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锋宫上,露台之前,一面镜子光华灼灼,正映照着世间的乱象。
魔尊抱着一个涂满辣椒香料的骷髅头咯吱咯吱地啃,两腮鼓起,含糊不清道:“嗷惨啊,酱么多凡人死于非命,师尊你就不管管吗?”
镜中,不少的凡人村子在光天化日之下被骷髅们屠戮,鲜血满地,尸骨相藉。更可怕的是,之前还对骷髅心怀恐惧的人们,很快又站起来,自己剥除身上的血肉,加入骷髅的行列去屠杀自己曾经的同胞。
魔尊表示,她身为一个经过堂堂白虎神君正面教导、心地善良的魔尊,看着这样的场面都忍不住热血沸腾,想要亲自下场收集一锅骷髅头顺便为枉死的冤魂们报仇。
宽厚的手掌抚上她的脑袋,神君伏在她肩上,轻声道:“你难道还以为,我会关心这草木枯荣这样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吗?”
“可这明明不是……”魔尊睁大眼睛,一时无话。
良久,她苦笑着摇摇头:“忘了,师尊是白虎神君天俦。”
凡间有传言,白虎神君名为天俦,自带一股与天同寿、与天同尊的霸气。
然而鲜少有人知晓,一剑在混沌之中劈开这方天地的神灵正是白虎神君。
天界诸神来来去去,不少陨落在神族的大战之中。千万年来,唯有白虎神君一人独坐藏锋宫,巍巍不动。
他这么孤寂的一个神,看惯了云卷云舒白衣苍狗,如今一个弱小的种族被从混沌之中流浪而来的种族消灭同化,确实也难升起一丝恻隐。
魔尊低下头,看着油光闪闪的骷髅头道:“真不习惯。以前的师尊,哪怕面对一个魔头的后人也会心软,现在却……”
天俦轻笑一声,不作答。
混沌之中,不少的天地繁荣又寂灭,这本不过是最寻常的一劫。只是,他那弟子的劫数与这一劫重合为一,便有些耐人寻味。
若是他没猜错,这一劫亦是巫涂的升神劫,如此一来,哪怕身为这片天地的开拓者,他也不能插手。
魔尊郁闷地接着啃着骷髅头。
天俦目光落到她身上,分外柔和。
魔尊忽然顿住,直勾勾地盯着镜子看。
天俦随着她的目光看了过去,呼吸一窒,不敢置信地拿起镜子。
镜子上,一片锦绣山河上下翻腾,纤毫毕现。
一只小小的妖怪呲牙咧嘴,幻化成人形,十指连番跃动,运转着画上的河山。
不仅如此,图案在渐渐变多,变大,逐渐有与整个天下的妖鬼骷髅角逐之势。
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骷髅朝这边涌来。
天俦放下镜子,不得不感叹一声:“天纵之才。”
若换成别的百年之龄的妖怪,不说领悟道法,就光是提供驱使道法用的法力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
魔尊兴奋地点头:“我师兄就是好眼光。”
天俦无奈,可不是好眼光吗,尽看中会坑自己的妖怪。
这一次的劫被这只小妖怪一搅和,谁知道会变成什么样?
余光一瞥,只见半个天下都被这妖怪的道法所囊括。
算了,他瞎操心做什么?
堂堂万灵谷大巫,要是连自己的劫数都摆不平,也就不用来见他了。
天俦扫了眼镜子里的段筝,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段筝的感觉很不好。
她拼命施展着道法,却觉得从别处涌来的骷髅越来越多,仿佛她的攻击没有起作用一样。
恍惚间,她好像又成了寄居在狐丘的那只小妖怪,太过于弱小,无论如何挣扎,都搏不出自己的一片天空。
才不是呢!
她对自己说。
她是大妖呀,还是最最厉害的懂得道法的大妖,这天下还有什么是她做不到的?她一定能打倒敌人,维护她想要维护的同伴才行。
脑海中忽然闪过一柄剑,浑身黝黑,却冒着缕缕轻烟。
她浑身一颤,悲苦漫上心田,她被卷到感情的洪流之中,除了流泪,几乎没有招架之力。
她心说这怎么行呢?要是被这些回忆吞噬,她还有未来可言吗?巫涂用自己的命换来了她的命,不会想让她寻死觅活的。
她要坚强起来,她要镇定起来。她要成长,她想要成为真正能够摆平一切的大妖呀。
以道法绘制的画卷再一次扩大。
段筝抽搐几下,又强制忍了下来。
她知道自己画出的道法领域有多大,却仍然认为不够。
不能够消灭骷髅,又胆敢自称什么大妖?
法力微微透支,被药酒治愈大半的经脉又传来阵阵疼痛。
段筝脸色涨红,咬牙坚持。
领域再次被她撑大。
她早已忍耐到麻木,感受不到自己的极限。
忽然间,好似脑袋里的一根弦崩断了。
一阵天旋地转。
彻底昏迷之前,似有一个熟悉的气息在向她靠近。
段筝不自觉地呢喃道:“你来啦。”
接着变成原形。
巫涂捞起他的小妖怪,从腰间抽出竹筒,拔开塞子,掰开小妖怪的嘴巴,将液体倒了进去。
老狰的魂魄从段筝身边飘出来,气呼呼道:“温柔一点!你这么对待我女儿,小心我跟你拼命!”
