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画与画师

进了摹魂阁,段筝的生活也安顿了下来。

每日里白天去西坊干活,日暮时分回到房间画上一两幅画,晚上再和她的两个新邻居吹着晚风闲话家常,宁静得有些不真实。

段筝偶尔午夜梦回,迷糊之间仍然会觉得她还是狐丘上的小妖怪,需要夹着尾巴求生存。然而一切都不一样了,她终是看到了外面更广阔更博大的世界,她在努力适应着外面的世界,在努力成为一个厉害的大妖,或者厉害的画师。

她跟狐丘那会儿相比,过得舒心多了。而且段筝明白,随着她越来越强大,她一定会过得越来越好。

一晃,十来日过去了。

这日,段筝下了工,如往常一般往自己的房间走。远远的,她看到房间外面围了一些妖怪,阿九和老米赫然在其中。

段筝的心一下子就悬了起来。

在狐丘,每次狐族想要找她的麻烦,总会叫上一大票狐狸围在她洞口。现在这么多妖怪围在她房间前,她不会是大难临头了吧?

还没等她想清楚她这几日做了什么得罪了谁,阿九就笑眯眯唤她道:“段筝,倏滑画师的画我们给你送来了,还不快过来看看?”

段筝一怔,才想起之前好像是有这个事的。她还以为只是跟她说着玩玩,没想到竟然真的会兑现。

一种受到重视的感受油然而生,段筝心下一暖,跑过去道:“谢谢阿九。谢谢大家。”

阿九从背后摸出一卷装裱好的画轴,摇晃道:“段筝,想不想看看?”

段筝紧紧盯着画轴,眼睛亮得像星辰,重重点头道:“想看想看,非常想看。”

周围的妖怪无不面露微笑。

阿九也笑了:“那你得先谢过倏滑画师。”手一指,段筝的目光顺着手指移动,落到了旁边一个又高又瘦的白面书生身上。

段筝连忙道谢。

倏滑摆摆手:“进了摹魂阁就是一家人,这么客气做什么。”

段筝的心更暖了,她心里默默叨念了几声“家人”,原来真正的家人是这样的吗?她好欢喜。

从阿九的手中接过画轴,段筝小心地展开,愣住了。

画卷上画的是一只气势炯炯的妖兽,昂首挺胸,云雾缭绕,目光如电,仿佛随时有可能从画中扑出。

最引人注目的莫过于妖兽额上的角,腰间的翅膀和扇子般铺陈在身后的五条尾巴。

段筝心跳加速,一种难以言说的感受在胸中蔓延,拿着画卷的爪子都有些发抖。

阿九以为她是吓到了,没在意,与她开玩笑道:“这是真正的狰,是以前世间最强横的妖族之一。怎么样,怕了吧?以后还敢不敢胡乱相信人家的话,把自己当做是狰了?”

段筝回过神来,摸了摸画卷上妖兽腰间的翅膀,又捏了捏自己肉乎乎的腰,然后不信邪地碰了碰妖兽的尾巴,又把爪子放到自己尾巴上揪了揪,逗得一众妖怪笑得前俯后仰。

阿九忍笑道:“得出什么结论了?”

段筝仰头认真道:“我要把这幅画挂到墙上。”

……这什么回答嘛!

妖怪们笑个不停,只觉得新来的这个小家伙傻得可爱。

阿九无奈地扫了众妖怪一眼,然后更加无奈地将目光落到段筝身上:“去吧去吧,以后好好跟大家相处,不要忘了我们摹魂阁就是一个家。”

段筝脑袋飞快地点了两下,轻手轻脚收好画卷,转身打开房间的门,在挂着自己画作的墙上寻了个空位置将画挂了上去。

众妖怪原想看看画师的作品挂着小妖怪的房间里是个什么效果,便也把目光投了进去。等他们看到满房间的画时,不由得呼吸一滞。

摹魂阁里大多数妖怪的房间都差不多,他们便也以为段筝的房间也跟他们一样,整洁、干净而单调。

可出现在眼前的一幕另他们完全想象不到。这哪里是房间?这分明就是一个藏在房间中的小小乾坤。

有苍翠的树木昂然而立,生气勃勃;有翩舞的群鹤翘足展翅,高傲优雅;有人间的小街密密匝匝,热闹非凡。更有数不尽的山川河流,看不完的广阔长空,令人心旷神怡。

众妖齐齐失声,屏住呼吸,生怕自己惊扰到这方小世界。

段筝挂完画,转过头,迎接她的就是一众妖怪怪异的眼神。

段筝莫名:“怎么了?我挂得不对吗?”

妖怪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说话。

段筝干脆跑出房间,站在妖怪们的位置瞅了瞅,也没有发现哪里有问题。

她挠挠脑袋,彻底蒙圈了。

最终还是阿九先清醒过来。他颤声道:“这些画,你是从哪儿得来的?”

段筝这才明白原因出在她自己的画上。

她连忙道:“这些画都是我画的。我自己的画跟画师的画挂在一起确实不合适,我这就去取下来。”

“等等,先别取。”倏滑赶紧叫住她,将她上下打量一番:“真的是你画的?”

“是我画的。画得不好,先生见笑了。”段筝这样说着。

倏滑愣住,问道:“你看我的画如何?”

“画师肯送我画,于我而言就已经是天大的幸事了,哪里还敢妄加评价。”

这下众妖怪也明白了,感情这小妖怪觉得倏滑画师也画得不够好,但碍于面子,不方便说。

倏滑一时语塞,叹了口气,拍拍阿九的肩膀,扭头就走。

阿九苦笑,倏滑画师这是认输了。

但他还是觉得不能相信:“段筝,你连变幻为人形都不能,又是如何执笔作画的?”

段筝眨眨眼睛,转身回房间拿了一支笔。

这时,妖怪们才发现,她的爪子有六个指头,用凡人的工具完全没有问题。

阿九错愕,很快又恢复正常。他道:“传我命令,从今往后,段筝为我摹魂阁新晋画师,吃穿用度,与各位画师同一标准。”

段筝大吃一惊,有些不明白自己怎么成了画师。想要达到她曾在狐丘藏书室看到的那幅画的程度,她还有很远的路要走。

她着慌道:“有什么地方搞错了?我怎么会是画师?”

阿九垂眸:“我们都很喜欢你的画。你在我们心中是当之无愧的画师。”

有几只妖怪掏了掏耳朵。他们怎么记得青青画师成为摹魂阁画师时,阁主说的是“你的画技足以为摹魂阁牟利。有个画师的名头,画会更好卖。”

果然,对于什么人就要用什么样的话语来劝说。

段筝心里面没那么多弯弯绕绕,她开心得整只妖都要膨胀了。

她一直觉得自己的画不错,却也觉得这肯定是她自己看自己的作品,眼睛自带的美化效果。

她从来都没想过把自己的作品给别人看。

不看就不会有评价,没有评价就不会伤心。

毕竟,堵心的事情多了去了,何必再给自己添上那一样呢?

而就在刚刚,她从未奢望过的表扬毫无预兆地降临了。

像是有人揭开了笼罩在她心上的乌云,一束阳光照了进来,将她的心照得前所未有的明亮。

原来,她也可以被那么多妖怪支持,拥有那么多鼓励。

段筝咧嘴笑着,强忍着,不让她眼里的泪水流淌出来。

好温暖,好感动。

家这个字,就说的是摹魂阁这样的地方吧?

那她不要离开这里,不要离开她好不容易才拥有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