”他说。
“记得带毛巾。”我说。
绿皮人指着屋子说:“这是佩里少校家吗?”
“应该是吧,”我说,“他的东西反正都在。”
这么回答的结果是两秒钟冷场。
对,你已经看见了,我是个话里带刺的小坏蛋。多谢关心。和老爸住了这么多年就会有这个结果。他觉得自己的嘴皮子很利索。就我个人而言,我无法评价这究竟是好是坏,但我不得不说,只要遇见顶嘴和说俏皮话的机会,我就绝对不会放过。给我合适的上下文,看我怎么刺得你体无完肤。我觉得这么做可爱又迷人,老爸也一样。关于这个看法,我和他无疑是少数派。但就算不提别的,光是看别人的反应就够我开心了。有些人觉得很好玩,有些人则不。
我认为这位绿皮朋友恐怕应该归入“不怎么欣赏”的阵营,因为他的反应是改变话题。“不好意思,”他说,“我好像还不知道你是谁。”
“佐伊,”我说,“佩里少校的女儿。也是萨根中尉的女儿。”
“哦,对,”他说,“抱歉,我想象中你要更年轻一些。”
“以前比较年轻。”我说。
“我该猜到你是他女儿的,”他说,“你的眼睛很像他。”
克制住冲动。我大脑的礼节回路说,克制住。由他去。
“谢谢,”我说,“我是领养的。”
绿皮朋友呆站在那儿足有一分钟,一脚踏进这个陷阱的人都是这种反应:当场愣住,挤出笑容,开动脑筋思考该怎么摆脱失言带来的困局。我要是凑上去,多半能听见前额叶咔嗒咔嗒运转尝试重启的声音。
你看看,做人何必这么刻薄?我大脑的礼节回路说。
但另一方面,你看:既然这家伙叫老爸“佩里少校”,那么老爸退役时多半就认识他,而退役是八年前的事情。殖民防卫军士兵生不出孩子。这是他们接受的战士基因改造的结果之一,明白吧?——以防意外怀孕什么的——因此他顶多服役期满,刚被装进新的普通躯体内就让老妈怀上我。而且还有“十月怀胎”的那段时间。我看起来也许比十五岁的真实年龄小一点,但我向你保证,再小也不像只有七岁。
实话实说,在这种环境下,我认为我的歉意恐怕非常有限。成年人应该会做最简单的算术。
不过,你把一个人晾在那儿也不能太久。“你管我老爸叫‘约翰·佩里少校’,”我说,“你是在部队里认识他的吗?”
“是啊。”他说,对话能够继续下去,他看起来非常开心。“不过我们有段时间没见了。估计我都认不出他了。”
“我猜长相应该没怎么变,”我说,“只是皮肤颜色不一样了。”
他嗤嗤笑道:“大概是吧。绿色皮肤会让人很难融入社会。”
“我看他只怕永远也没法真的融入这里。”我说,立刻意识到这句话有各种各样的误解方式。
当然了,这位客人没有浪费时间,立刻扑了上去。“他难道不肯融入?”他问,弯腰爱抚巴巴。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说,“哈克贝利星的绝大多数居民来自印度——地球上的印度,要么就是来自印度的那些人在这儿生下的后代。和他从小到大生活的环境是另一种文化,我是这个意思。”
“我明白了,”绿皮人说,“不过我猜他和这儿的居民相处得不错。佩里少校就是这样。所以他才在做他现在的那份工作。”老爸的工作是巡察官,帮助人们在政府官僚体系内披荆斩棘。“有个问题我很好奇:他喜欢这儿的生活吗?”
“问这个干什么?”我问。
“我只是想知道他从宇宙里退下来以后过得好不好。”他说,抬起头看着我。
我的脑海深处响起警铃。我突然发觉这场随意闲聊突然变得不怎么随意了。这位绿皮客人不是为了社交拜访而来的。
“我觉得他挺喜欢的,”我忍住没有多说什么,“怎么了?”
“好奇而已。”他说着又拍了拍巴巴。我忍住冲动,没有把我的狗叫回来。“不是每个人都能适应从军队退回平民的生活,”他环顾四周说,“这儿看起来相当平静。这个转变相当巨大。”
“我觉得他挺喜欢的。”我重复道,着重强调每一个字的发音,除非这位绿皮客人是只癞蛤蟆,否则就该知道别再纠缠这个话题了。
“很好,”他说,“你呢?喜欢这儿吗?”
我正要回答,但立刻闭上了嘴。因为,唔,这确实是个问题。
在人类殖民星球生活,听起来引人入胜,实际上却是另一码事了。刚听见这个概念的人会认为殖民星球的居民会经常往返于行星之间,在这颗行星生活,在另一颗行星工作,度假则再去另一颗行星:比方说专供寻欢作乐的度假星什么的。但令人悲哀的是,现实要无聊得多。绝大多数殖民者一辈子就在他们的母星生活,根本不会出去看看宇宙是什么模样。
你不可能随意往返星球之间,因为这么做通常需要有很正式的理由:你是某艘商船的船员,运送水果和柳条篮飞越星际空间,要么你在星际联盟找个工作,开始你身为星际官僚的光鲜生涯。或者你是运动员,每四年有一次殖民联盟奥林匹克运动会。偶尔会有著名音乐家或演员去各个殖民地巡演。
但对绝大多数人来说,你只会在一颗星球上生老病死,连鬼魂都只会在这颗星球上逗留,折磨你的后代。我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明白我的意思吗?绝大多数人在日常生活中基本上不会离开住处方圆几十公里的区域。一个人要是不下决心浪迹天涯,就不太可能踏遍所在星球的绝大多数地方。既然你连自己所在星球都没好好看过,没见过其他星球又有什么值得抱怨的呢?
