闪电和雷声几乎是同步进行,因此科士尼格没有时间考虑那些梦。在早晨的雷雨中,他有了短暂的回家的感觉——宛如身处乡下夏天某个阴沉的早晨。邻居的花园里有一男一女在讲话,声音很小,期间有很长的停顿,仿佛时间又到了傍晚!他们又不是瞎子,科士尼格心想。楼里四处有人在跑动,关上刚刚打开的窗户,关上唱机和收音机。天开始下起雨,雨声却并没有让他平静。雨不是为他而落,而是为了这个陌生国度的其他人。天不再阴沉,他难受得发抖,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这样一来,他的沮丧和愤懑似乎成了一种懒惰,而在对懒惰的内疚中,他更感沮丧了,同时还失去了之前的理直气壮。这种对自己深切失意的内疚,如果被解释成是出于督促勤奋的需要——他心想——那就什么都不会发生了吗?难道应该用宗教来解释吗?别再想着解释了。大脑仿佛也自动背弃了他。
这个早上,起码他能在各种物品中找到安慰:他站在淋浴喷头下,热水流到他的肚子上,他再也不想离开;在柔软的手巾中,他突然闻到了一股醋味,那是很久之前他在别处用来擦洗过的头发的。他决定不刮脸。这是一个决定,它让他松了一口气,但他后来还是刮脸了,并为自己做出了第二个决定而感到骄傲,怀着这样的骄傲他在屋里走来走去。
他在外间碰见了斯蒂芬妮。她穿着灰色的旅行装,坐在一个石桌边写着什么,字迹很工整。“我等到雷雨停了再走,”她说,“麻烦你待会儿帮我叫辆出租车。”她望着他说,“我的感觉都是同步的——我很幸福,同时我也想自杀,同时我还有心思听唱片。我只是可怜孩子。”看她那张脸,好像在绝望的情绪中睡了一夜,他想。同时他还想:她走前连碗盘都没有洗。她那呆滞的动物眼睛和张开的黑鼻孔让他很吃惊,无法说出话来。“你是不是病了?”她问道,仿佛希望他病了。如果他至少承认这一事实的话,她还能帮上忙。科士尼格还是一言不发,不知道该对她说什么,心里无意识地想:我该给她买些什么呢?“叫出租车吧。”她说。出租车的号码现在也成了让他欣慰的物品:七个几乎相同的数字。等待电话中心回复时,他听着电话里的小夜曲。这时,斯蒂芬妮忽然摔倒了,甚至没有用手护住自己。他弯下身,拍打她的脸。他希望她就这么死了。“五分钟后到。”电话员说。他不禁笑了。斯蒂芬妮还是躺着不动,他把她扶起来,冷漠得连呼吸都感到艰难。他并不希望她走,却又厌烦她。她坐进出租车时,他想对她说:我希望你还回来。出口时却说错了,以“希望你回来”的语气,他说:“我希望你去死。”太阳又出来了。天空很蓝,街上的水几乎都干了。只有那些从阴沉的北部开来的汽车顶上还有颤巍巍的雨点。布洛涅森林上弯着一条宽阔而闪亮的彩虹。其他人现在可以着手干活了!他想。
科士尼格走到石桌边,看斯蒂芬妮刚写的纸条。“不要指望我给你的生活赋予意义。”她比我先下手了,他屈辱地想。现在我就不能对她说这句话了。突然,他觉得自己像一个早已讲完的故事中的角色。“这天早上,他比平时醒得早一些。连小鸟们都似乎还在半梦半醒地叫着。今天肯定会很热……”这是对过去日子的表述。彩虹还在,但他希望它消失。他穿过幽长昏黑的走廊走进孩子的房间,想到手帕放错了包——本来应该放在左边的包里,却放进了右边的——他觉得很好笑。他竟然无动于衷地继续活着!
