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九将眼前这只毛绒绒圆滚滚的小妖怪将记忆里腾云驾雾叱咤风云的身影对比一番,实在忍不住道:“你哪里像狰了?”
段筝一下子就心虚了:“我也是听人胡乱说的,他们说我是狰的后代,我就信了。不是就不是吧,我也不知道我是什么。”
阿九嗤笑一声:“那是他们看你蠢逗你玩,以后就不要再说自己是狰了,要是狰这一族还存于世,听到你这言论非把你抓去吃掉不可。”
段筝闷闷地应了一声,缩成一团。她心里疑惑,这个消息是她偷听狐族的谈话才知道的,按说没有骗她的可能。难道是狐族弄错了?
段筝觉得,恐怕也只有这个可能了。
左右一路上闲来无事,阿九便同她说了些有关摹魂阁的事。
摹魂阁是隶属妖盟的组织,收留了许多自然生成于山野间由动物草木化形的妖怪。只要妖怪愿意加入摹魂阁,妖盟的大妖就会保护他们免遭修士屠戮。摹魂阁阁内也会派遣一些日常的工作,一旦完成就有报酬,比独自在荒郊野外鬼混强多了。
段筝却是不明白:“既然有大妖保护,那么为什么还要怕绿衣剑派呢?”
“我们不是怕他们,而是在忍让。大妖出动的意义跟我们这些小组织打打闹闹不一样,放眼天下,摹魂阁和绿衣剑派这种规模的组织还有很多,哪两个组织闹了起来对天下的格局并没有大的影响。然而大妖太强大,太稀少,他们一旦动手,就意味着妖族跟修士要全面开战了。妖盟并没有压倒性的优势,上面给我们下的命令是能躲就躲。”
“……哦。”段筝神情木然,这些听起来离她好遥远,她只是一只想要有地方躲雨想要有热水泡澡的小妖怪而已。
说话间,二人到了山崖上的一处庄子门口。
大门漆着朱漆,上面挂了一张牌匾,牌匾上铁钩银划写着:“摹魂阁”三个大字,站在门口,一股肃穆的气息扑面而来。
大门“咯吱”一声打开,一个儒士打扮的小老头撑着伞迎上来道:“阿九,这么大的雨,怎么不躲躲再回来?还有这位是?”
阿九接过小老头的伞道:“我原本在山洞里躲雨,见这只小妖怪被修士追杀,路见不平帮了一把,顺便就把妖给带回来了。她叫做段筝,很是天真单纯,你们别欺负她。”
又给段筝介绍道:“这老头姓米,你叫他老米便好。”
老米笑呵呵道:“小家伙,从今往后咱们都是摹魂阁的了,你有什么困难千万不要客气,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尽管说。”
段筝全身肌肉崩得死紧,她在狐丘秘境里历练时遇到再危险的情景都没这么不知所措,脑子里一片空白,都不知道这种场景该说些什么。
怎么会有妖怪这么温柔呢?
她也想成为这样的妖怪,可她到底该怎么做?
僵了好一会儿,才结结巴巴道:“我,我叫段筝,请多、关照。”
老米哈哈大笑:“还真是只可爱的小妖怪。段筝,我带你去你的住处,跟我来吧。”
段筝下意识看向阿九,倒把阿九看得莫名其妙:“去呀,别让老米久等了。”
段筝这才跟着老米离开。
老米一手撑伞,一手提着灯笼,边走边道:“我们摹魂阁是妖族的大家庭,你随意就好,不用太拘束。”
段筝应了声,乖乖跟着他走。
“阿九应该跟你说过,我们摹魂阁也是有工作的。我看你好像不便于化成人形,那就不给你派精细的活计了。我们西坊那边缺一个搬运颜料的妖怪,工作不算是太累,你去做那个,如何?”
段筝想了想,好像也没什么不妥。于是道:“好呀,不过为什么要搬运颜料?是谁要作画吗?”
老米笑道:“看来是阿九失职了,竟然连我们摹魂阁是做什么的都不告诉你。摹魂阁是妖族用来将不太强大的小妖怪安置在凡人中的聚集地。我们这里大多数妖怪都还需要食五谷,在凡人的城镇里生活总要银子吧?银子哪里来?其他聚集地有其他聚集地的来法,我们摹魂阁,做的就是书画生意。”
段筝眼睛一亮:“摹魂阁有很厉害的画师吗?”
