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暗。
小小的村落里亮起一簇簇的火把。有人在低声吟唱着无人能懂的歌谣,传颂着古老的故事。
村子渐渐热闹起来,朝一个方向聚拢过去。
很明显,那里就是今夜的祭祀之所。
巫涂点起火把,推开门。
段筝拽着他,担忧道:“巫涂,你没事吧?”
巫涂摸摸她的脑袋,笑道:“我好得很,玄天剑门的剑法我一口气能够完完整整打上几十遍,你要不要看?”
“不是这个。”段筝忐忑道,“那个梦对你真的没有一点影响吗?”
巫涂一愣,随即洒然道:“你不也说了,那个梦不一定是真的?”
段筝顺着他的袖子蹿到他怀里,道:“你不介意就太好了。”
“不介意。就算是真的那又如何?假使那是已经发生过的事情,我已无力回天。我能够做到的,唯有珍惜当下的生活。”巫涂摩挲她的绒毛。
段筝一愣,轻声道:“真是羡慕你,你的心态真好呀。”
巫涂不语,静静地看着段筝。
段筝仰起脑袋看星星:“我小的时候寄养在狐族。狐族有一只比我略大的狐狸,简直就是整窝狐狸的心头肉。不论他说什么做什么,是对是错,总有一大家子护着他,什么都顺着他的心意来。而我,什么都没有。”
她的眸子里光华闪闪,不知是星芒落入眼中,还是倾泻了满心的哀伤。
巫涂摸摸她的脑袋,正要开口,又听她道:“其实也没什么不对。他才是狐族的子孙,我一个异族,狐狸肯将我养大,给我吃喝住所给我功法,没有让我死在外面就算是仁至义尽了,我还能希求什么?只是有时候心里还是会有想法,会希望我的父母有一天会来狐族把我接走,我也可以做他们掌中的小宝贝。”
段筝笑着,眼里却没有半丝喜悦。
“后来我才渐渐想明白,我的父母肯让我在狐族长大,他们不是没有办法将我养大,就是心里已经没有我了。我又能够把我的希冀寄托给谁呢?”
巫涂蹲下来,看着勉强勾起嘴角的段筝,道:“我是你的巫师。”
段筝点点头,配合地把脑袋埋到他怀里。
“而你,是我的小宝贝。”
段筝错愕。
巫涂笑着挠挠她的下巴:“我们是一家人。因为有你,不论我的曾经是何种模样,都不再会让我难过。小毛团,有什么想要的就跟我说。要知道,在这个世上,你不是一个人,你还有我。”
段筝点点头,有些不知所措。
她觉得心里面暖乎乎的,但更多的是紧张,是担心自己应付不好让巫涂失望。习惯性地抖了抖毛绒绒的大尾巴要将自己裹起来,抬头看看了巫涂脸上的笑意,生生止住了几乎成为本能的动作,心一横,眼一闭,扑到了他怀里。
巫涂揉揉她背上的毛,又捋了捋她摇来摇去动个不停的尾巴,无奈道:“我的小毛团。”
就在此时,一簇簇烟火在天边绽放,将两人微微弯起的眉脚和嘴唇映得一清二楚。
段筝愣了愣,大着胆子伸出爪爪碰了碰巫涂的唇。
巫涂抬手握住她的爪子,捏捏她的小肉垫,道:“祈福仪式已经开始了,我们该过去了。”
段筝连忙翻身想要溜到地上,却被巫涂紧紧圈在怀里,任她如何挣扎也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段筝可怜巴巴地看着他。
巫涂不为所动,抱着她往祈福仪式上走。
他们到时,老族长站在图腾前,手里拿着火把,用古老晦涩的语调唱着艰深玄奥的歌谣。
一个女人抱着新生儿站在族长身边,敬畏地看着图腾。
夜空下,庄严的古歌夹杂着火焰的噼啪声,如烟雾般袅袅盘旋。
巫涂抱着段筝站在人群边缘。
有人在他肩头上拍了拍,转头一看,原来是巫哈楚。
巫哈楚两眼放光:“巫涂大哥,我觉得你特别厉害,等会儿你去试试吧。”
巫涂莫名:“试什么?”
“当然是去跟图腾交流呀。听说远古的时候,每逢祈福仪式,村落里德高望重的巫师都要以无边法力唤出图腾大人,让他们对新生儿施以保护符,让他们平安长大。可我们从来都没有见到过图腾大人,也许是族长的法术不够强大吧。”
“我不过是一个病人,族长都做不到的事,你为什么相信我能做到?”
“反正我就是相信,你都不知道你在巫阿卜大哥的仪式上有多帅,我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见到那么浩大的声势。”巫哈楚眼里直冒小星星。
巫涂摇头,他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这边正说着话,老族长的歌声停了下来。老人轻咳了两声,道:“巫涂来了吗?作为没有被病魔带走的英雄,下面请他上来为我们巫族的新成员祈福,愿他的勇气和意志能给与这孩子力量,让这孩子将来也能成为勇士。”
人群爆发出一阵欢呼。巫阿卜仪式上发生的事近日以来传得极广,不少人都知道了巫族来了个大难不死的少年。
所有人都坚信他身上有不同之处,如巫哈楚一样期盼他能召唤出图腾的人不在少数。
巫哈楚大喊:“他在这里!”
人们纷纷聚集过来,推着他往前走。
巫涂从族长手中接过火把,问道:“我该怎么做?”