他不知所措地打量着沉睡的孩子,闻她的气味。孩子翻了个身,然后叹口气醒了,但没有发现他。她叫了一声想吃椰子,然后又睡着了。她在一个愿望中醒来!他想。孩子睁开了眼,第一眼就望向窗外的远方。他故意做出一些动静,孩子看着他,毫无惊讶的样子。她说,刚才有一片很白的云飘过去了。他沮丧地看着她床单上的巧克力污迹——难以想像在今天还得换床单。她对他说话时,他特意弯腰靠近她,表示自己在认真听,实际上却不断走神。他心不在焉地抱紧了孩子。“不要忘记我。”他不知所云地说。孩子答道,有时她会忘记他。他走开了,望着镜中的自己。
在厨房里,他在热牛奶前一直沉浸在一个想像中:他们正在沙漠中,现在他要擦燃的火柴是最后一根。会成功吗?火柴点着了,他感到一阵轻松。然后他又不由自主地有了另一个想像:国家宣布进入紧急状态,所有人都不能上街购物,解禁时间难以确定。他紧张地看着几乎空荡荡的冰箱。他给大使打电话请假,说孩子病了。乌鸦嘴,他马上想到,于是改口说,孩子也没有生病,只是要去打疫苗。如果她真因为我撒谎而病了呢?他后来想,于是去看孩子。她躺在床上打着哈欠,他认为这是让他安心的迹象。然而孩子房间里翻倒的玩具箱让他很警觉。以防万一,他把玩具箱放好了。接下来他在裤袋里发现了两张几个月前的卢森堡公园的木偶剧场票,于是有了短暂的安全感。不一会儿,他发现自己在孩子房间前叠白床单时,竟吓了一跳,于是抱着床单走到别处……气球里的气一夜之间都漏光了!他急匆匆地重新吹胀气球。孩子坐在床上吃的香肠肯定不是熏肠!他立刻从她手里夺走香肠,换了一根蒜肠……他自己吃了一个梨,像一个锦衣玉食的闲人。现在一切该回复平静了吧?为了提前应对下一个坏兆头,他捡起地上的一本书,工工整整地塞进书架。后来他在一管以为已用光的牙膏中又挤出了一点,竟有些感动,因为这些物品都在支持他。
他在又变得明媚的花园里坐下来,把所有能找到的鞋都刷了一遍。他有穿不完的鞋子!孩子沉默地看着他,他脑中什么都不想,能想到的念头都仿佛是一段惬意的小睡……把脚探进被阳光晒得里面暖暖的鞋中,他感到一阵突兀的幸福。然而他又觉得这种安全感仅仅只是一种情绪,于是很惊恐,同时又不快乐了。
他在屋里走来走去,捡起东西放到一边,过一会又放回到原来的位置。他走一回停一回,然后转个圈,突然发觉,自己在茫然和沮丧中仿佛跳起了什么舞蹈!每经过一面镜子,他就不禁要瞅自己一眼。在一面镜前厌恶地转身离开,走到下一面又去看。我真的在跳舞!他想。带着这种念头,他才能在那些昏暗的房间中从一个尽头走到另一个。
他想看火车,火车会经过公寓,开往圣拉扎尔车站,从那里再坐两个小时就能到海边了……他站在敞开的窗前等着,火车终于开出了奥特伊车站。经过岔路时,车厢里的灯泡不断闪烁着。他看着车厢上宽宽的黄带和车轮下的蓝色火花,那景象很亲切,仿佛是专门为他准备的……乘客们撑着胳膊肘坐着,表情放松而宁静,仿佛他们没有任何糟糕的念头,起码在车离开车站那几百米的时间里……
他想出门。但阿涅丝要待在家里。他想给她穿衣服,孩子拒绝时,他差点用暴力逼她就范。他用拳头狠狠地捶自己的脑袋,捶得眼泪都流了出来。然后他走到一边开始撕纸。他想用头去撞墙,不带任何信念地撞!
