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找遍了整个广场,看所有经过车辆的车厢,但这些只不过是必经程序。无法想像之物才有一种更可怕的真实感。他巴不得自己立刻发疯,似乎那才是最后的救命稻草。在疯狂中,一切都可以挽回,死人都会复活!人们可以永远和死人们相伴,不再有死亡的念头……然而他无法进入疯癫状态,只觉得浑身无力。他沉浸在一种恐怖的清醒状态中,双手自动地摸索着脸上的所有骨骼,伴着一种莫名的享受。他冷静而审慎地——管理员以后会这样形容他——将自己的地址告诉了公园管理员,声称自己要去叫警察,然后斜穿过城区,朝东走去。
在死亡的意识中,科士尼格和路上相逢的人们有了同感,而长久以来的无动于衷变成了一种甜美的参与感。那些开车的人们——他们无休无止地奔波在路上,关在铁盒子里,痛苦地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多么辛苦;这样生存下去多么辛苦!货车的气闸多么绝望地一路鸣叫!刹那间,他想到,政治不仅是一种生意,不仅是对荒诞的粗暴掩饰,同时还是一种世界性的地区自治手段,因此政治是一种可以想像的事件,是值得拼搏的。他坦然接纳每一个细节,不再觉得一切都是断裂的。一个女出租车司机拉着一位女乘客;一个男孩拿着玩具冲锋枪大喊大叫着跑在母亲身后……他觉得自己变强大了。他愿意和所有人说话,祝福他们。一次他走过一个男人身边时,还提醒他鞋带松了,那男人向他表示感谢,一点都不惊讶。他看见一个头戴得克萨斯牛仔帽的人,便上前去问他从哪里来,仿佛在帮助他。他不再觉得一切都很可笑。看见一个戴红头巾的女人下地铁站的台阶,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从前只想着自己。想到自己现在要去死,一种强烈的遗憾攫住了他。他小心地避开每一辆车,不想被撞上。
他完全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轻巧地穿越在疲惫缓行的人群中,并为其他人感到遗憾!他连一丝一毫的牙疼都没有了!一个男人坐在巴士车站边,头低垂着,双手放在胸前,仿佛正在等待迫害者的到来。他觉得只要随便搭讪一句,那人就会全盘托出。他真的在那人身边坐了一会儿,问他在干什么。那人望着他,仿佛这样的问题是对他的侮辱!
城里到处都有喷泉,他就着一个小喷泉清澄宁静的水流洗把脸,仿佛之前真的在脸上涂了什么。在这个温暖的日子,连流水也如此温暖!越接近巴黎东边的绍蒙丘陵,科士尼格看到的城市就越发生机盎然。他看见一个女孩子用脚跟蹬开摩托车支架,骑着车扬长而去;一个高大的女黑人用头顶着一个满满的塑料包;一辆拖拉机穿过城市,车后落了一地干草;一个面包店店员像往日一样,提着一篮长面包从一家咖啡馆走到另一家;一个胖男人坐在长椅上,身边放着一大堆皮带;遥远的地方,公园栅栏的顶部在某一刻泛出了金色光芒……他能用目光攫住一切。一个女人把钱包夹在下巴下,购物袋夹在膝盖间,打开一扇门,用脚踢开,这一幕在他眼中代表了一种可能的生活瞬间,这是他事后才窥见的生活。他看见人行横道上闪光的金属片,看见树冠无风自动,仿佛要不断变幻形状。他听见一群鸽子飞过,声音仿佛人的低笑,电影院里的枪声和嘶叫声结束后传来了影片的剧终声——轻柔的音乐和一对男女低沉友好的对话。他闻到一家开门的修鞋店飘来的刚上色的鞋的气味,看见一家理发店地上堆满了头发,一个冰激凌自动售货机上插在脏兮兮奶汁里的大勺,一只没有尾巴的猫从一户人家出来,飞快地蹿到一辆停靠的汽车底下蹲着不动,他听见一家马肉店香肠切割机的轰隆声,一个即将完工的楼盘各层都传出了水泥块的撞击声。