“照着上面念就好。”老者递给他一张写满字符的纸条。
段筝本以为是巫族特有的文字,好奇地凑过去,却见上面的字符非常眼熟,就是她从小到大在各处见惯了的字。
段筝失落地垂下耳朵,缩回巫涂怀里。
巫涂已经读了起来:“三个鸡蛋不放糖,四只蹄子炖萝卜……”
他揉揉眼睛,怀疑地看了看老族长。
老人慈爱道:“你做得很好,继续读呀。”
巫涂只好读下去:“早晨红糖卤肥肠,晚上清蒸小肥羊……”
……感情巫族的图腾大人长得很圆,吃出来的。
巫涂浑身不自在,只想早点读完带着他的小团子离开。
然而老族长给他的纸看着不大,字却写得极小极密,大有一晚上都读不完之态。
巫涂一边念,眼睛一边往纸的边缘瞟,看着末端快成为一个个小点的字,冷汗不住地冒。
一走神,他就不知道自己念了些什么。
忽然间,木刻的图腾柱发出迷蒙的蓝光,一名背生双翼的男子从图腾柱上飞出,一艘轻舟紧随其后。
巫涂松了口气,把纸塞给族长,转身欲走,却见从图腾柱上飞下来的轻舟拦在他身前,一名手持玉笛的男子坐在舟上笑道:“巫涂,是你要做祈福仪式吗?”
段筝睁大眼睛,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
老族长大惊:“难道我们把祈福仪式的流程弄错了?”
众巫族也好不到哪里去,一个个看着他们的图腾大人,脸色精彩。
巫涂皱着眉头,盯着面前淡如虚影的男子。
男子吹起横笛,笛音如水波般荡漾,他的舟底也漫出一圈银白的涟漪。
笛音止,涟漪也停止扩散,变成一个个灰色丝线系着的小木牌。
男子弹了弹笛子,道:“孩子降生的那一天,做父母的要用巫术传信给我们,此后才能给孩子祈福。挂在我船底的,每个木牌都代表一个我们已经做好了准备却还没来得及完成祈福仪式的孩子。”
他伸手一捞,手上多了一块银白丝线系着的牌子。他道:“巫涂,这一块是你的。你需要祈福吗?”
银白的丝线在跳动的火焰映照下格外迷蒙,仿佛在述说着,很多年前真的有一个人会为巫涂而担忧,会竭尽全力去争取他本该拥有的祈福仪式。
段筝从他怀里抬起头,暗淡的火光下,看不清楚他的神色。
巫涂尚未回答,一旁有人着急道:“图腾大人,今日请你们来是为了给我们村里从小孩子祈福的。您找找,说不定船底下就有这个孩子的牌子咧。”
“除了巫涂,我船下只有灰色的牌子。”
“说不定就是灰色的呢。”
“哦?”持笛的男子笑了,“你可知灰色的牌子,代表的是一个孩子夭折了?”
一时间没人敢说话。
背生双翼的图腾落到船上,道:“浮笛,我们走吧。这已经不是巫族了。”
浮笛半卧着,悠闲地转着笛子:“浮歌,不急。已经五万年没人召唤我们了,不趁此机会出来逛逛,成天呆在柱子里不是太无聊了吗?”
浮歌点点头,展翅而去。
浮笛敲敲笛子,将笛子横在唇畔,还未吹响,便听巫涂道:“为什么我的祈福仪式没有完成?”
“你不是记起来了吗?我的巫师大人。”浮笛似笑非笑,“整个巫族的命运都在你的一念之间。”
老族长连忙上前道:“图腾大人,巫族的命运指得是巫族的传承吗?”
“这么说也不算有错。我们这些年听菜名听得脑仁都痛了。”浮笛躺回了舟上,轻轻吹起了笛子。
笛音盘旋袅绕,带着小舟浮向远方。
巫族众人望着浮笛离去的方向,纷纷叹息。
到头来,连他们的图腾都舍弃了他们。
老族长反应过来,颤颤巍巍走到巫涂身前道:“请带我们村落里的年轻人去寻找传承吧。只要能让巫族起死回生,让我们做什么都愿意。”
大伙纷纷反应过来,七嘴八舌道:
“带我们去找传承吧,反正再差也差不过现在了。”
“对呀对呀,连图腾都抛弃我们了,要是没有传承我们就真的活不下去了。”
“是呀,身为巫族总不能不帮巫族吧。”
巫涂轻轻点头,众人才松了口气。
“我就说嘛,巫族的人本来就这么少了,剩下的怎么都该互相帮助才是。”
“对呀,传承应该也不多了,希望巫涂小哥不要私藏才好。”
“到了我们巫族重新崛起的时刻了!”
议论纷纷的人不知道,苍穹深处,有人在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他们。
正是浮笛和浮歌。
浮歌轻叹:“除了大巫,白发银眸的人竟然有二三十人。这种病,五万年前总共才出过两例。”
白发银眸,说得好听是病,说不好听就是已经丧失了成为巫师的心境,失去了作为巫族的资格。
浮笛收起那副吊儿郎当的姿态,同样严肃道:“巫族已经名存实亡了。当年的巫族,所作所为往往是为天下生灵着想。哪怕有人偏激,会做出一些不太愉快的事,但总体而言巫族的气象还是很不错的。哪里像现在,人人都以自己的利益为重,跟这片天下的凡人比起来也差不多了。”
浮歌的目光落到巫涂身上:“不知大巫渡完劫会怎么想。这么多年来,他一直都没有踏进巫族一步。”
“谁知道呢。”浮笛躺在船上,“我有种预感,大巫会被他的小妖怪改变。”
浮歌皱皱眉头,落到浮笛船上,道:“走吧,留下也无用。我们去看看五万年后的世界是个什么模样。”
“好。”
一叶轻舟沉浮于万载星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