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离开比特-绍蒙公园,继续往东走去,下了山后来到乡下的茅屋和美丽城的高层楼房之间。高楼上的遮阳帘已经卷了起来。他买了一套带裤兜的西装,这样可以把手斜插进兜里,此外还买了袜子和鞋。“不贵的!”卖主由衷地说——在这个商业萧条的地区,他或许经常说这句话。科士尼格把脱下来的衣服留在店里,沿着山路回城西,朝着歌剧院广场走,去和平咖啡馆。
在他眼中,一切现在都显得无比清晰,仿佛是展品,不再像一小时之前那样灿烂。一切宛如都被清洗过一遍。他在水底潜了那么久,现在终于浮出了水面,阳光渐渐温暖着他冰冷的身体。看着石板路缝里的闪光,他想起了一个在夏天空荡的街道上朝他微笑的女人的嘴角。云层飘动着,树冠绽开又合起,叶子滑落下来,散落在广场的四处,盖住街面,一切似乎都在运动。他望着一片漏斗形状的云——我感知到了一个形象!他想——再去看时,那云却已消散在蓝天中。他惊讶地站住了,激动地观察着笼罩在楼顶上的天空,天的光芒穿透了树叶,仿佛有新的事物正在那后面起步——不是海洋,更不是任何地区,而是一种陌生的感觉。他突然想到家里的床还没有铺好,这个念头并不让他难受。美丽城的小茅屋给人一种黄昏的假象,科士尼格听见从其中一栋茅屋里传来一声喷嚏。一个黑衣老妇人站在家门前,长筒袜外还套着短袜,正朝着街道另一头的人说话,两人的话声都清晰可闻。晚风中,树叶的影子在房子的墙面上瑟瑟闪动着。一个敞开的楼梯间外有一块标牌,写着:不要在台阶上吐痰!巴黎在他脚下延伸,城市浸在红光中,已变成了一个荒漠都市,楼房的窗户反射着刺眼的光,那些房子宛如被遗弃的殖民建筑。他望向西边灿烂逼人的天空,楼房和树木丛生的小巷似乎连成了一个整体,车流仿佛是从幽暗无比的原始森林中冒出来……太阳正在下沉。暮霭降临了,晦暗的光线中,几个孩子宁静地坐在围着人行道的铁路护栏上。那护栏已被磨得十分光滑,孩子们很安静,一语不发,有人喊他们回家睡觉,他们也不愿散开。一个女孩在一丛接骨木后面观察他,膝上放着一本书,他也回望她。注视她的同时,他也渐渐看清了自己。他从厌烦中开始感知世界,现在竟一发而不可收拾!所有那些无言地向他袭来的故事几乎让他感到痛苦。不要睡觉——保持空洞!一辆停靠的车敞开着车门,他听见车里传出羽管键琴的音乐。突然他为自己今后面对的时光感到一阵深切的愉悦。他需要一个工作,他的成果应该像法律一样具有效力,不可逆转!他的生活不需要体系,他想,如果未来的生活中不再会有新事物和新面孔,那么他需要一种更稳定的渴望。
他望着迎面而来的一切,仿佛其中有为他存在的什么。一家咖啡馆平时很整洁的柜台上放着一个盛煮蛋的餐盘!那个黑人是怎么回事,大衣上竟别着竹纽扣?他始终害怕做错事,错过什么本质的东西!一个女人迎面而过,他很喜欢她走路的方式,片刻后他转身跟在她后面跑,想看看她走路。她有时会回头看一眼,仿佛正在离开他,惟独离开他一人……
他看见一个被打翻的活动箱,这时意识到自己对此多么无动于衷——箱子倒了,可这跟他不再有什么关系了。他是自由的,至少在这个黄昏,这个夜晚。他怀着一种征服的欲望往山上跑去,一排排高楼渐渐矮下去,仿佛已经被他的目光所征服。“我正在改变!”他说。他觉得自己仿佛已经沉默了难以想像的漫长时间。他吼出一种人们恐吓动物的声音,但他恐吓的是所有的一切。就连纯粹的呼吸、甚至吞咽都让他觉得舒服——每一次吞咽的动作都有一种新鲜感。周围的环境似乎已然改变,他看见一张电影海报上画着一对赤裸的男女躺在床单下,竟感到惊讶:现在居然还有电影用床单来装饰情侣!有人扔了一份报纸,他习惯性地瞥了一眼上面的标题:“……腹部中枪”,心想:原来还有人因为腹部中枪而死!虽然他看的是同样的事物,用的也是同样的视角,但一切都变得陌生了,变得可以体验。他神情坚决,伸展着四肢。暮色中飘来一阵陌生的香水味,那味道并不像往常那样,让他想起令人窒息的绝望拥抱——他不再回忆,只是怀着期待。经过一个长廊时,他想:就在这里,那件独一无二、闻所未闻的事要发生了!