但前提是你得在一颗有意思的星球上。
为了防止有人说哈克贝利星的坏话,我得先声明一下:我爱哈克贝利星,真的爱它。我也爱我们居住的小镇新果阿。在一个充满田园风光的农垦小镇长大,你能享受到无数乐趣:生活在农场里,有羊有鸡有麦田和高粱地,有丰收节和冬祭。没有哪个八九岁的孩子会觉得这种生活并非乐趣无穷。但等你进入青春期,开始思考你这辈子打算做什么,你就不得不琢磨自己有哪些选择了。这时候,农场啦羊啦鸡啦还有你从小就认识而且一辈子都会认识的那些人,对完整的生命体验来说似乎就不那么令人愉快了。当然了,这些东西还是这些东西,但这正是问题所在。想有所改变的是你自己。
已知宇宙历史上所有的小镇少年大概都体验过这一丁点儿微不足道的青春期痛苦,我明白我也不例外。但在这么一颗殖民星球上,所谓“大城市”(密苏里市的首都区)的全部神秘和浪漫也只是能瞭望堆肥场,我希望能出去见见世面也不是没有理由的了。
我的意思不是说密苏里市有什么不好(堆肥场也没什么不好,这是必须存在之物),更适合的说法是,等你走出去,在真正的大城市或者辽阔而险恶的宇宙里生活过了,这会是你想要回来安享余生的地方。老妈的想法我很清楚,那就是她热爱哈克贝利星上的生活。但在她来这里定居之前,她是特种部队的一名士兵。她很少谈起她见过和做过的事情,但根据我的个人体验,我也大致有所了解。我无法想象一辈子都过这种生活。我认为她可以说自己已经看够了这个宇宙。
在来哈克贝利星之前,我也见识过宇宙的一些组成。但和简(也就是老妈)不一样,我不认为我已经愿意说我这辈子都只想留在哈克贝利星了。
但这些话我没有一句想对这个绿皮人说,我突然怀疑起他的来意。天上掉下个绿皮人,打听包括你在内的家庭成员的心理状态,这足以让一个少女怀疑究竟在发生什么了。尤其是我忽然想到,我还不知道这家伙叫什么呢。他没自我介绍就开始刺探你的家庭生活。
也许只是他不小心忘记了——这毕竟不是什么正式会晤——但我的脑海里警铃大作,我决定今天给这位绿皮朋友的免费情报到此为止了。
绿皮人盯着我,等待我的回答。我耸耸肩表示不予置评。我今年十五岁,有资格耸肩膀。
他退了半步。“你父亲大概不在家吧?”他说。
“还没回来。”我说。我在手持终端上查询,拿给他看。“他几分钟前刚下班。他和老妈正在走回家的路上。”
“好的。你母亲是这儿的治安官,对吧?”
“是的。”我说。简·萨根,边疆女执法人员——去掉“边疆”二字,这个头衔很适合她。“你也认识她?”我问。特种部队和普通士兵完全是两个概念。
“久仰大名而已。”他说,又是那种看似随意的语气。
朋友,给你一个小小忠告:没有什么比假装随意但未能成功更加引人怀疑的了。绿皮人离成功差了大概一公里那么远,我受够了被人套话的窝囊感觉。
“我想去散个步,”我说,“老妈和老爸估计就在路上。我去告诉他们你来了。”
“我和你一起去。”绿皮人提议道。
“不用麻烦了。”我说,示意他走上门廊,指着秋千说,“你一路上肯定累坏了,坐下休息一会儿吧。”
“好的,”他说,“只要你放心把我留在这儿就行。”我觉得他是想和我开个玩笑。
我对他微笑。“没关系,”我说,“你会有伴儿的。”
“你要把狗留给我?”他说着坐下。
“比狗更好,”我说,“我把你留给我的两个朋友。”然后招呼希克利和迪克利出来见客,我从门口走开,望着这位客人,等着欣赏他俩出来时他脸上的表情。
他居然没有吓得尿裤子。
不得不夸奖他一声厉害。奥宾人——也就是希克利和迪克利所属的种族——看起来不完全像蜘蛛和长颈鹿的杂合体,但足以让人类大脑的某些部分拉响排空肚肠的警报。过一阵看习惯了当然没什么,但重点在于“过一阵”三个字。
“这位是希克利,”我指着我左边那位说,然后指着我右边那位说,“这位是迪克利。他们是奥宾人。”
“嗯,我知道。”客人说,语气就像一只特别小的动物被两只特别大的猛兽逼进死角,还要嘴硬假装这没什么了不起的。“呃,那么,他们是你的朋友。”
“最好的朋友,”我说,语气里加上了分量恰到好处的无脑热情,“他们最喜欢陪客人玩。我去找我父母的时候,他们会很高兴陪着你的。是吧?”我对希克利和迪克利说。
“是的。”他们异口同声说。希克利和迪克利的声音本来就够单调的了,用立体声播放这么单调的声音则尤其吓人(对我来说当然很开心)。
“向我们的客人问好。”我说。
“你好。”立体声再次响起。
“呃,”绿皮人说,“好。”
“很好,大家都是好朋友了。”我说着走下门廊。巴巴撇下绿皮朋友跟上我。“那我走啦。”
“真的不要我陪你一起去吗?”绿皮人说,“我没关系的。”
“不用了,真的,”我说,“我可不想让你觉得非得站起来什么的。”我的视线看似随意地飘向希克利和迪克利,像是在暗示说他们要是把他切成肉排可就太不幸了。
“很好。”他说,在秋千上坐好。我觉得他看懂了我的暗示。你看,一个人就是这么学会看似随意地做事的。
“很好。”我说,和巴巴沿着小路去找我父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