他看见一家餐馆的女店主抱着一束花打开餐馆门,为晚上的营业做准备,他大声说:“真丰富!”今年的第一批葡萄上盘旋着第一批黄蜂;第一批榛果装在一个木箱子里,旁边还有皱巴巴的果叶;人行道上留着第一批被吹落到地上又飞开的树叶的痕迹……夏天的集市规模比平时小了很多。咖啡馆里的服装摊位几乎都是空的!邮局大楼刚被重新粉刷过,人行道路面被挖开了,为了装新电话线,工人们站在矿井里,看着一个摇摇晃晃踩着塑料旱冰鞋的孩子笑。一家电影院正在上映动画片,放的是《大力水手》,这个家伙只需吃一罐菠菜就足以对抗全世界。他觉得自己很做作,很无耻!他肯定漏看了什么,错过了什么,这些都是补不回来的。他站住了,在所有的口袋里翻找。一个女人不会在人行道上这样站着不动,他想。终于他觉得自己不引人注目了。他几乎是满足地闻着自己的汗味。无休无止的车流轰鸣声让他觉得头很舒服,他发出了一声动物般的吼声。既然已经没有可以爱的人,我也就不再需要死亡征兆了!他想。一个人的钥匙链掉到地上。一个优雅的女人滑倒了,一屁股坐在地上。但他没有像平时那样移开目光,他观察那个女人,看她如何羞涩地微笑着站起身来。他双手背在身后走,仿佛一个无所事事的餐馆领班。飘浮的云层下,起重机正在摇摇晃晃地工作,他怀着一种永恒的安宁感从它们下面穿过。
科士尼格不想再为自己追求什么。一些日常的景象在他面前闪动,仿佛它们只是现象——自然现象——每个细节都展示给他一种无限的丰满。他是一个已经脱轨的人,走入了在忘我的精力中四处奔波的人群中。他相信,当他把自己已不再需要的幸福传递给他们时,这些人都会改变自己的步伐。他依然在以某种方式活着——和他们一起。这种状况不是一种情绪,不是一种转瞬即逝的短暂气氛,而是一种他从所有流逝不息的短暂气氛中获得的信念,是有所用处的。这时,他想起自己在绿地广场的沙地上看见的三个物品,那时产生的观念现在似乎能派上用场了。正是因为他觉得这个世界变得神秘了,它才敞开了自己,你就可以重新赢得这个世界。他走过东站边一座桥时,看见桥下的铁轨旁躺着一把黑伞:它不再是某种其他事物的征兆,而是一个自我存在的事物,为自己而美丽或丑陋,和万物同时美丽或丑陋。他的目光所及之处总是有所发现,仿佛身在一个捡钱的梦里,每一次弯腰都能看到闪光的东西。无数细节分散在各处——街面上一只沾着蛋黄的勺子、高空的燕群——在一种整体感中震颤着,他不需要任何记忆或梦境来认识它:那是一种让人随时可以回家的感觉。
太阳已偏西,行驶在明亮逼人的大街上的汽车变得轮廓模糊。有人走在他身后,步伐跟他一致,既没有赶前也没有落后,但他并没有回头。一些人在影院前排队准备看《宾虚》。他自己第一次看这部电影,已经是很久之前了——然而到处都在不断放映它,还在放,又在放!那些第一次看的人和他完全不同,此刻却又相同。很多人和他迎面走过,胳膊下夹着衣服袋,因为七月底时,大多数洗衣店都会关门,另一些人用篮子装着叠起的气垫,从游泳馆回家。他坐在一家咖啡馆的天台上,馆子的遮篷上缝着一块布,上面写着“改变方向”:旅游真美。街上一节已废弃不用的老电车轨闪着微光,柏油还没有完全掩盖铁轨。对面的一幢楼房里有一家公寓出售。两只狗在咖啡馆的桌子下吵架。一个很苍老的男人将一封航空信扔进邮筒里,然后微笑了……
只有在看见一个女人走过时,科士尼格才有些紧张。小腿肚的线条、膝盖、大腿和正在萌发的胸部令他充满渴望,并感到自己的脸色变得非常严肃!一次,他透过牛奶杯看见一个女人经过一个巴士站的轮廓,竟盼望她能永远在牛奶杯后行走。一种痛苦攫住了他,他感到愤怒,因为这些女人都不是为他而生,他再也不会见到她们,他已预知到她们对他可能具有的意义。如果恰好看不清楚她们的脸,他会感到非常失落,仿佛错过了十分重大的事情。