巫涂顺了顺自家小妖怪的毛,揉了揉她筋脉受伤最重的两只前爪,彻底无视了老狰的魂魄。
老狰气得吹胡子瞪眼,然后乖乖缩回了皮毛里。
巫涂捏了捏段筝的耳朵,俯在她身边道:“阿筝乖,睡醒了就没事了。”
他把小毛团小心地抱在怀里,往后退了一步,身形骤然消失不见。
不远处,伤口方才愈合的玉心将变回原形的橙橙放到耳朵里:“我们该出手了,被一只小妖怪保护,还真是让人心情复杂。”
橙橙目瞪口呆:“她她她好厉害!在摹魂阁的时候她还不会变成人形呢!”
“那是自然。能入万灵谷大巫法眼的妖怪,岂是等闲之辈?”玉心浑不在意。
“万灵谷大巫?”橙橙受到了惊吓。
“我前不久才查到,万灵谷大巫名为巫涂。再一想到他出现在玄天剑门的时间,正是传出万灵谷封谷不久、整个门派都在为大巫作法事的时候。”玉心轻叹,“万事皆有因缘。大道无极,我这点修为还远远不够看。”
“哪里呀,在橙橙看来,玉心最厉害了!”橙橙赶紧使出浑身解数拍玉心。
玉心止不住笑意,嘴上却道:“小蜜蜂,你少给我贫。小心我给你丢到炼妖塔里去。”
“哼,你丢啊,我才不怕哩。”
……
另一边,万灵学宫的众学员正在与骷髅们浴血混战。
夫子见巫涂来了,欠身道:“大巫。”
巫涂随口应了一声,抱着段筝站在一旁观战。
夫子看到段筝,心下一惊,又看了看巫涂的面具,自然看不出什么。他忐忑道:“大巫,这只小妖怪很重要吗?”
“重要。若是错过了,这世上就再也找不出一只一模一样的小妖怪了。”
戴着面具的脸看不出神情,然而他的语气却分外的温柔。
“可……她没有在规定的时间里来报道,她辜负了大巫您呀。”
“她有她的难处。”巫涂揉揉了沉沉睡去的小妖怪,叹息:“是我为难了她。”
夫子越听越觉得大巫这是难得动了一次心思,恐怕都准备将这个筋脉破损得一塌糊涂的妖怪收作弟子了。
于是道:“等这边的事情结束,在下这就去给她办万灵学宫的学籍。”
巫涂摇头:“有我在,她需要什么学籍?”
夫子一想也是,默不作声地低下头。
却听巫涂道:“也不知她愿意办一场怎样的婚典。”
夫子一下傻了,啥?婚典?大巫你都经历了些什么?
巫涂将段筝的脑袋往怀里靠了靠,小心地捂住她的耳朵,右手缓缓往前伸出,轻喝道:“开!”
刹那间,残余的骷髅纷纷碎裂,冤魂被释放出来,犹如乌云一般密布了整片天空。
鬼哭狼嚎声响遍四野,即便是从小在厮杀中长大的妖族,也不禁头皮发麻。
巫涂手臂一转,五指向下:“转。”
冤魂们渐渐沉入地底,地面上唯余一片狼藉。
妖怪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下意识地回避着大巫。
时至今日,他们才终于明白他们拜入的师门有多恐怖。
也还是有大胆的妖,趁此机会扑到在巫涂脚下:“大巫,我从进入万灵学宫以来就一直仰慕着您,可惜一直无缘一见。今日终于见到了您,想不到您比传闻之中更厉害。我想做您的弟子,不知……不知您有什么条件?”
“我暂时没事收弟子的打算。”巫涂摇头。
学员仍不死心:“您是厉害的大巫,要求高也正常。您对弟子有什么要求?我会努力去达成的。”
巫涂理了理段筝的毛发:“我要成亲了,要花心思讨好小娘子,没有时间教导弟子。”
“成亲?”那学员呆了一呆,“和这只小妖怪吗?她看起来一点也不厉害,您为什么……为什么要委屈自己?”
“她是世上最厉害的大妖。”巫涂估摸着世间差不多了,又从腰间取出另一根竹筒:“在道法上的造诣,就是成名已久的老妖怪也难及她的十分之一。”
众妖怪顿时明白了,喃喃道:“原来……刚刚是她呀。”
嘤嘤嘤,大妖好可怕,他们以后要夹着尾巴讨生活,千万不能叫大妖知道他们曾经想过跟大妖抢大巫。
巫涂手不停,掰开她的嘴,一筒子药液很快就见了底。
段筝咂咂嘴,猛地窜起来重重咬住巫涂的手臂,白眼一翻,又晕了过去。
众学员战战兢兢,不知道他们之前的小九九被大妖窥探到了没有。
唯有巫涂无奈苦笑。
他的小毛团还是怕酒。
可是,谁叫他醒得太晚,没时间制备其他药呢?
只好把放了几百年的陈酒拿出来凑合凑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