他又开始在屋里四处徘徊。阿涅丝坐着画画,一边吧嗒嗒地吃蛋糕。他突然差点朝她扔了一把刀。他奔到她身边抚摸她。她推开他,并非出于敌意,而是因为他干扰了她画画。他往她脸上泼脏水。如果能给她讲一讲昨天的故事就好了,告诉她整个世界是怎么对他言听计从的!他试着跟她讲,但心思却在别处——甚至不在别处,而是不在任何地方,以至于每句话都有口误。孩子笑他说错的词,并帮他纠正。“快走开!”她说。突然他很担心会一拳打死她。他走开了,走得远远的,对自己做鬼脸。他觉得,因为产生了打阿涅丝的念头,他已失去了待在她身边哪怕是一秒的权利。他看见湿漉漉的墙面,觉得它马上就会脱落。从前,只要一拉上门闩,他在厕所里总能幸福地吁一口气,今天他在厕所里也不觉得安全。他在里面坐了一会儿,毫不在意能不能大便,很快又走到屋里的另一个地方,然后愣住了,不知道自己到那里做什么。他想起从前有一次问斯蒂芬妮愿不愿意去伦敦待几天,她答道:“我不想一个人坐在伦敦。”现在我也坐在这里,他想,像一个女人坐在陌生城市的酒店客房里。孩子阻止了我的思考!或许我能从孩子身上学到一种思考的方法?他感到一种无趣的孤独。一幅记忆中的景象浮现起来:在一条刚刚灌满水的田间水渠里,一只裂成两半的金龟子在抽搐。科士尼格垂着头转着圈子,一直转。孩子提出了一些理所当然的愿望:要他折纸飞机——要他陪着她玩。但他现在不可能玩,不可能满足她那些理所当然的愿望。所有被他扔掉的东西,她又从废纸篓里扒出来了……他打报时电话,听见一个粗暴得令人厌恶的男人声音,他想像那是一个坐在安乐椅上的胖男人,满怀鄙视地报着时间。他又开始转圈,心里越发沉重,他喊着累,不要孩子打扰他。有没有人让他踢一脚?他走着,看着,呼吸着,听着——最令人无法忍受的是,他居然还活着。
走来走去时,他无意识地读了一封随便放在一旁的打印信件,读到最后一行事先印在纸上的“友好地祝福”时,他突然觉得那是针对自己的,受到了一丝鼓舞。他贪婪地重读了一遍。“祝贺您——您的交易很成功。”他找到了一个女人度假时寄给他的明信片:“昨天晚上我梦见了你,此刻我正在想你。”他读了最近几天的所有信件。这些写给他的信都很温柔,充满渴望——这些享受夏天休闲的人们仿佛不仅睡懒觉做美梦,还很认真地对待自己的梦。然而看到信封上的笔迹时,他又不开心了。他希望能收到一封陌生人寄来的信。
他洗了昨晚的碗盘,熨了几块手帕,给阿涅丝的一件衣服缝上扣子。然后他感到一阵满足,走来走去检查自己的工作。他想起了斯蒂芬妮:她在父母身边和女子学院长大,第一次和他去饭店吃饭时,得知自己不用吃完所有的饭菜,她对他多么感激!她感动得热泪盈眶地望着他……
他哼哼唱唱,装作振奋的样子——这样另一个房间里的阿涅丝才不会觉得太安静。她很快叫着要他安静。他到底要怎样才能取悦她呢?一次他不小心踢倒了什么,于是故意大声呻吟,夸张疼痛,希望这样能帮她打发时间。“你要不要一个苹果?”他问道,那口气仿佛苹果是一种观念。洗苹果前,他特意走过来给她看一看,借此跟她搭话,因为他没有更好的主意。“看,这苹果多红啊!”他故作惊讶地说,为了让她也惊讶。苹果的红色能够告诉她一些什么,那是他自己无法教给她的。他最害怕的是她问:“现在我该干什么?”因为他根本不能给出任何建议。
他想去厨房。去厨房的路上,他突然很急切地想查一个餐馆的资料。然后他又徒劳地想查另一家海边餐馆——他曾在那家点了一份自制肉馅饼,吃的时候却咬到了一粒砂子。他继续往厨房走,走到门前却转了个身,因为饭厅里还放着一个满满的烟灰缸。同时他又想起来床还没有整理,于是他拿着满满的烟灰缸去铺床。在此之前他还想关浴室的灯。往那边走时,他又瞥见一份报纸,于是捡起来看了很久……然后他走进厨房,打开水一个劲地流,却不知道为什么。过了一会儿,他才关上水。
在这样的混沌状态中,他希望能再次体验各种征兆。他把吃剩的苹果扔进一个空铁桶里。苹果撞到了桶身,发出一声极具威胁性的响动。他立刻重新扔了一次,让苹果直接落到桶底:那里不会发出声音。衣架上挂的一件衬衣慢慢滑下来,他竟没有抓住!为了弥补,他立刻把孩子揉皱的一幅画展平,并在上面放了一双长靴,一只摇摇欲坠地压在另一只上。储藏室的门开了一条缝,他疾步走上前去关好。他想:以后我会为此笑死。他走进花园,夏天的微风吹拂着他的脸,缓解了他的压抑。楼上的孩子突然痛苦地大叫了一声,同时教堂的钟声冷静地响起——顽固的恐怖又一次飘进了他耳中。他开始觉得冷,跑进了屋子,给贝亚特丽斯打电话。“我马上去找你。”——“如果你愿意的话。”她答道,然后犹豫着没有挂电话,仿佛在等他问:你也愿意吗?但他已经无所顾忌地带着阿涅丝往门口走去。