他看见一家咖啡馆外有一个独身女人,浑身散发着不可接近的游离感,但在他眼中,女人还是获得了某种象征:她是一个诱人的禁忌,他又想:这就是她的所有故事——我对她的了解永远不会超过这一刻,因为现在我看见的她正独自坐着。他贪婪地跟踪自己的念头,随时做好制止它们的准备。他什么都不想忘记,为了以后派上用场。(无论如何,他为今天将遇到的所有人感到开心,即便不和他们交谈。)他经过一个灯火通明的教堂,门大开着,他看见一个神父正在挥手让大家开始唱祷歌。他又注意到,一只手正将一支燃烧蜡烛的烛泪滴到一个托盘上,盘里竖着很多点燃的蜡烛。倾斜的蜡烛滴出的烛泪突然让他喘不过气来,并不是那个物体本身,而是他正在体验的所见之物。他继续走在山下的平坦街道上,同时觉得自己能看到路面下方的景观,仿佛道路正在离他远去。他一眼可以览尽正在朝下卷起的地面。这时他发现石子路上有个东西(是什么?他想),那玩意儿似乎对他意义重大——原来是最后一缕日光。他在巴士站读着《注册机械师》,仿佛那是一首流行歌的歌名……夜蓝色的天幕中,已有一颗星星出现在西方,他看见内城的大片楼群已成一片黑影,却显出一种毛绒绒的柔感和圆润,仿佛它们都变成了帐篷,而那巨型大皇宫是其中的主帐篷。他放慢了脚步。街道依然空空如也。有人群活动的地方却很拥挤,他们低声交谈,比平时靠得更近。突然他以为一场战争即将爆发,炮弹将轰隆隆地从天而降。一切都已转好,再没有不测降临,他觉得有些难受。
从博纳努韦勒大道开始,街道又热闹起来。还没有睡觉的孩子被拖着走,走到排气管下便咳嗽起来;四处都是喧闹声,如果孩子们想说话,大人们得弯下腰凑近他们。科士尼格听见人群中传来一声怒吼,所有人都乱了阵脚,想逃开。这些人怕什么呢?只有他一个人去歌剧院广场吗?很多老人都一副愤懑不平的表情,虽然他们已经那么苍老。他看见一个女人站在敞开的窗口,立刻认定她会跳下来。一个人打哈欠时连口水都喷出来了。科士尼格想招一辆出租车,但他招呼司机时,那人看都不看他一眼,只是往车顶牌上盖了一个黑色皮套作为回应。一个迎面而来的女人对他做了一个鬼脸,他发现女人的脚踝肿得很大。一个人靠在挡风玻璃已经开裂的车边呕吐。几个男人蹦蹦跳跳地走在人行道上,不时笑着捏对方的脸,捏时却咬紧牙关,因为下一秒他们会真的打起来。一个西装口袋里插着白手绢的男人坐着轮椅被人推着经过。整个大街充斥着混浊的烟雾,地铁入口处的黑色街灯下方已经被煤烟熏得漆黑。一个正在尖声大笑的女人笑到一半突然严肃起来,猛一转头,仿佛她在这一刻必死无疑。没有人给旁人让路;在这些你挤我撞的混乱中,马上就会有人抽出一支手枪,朝人群乱射。他看着迎面而来的人,仿佛在看一部历史已久的老电影;事实上他们早已不存在了——他所看到的,只是他们的最后一段影像。他们活动着,听任自己行走,仿佛早就腻烦了自己的功能。虽则如此,但他们还是顺从地显现出影像!他们家里的牛奶早就酸了,橙汁也结了块,抽水马桶里的水面已经蒙了一层灰尘!他走在人群中,不断躲避,生怕失去重获的平衡感。如果有人挡住了路,他会很客气地将对方挤到一旁——经历了一切之后,他容许自己这样做。他在排水渠里捡起了一封被踩烂的信,一边走一边看。“很多年前的一天,我在转瞬之间突然变得对一切都无动于衷。由此,我一生中最恐怖的一章开始了……”他突然想到,自己从来都没有一个真正的敌人,没有一个他想毫不留情地毁灭的人。我要尽可能地与人为敌!他怀着一种奇特的快乐想。望着脚下被炎热烘软的石子路面,他突然觉得自己像一个陌生故事中的主角……想到待会儿要结识某人,他觉得有些无趣,有些郁闷。他走向和平咖啡馆,歌剧院广场的三盏街灯恰好在这一刻照亮了咖啡馆门外。天台上掠过一道闪光灯的光。卖烟的女人站在店里,对顾客们晃着她的托盘。有人走近咖啡馆,里面的人正向他招手。
在一个夏天炎热的黄昏,一个男人穿过巴黎的歌剧院广场。他的双手斜插在看起来簇新的西装裤袋里,方向明确地朝和平咖啡馆走去。那件西装是浅蓝色的,那男人穿着白袜子和一双黄鞋。他走得很快,系得松松的领带走动时被甩来甩去……
(197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