“对对对,我们这里厉害的画师可多了,”老米说起这个与有荣焉,“我们这里最厉害的要数白羽画师,他画出的画,在以前的那座城里简直有价无市。可惜不久前他被孔雀族请去做夫子了,不能再给我们画画了。”
老米叹息着,看到段筝眼神黯淡,连忙安慰她道:“别急别急,我们还有青青画师、大萝画师、倏滑画师。其中倏滑画师脾气最好了,改天我让他送你一幅画。”
段筝受宠若惊:“真的可以吗?那是画师画出的画呀!”
“有什么不可以的,我们都是无力在世上独自生存的小妖怪,彼此抱团,相互温暖。他的画,就当是给新成员的礼物了。”
段筝心中一动,忽然间不知道该怎么去适应摹神阁的环境。
大家都不计得失,都诚心诚意为别人付出。
而她,真的值得别人如此关照吗?
她真的有资格呆在摹魂阁吗?
就在段筝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时,老米停下脚步,用灯笼指着前面的小屋道:“以后你就住在这里了。有什么需要尽管叫我。”
段筝道了声谢,钻进屋子里,随便抖抖身上的水珠,到头就睡。
第二天一大早,段筝便被一阵敲门声唤醒。
她打开门,却见门外站着两个陌生的女孩,不由发愣:“你们……是谁?”
其中一个女孩皱了皱眉,另一个女孩笑道:“我们是你的邻居呀。我住你左边的那间屋子,叫做橙橙,本体是蜜蜂。她叫做舞白,是青青画师的徒弟,可厉害了。”
段筝连忙自我介绍一番,又小心地看着舞白道:“请问,要怎样才能成为画师的弟子呢?”
舞白哼了一声,转身离去:“你先修得人形再说吧。”
段筝张了张嘴,尾巴不安地扫着地面,又是一阵语塞。
橙橙只好打圆场:“你别管她,她脾气就那样。倒是跟她相处久了,才能发现她其实心肠还是很不错的。”
段筝点点头,依旧耷拉着耳朵。
橙橙知道她仍在为之前的问题烦恼,便开导道:“做画师的弟子,起码要能自己画出一张入得了画师眼的画。舞白虽说脾气差,可她也没有说错,你这样子也没办法执笔,还是先修得人形再说吧。”
段筝想解释自己已经修得了人形,而且她的爪子有六根指头,不是人形也可以握笔,开口却成了淡淡的一声:“哦。”
橙橙道:“时间不早了,你第一天来,对摹魂阁不熟悉,我带你去干活吧。对了,你的活儿是什么?”
段筝便在她热情洋溢的邻居的带领下去了西坊,背上套上绳套哼哧哼哧将各色矿石运到工匠那里加工,一忙就是大半天。
太阳西斜之时终于得以回到她的小屋,她半死不活伸出舌头在地上躺了半天,心满意足打开她护在肚皮上的包裹,看着包裹里她凭借着自己的劳动得到的几枚铜钱和一些作画用的工具,痴痴地笑了。
段筝翻身爬起,叼着纸笔跳上桌,打开窗户,看着斜在窗边的枝丫,眨了眨眼睛。
轻描淡抹,细细勾勒。转眼间,一棵树跃然纸上,枝叶浓淡疏浅,起伏不一,似有轻风掠过,清凉扑面。
段筝停下笔,低头欣赏自己的画作。
太久没画,她有些手生。好在总的来看还是不错的,画风清新,自成格调,段筝觉得就是挂在她的房间里也不会显得丢份儿。
这样的画,够得上画师的收徒标准吗?
段筝这样想着,忽然没了信心,目光落到画上,怎么看怎么不对劲。
她想起她还是寄养在狐丘的一只很小的妖怪时,她曾偷偷去狐族的藏书房偷过书,看到挂在藏书房墙上的一幅画。
那幅画上远山空渺,云雾绵延,一条瀑布从山间倾泻而出,仿佛游动的龙那般流连顾盼。
她站在画卷前,心神也被引入苍茫旷远的意境之中,浑然忘却她所受到的痛苦和责难。
那是真正的画师之作。
她也因此拿起画笔,一心构筑一个只属于她的、可以忘却所有烦恼纸上的家。
只可惜……
段筝想起散落在地上的画纸,想起吞噬掉她所有慰藉的熊熊大火,心像是被人丢在地上踩踏一样的痛。
她一时没忍住,跳到床上扒着被子蒙头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