他从外面锁上了所有三道门,钥匙每次都转两次,就像他每次回家开门一样,为了赢取时间。铁道洼地对面一棵梧桐树的树荫下,管理员夫妇坐在一张白漆长椅上,由于大多数住户夏天都出游了,楼里没有什么工作。他们年纪已经很老了,女人在织毛衣,男人用一只胳膊挽着她。她身边的椅子上放着一只线团,男人脚下有一只鸟笼,许多金丝雀在里面跳来跳去。这两人以后可以证明今天下午在这里看见过他,他不由自主地想,因此故意隔着街道和他们打招呼——仿佛他以后就需要这两人做目击证人。和孩子一起,他觉得自己不会太显眼。用孩子来获取一种幸福的平庸!他突然想。街角的餐馆已为午餐在桌上铺好了白色桌布,女店主牵着狗在门外走来走去。科士尼格认真地跟她打招呼:如果出事了,店主也可以为他作证。在餐馆的窗户上,他瞥见了一张昨天经过时还没有的手写条:“本店”不再接受支票。他在这里从没用过支票,因此第一次觉得自己和店主之间有了一种关系:厚道客户和店主的关系。其实他并不是厚道客户。我需要目击证人,他想,急切地想立刻见到贝亚特丽斯。排水渠里闪光的激流终于又对他产生了影响。
在心不在焉的美妙状态中坐出租车,惟一的感觉就是自己正在穿越空荡的夏季街道,然后脑中一片空白,牵着好奇得一声不吭的孩子,背着走进电梯,毫不犹豫地按响门铃,不用担心自己的表情。然后像个老顾客一样,背对着正在打开的门,仿佛除他之外不会有任何人。
贝亚特丽斯说:“啊,是你。”她对阿涅丝很友好,把她带到两个孩子的房间里。他要求贝亚特丽斯弄点喝的,仿佛为了向她证明自己有所改变:他想让别人为他做些什么!“你知道饮料在哪里。”她说。他仍然沉浸在出租车里的欢快情绪中,走进厨房,看见贝亚特丽斯早上喝茶用的杯子放在桌上。她一个人坐在那里,他想,突然觉得自己理解了她的辛酸。他很快回到她身边,拥抱她,假惺惺地说爱她。她惊异地望着他,然后说:“去洗个澡,你看起来脏兮兮的。”他吹着口哨走进浴室,洗了洗脸。他不会让别人糊弄他。然后他看见由下到上整齐叠放的脚霜、手霜和牙膏柜,才终于确切地意识到,自己已经完全被抛弃了。三个孩子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模仿着外面的鸟叫声。
他坐在贝亚特丽斯对面。她一直看着他,却没有问一个字。很快她就会去想别的事,他们的关系将永远结束。这一刻突然决定了全局:再沉默一秒,他在她眼中就会变成一个烦人的陌生人。寂静中她已经开始深深地呼吸,目光望向了别处……他立刻开始讲话,跟她谈南斯拉夫海滩上一棵桑树下的餐馆……要在平时,她听了立刻会做各种各样的计划:“我要跟你去这个餐馆,下次我们去那个海滩!”今天她只是沉默。他试着谈起两人共同的回忆,她也没什么反应。于是他像往常那样开玩笑,平时她会大笑,今天却面无表情。她不想遵守两人默认的游戏了!这是不是意味着她希望他能有更多的表示?他贴近她坐下,忽然想起了隔壁房间里的孩子,这才自然地用胳膊挽住她——虽然并非出自本意。他抚摸她的乳房,这才破天荒地有了一点感动,同时他产生了一种很刺激的想像:在这一刻,他想为自己——只为自己——在新英格兰发现一个偏远的地域。她还是无动于衷吗?不,她正在充满渴望地看着他,但那渴望并不是对他,而是对她从前和未来的所有情人的渴望。和谐的一刻结束了,两人的头猛地贴到一起。
他和她睡觉,毫无爱意,同时充满恐惧。她并不掩饰自己的感觉,冷酷地看着他,以至于他都不敢合上双眼。孩子们在隔壁房间莫名其妙地大笑,笑声持续了几分钟。他徒劳地在脑海里想像着另一个女人,却想像不出。他的动作越来越猛烈,贝亚特丽斯却早就不再配合他。他终于落进了陷阱,被看穿了。他的阴囊越来越冷。他大张着嘴,舌头沙沙作响。他抚摸着她胳膊肘上干枯的皮肤,万念俱灰,想大吼一声。冲动时,他胳膊下的一捆报纸正在往下滑……贝亚特丽斯把手放在他肩膀上,从他下面翻开身,然后坐起来,梳头整理发髻。他绝望地躺着。她离开前帮着他盖上了被子。一扇窗子拍打着,整个城市喧嚣着:世界仿佛凝缩成了一些恐怖的声音,除此之外都空空如也。外面发生了可怕的事情,他是受害者。为什么听不见孩子们的声音了?孩子的声音至少还能给他一些慰藉!