后来遮阳伞被撑开了,风渐渐猛烈起来,支架上的伞打着圈转动。拿到小费的侍者微笑着,他很认真地接受了。他感激那些坐在他身边却不观察他的人。脚边有水从消防栓中淌出来,鼓着泡沫流进了排水渠,他便久久地盯着水看。他在一份别人没带走的报纸上看到一句话:一个歌手成功地唱出了“灿烂的C大调”,为他感到开心,差点大叫出来。他想在桌上到处留下自己的指印。一个坐在他旁边读书的人突然摘下了眼镜。他蓦地很害怕那人会离开——但那人只是突然把书推远了一点,又继续读下去:他才感到一阵轻松,一阵平静……
科士尼格东张西望,看周围还有没有能够启发他思考的事物,或机遇。早早就有人在咖啡馆的地下室打乒乓球,他厌恶地听着那有规律的啪答声。球终于打飞了……他脑中一片空白,毫无恐惧地离开了,沿着比特-绍蒙公园陡峭的台阶往山上走去。
他经过一个红色柱子,是用来在紧急情况下叫警察的。在这片蔓延的痛苦荒野中,那深红色的柱子仿佛是一种真切的慰藉,他毫无必要地记下了这个位置。有人在他身后跑,不,那人并不是为他而跑;有人在吹口哨,为什么不对他吹呢?!此刻他还感觉到了自己的身体的紊乱:一个女人用报纸包裹的马铃薯滚出了一只,他吃了一惊;一个孩子在山下骑车过一个水坑时,他不由得拐了个弯。
他又觉得冷。公园边的灌木丛后有蓝色的衣服在动,他莫名其妙地想起了自己的出生地,他回忆的并不是某个特殊事件,而是一段漫长至极的死寂时期。这段回忆似乎成了一个机遇,他试着打开记忆中的其他图景。但什么都没有发生。他突然觉得自己正身处冬天的斯德哥尔摩,站在一个地铁站的入口……
能不能在新的姿势和表情中找到出路呢?比如说,撅起嘴唇,来回摇头,用手往嘴里扇气,像这里的法国人那样?一点乐趣都没有……他站在一座假山的高处,眺望黄色夕阳下的巴黎西部。这是一个短暂的白日梦,或许这就是拯救!他摸索身上,看护照在不在身边。现在只有另一个体系的人才能制止他。他身旁有一个女人,满脸皱纹,下巴汗毛很重,正在啧啧有声地和一个比她年轻的男人接吻,似乎在告别。科士尼格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好奇,一直等在一旁看,想看看那男人擦拭对方的口水。但男人只是一动不动地望着山下的城市,然后拖着缓慢的步子离开了。
这一刻,科士尼格为自己的求死和死亡感到羞耻。事已成定局,最后一口呼吸,然后成为尸体。如果世界和他同时完蛋,他还可以忍受自己成为尸体的事实。但他只是自欺欺人,他的身体在面临死亡时突然开始自命不凡起来。他向前迈了一步,不是想做什么,而是不知道自己到底要什么。这只是一种抵抗方式。——他经常感到一种毛骨悚然的羞愧,因为自己还活着,因为自己是一种赤条条、肉乎乎的奇怪生物。这种多余的感觉阻止了他发出最后一句特别的生存感言,他愣愣站在假山顶上。
他环顾四周,虽然知道已无出路,但这个动作只是出于本能。在不远的地方,他竟看见了那个胖作家。作家似乎已观察了他很久,因为他并没有因为陡峭的山路而气喘吁吁。他合上了笔记本,放到大衣内口袋里,仿佛现在已经不需要它了。“我跟了你一天,格里高尔,”他说,“我把自己的观念藏到各种现象当中,现在已经满足了。《迷魂记》这部电影的最后,那个女凶手从西班牙的教堂钟楼上掉下来时,天空并不是蓝的,而是在最后的夕阳中乌云密布。‘愿上帝宽恕她的灵魂。’修女说,并让人敲响了钟。你的孩子和斯蒂芬妮一起在我家,她暂时会在那里住一阵子。我已不需要你了,祝你一切都好。”作家站了很久,然后做了几个鬼脸,似乎为了向科士尼格证实他是真切存在的,然后穿过草坪走了,走时不小心还踩坏了一个花坛。“你根本不了解我!”科士尼格在他身后大喊,但作家只是挥挥手,根本没有回头。
科士尼格想马上跟人说话,他可以给使馆的那个女孩打电话。但只有看到他现在的样子,别人或许才会相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