他在厨房找到了贝亚特丽斯,她正在往碗里剥豆子。做事时她还在唱歌,唱到一半忘了词,她连剥豆子的动作都停了,直到重新想起歌词。她了解他的一切——而他再也无法理解她了。“我今天充满渴望。”她说,一边在他面前走来走去。她跟他讲话的语气很小心,仿佛在打电话,“早上我看见了一条彩虹,然后变得很虚弱。我想去体验什么!”不错,她说得对:和他在一起,她已经“体验完一切了”,甚至没有值得一提的体验。他叫来阿涅丝,离开了唱歌的贝亚特丽斯,悄悄逃走。电梯还停在同一层:夏天的人真少。楼下走廊里的石块地刚用水管浇湿过,科士尼格似乎突然闻到了家乡那阴暗的教堂味道。这条街上有一家餐饮指南里提到的餐馆,却关着门,正在年度休假,玻璃内面被刷白了,他看不见店里的样子。
现在只有一个办法,他想。从现在开始,我要在所有事之前都做好计划,就像做生意一样。一家餐馆的广告是“新配方”,店里却只有一份单一的菜单。在生意场上,人们会在事情停滞之前找到新的方案:他为什么不为自己制订一份方案呢?重新营造自己!为此,他首先要做的是耐心观察其他人,要重新组装自己,这一点很必要。
他和孩子在克利希广场一家餐馆里吃饭,里面用的是布餐巾。他很享受展开餐巾的过程。(因为夏季的食客大多是游客,因此很多餐厅用的都是纸巾。)他摊开双腿,充满期待地观察着其他桌上的客人。未来似乎暂时得到了保障。阿涅丝大声地喝着汤。他喂她喝水,在饮料流动的过程中,他才觉得自己离她很近。她只是自顾自地坐着。之所以需要他,是为了可以放心地做自己的事!尝着嘴里的酒,科士尼格很想找一个陌生美丽的国度。在那里,死亡将不再是一件切肤的事情。这一天终于开始了,他想,并感觉到双眼睁开了,根本不需要他的介入。
邻桌坐着一对男女,两人从坐下到离开一直在喋喋不休地说话,中间没有一秒的反应停顿。他们找到了方案,他想。刚开始时,他很羡慕他们,后来却觉得两人的脸好像都做过拉皮。男人每次说完了什么,女人都会奖励般地说一句:“哦,我爱你!”两人都感冒了,却很享受用鼻音讲话的感觉。女人亲吻男人的脸颊,他同时还在抠着鼻孔。另一桌正有人给一个孩子照相——只有当孩子做出真正孩子气的笑脸时,照相的人才按下快门。他们跟孩子讲话时,故意不说每句话的最后一个词,而让孩子来填。这样,他们跟孩子说的每一句话都变成了问题。“餐巾纸放在——”“膝盖上。”孩子答道。“塞纳河流向——”“大海。”孩子答道。“太棒了!”其他人说。两个独自吃饭的男人如此对话:“我最近很顺!”另一人说:“这三周我都过得不错。”店主站在另一张桌边,正在讲一个笑话。他走开时,桌上客人说话的声音小了很多。一个胖男人独自坐在一张桌边,所有侍者都上来和他握手招呼。填支票前,他大幅度地挥着手,以至于夹克的袖子都缩到了上臂上。他伸着舌头一个个地签字,然后四处检查是否还有签字的栏目。另一对男女正在讨论诗歌。男人经常一句话讲到一半停一刻,仿佛在思考,然后再不出所料地继续讲下去。邻桌的人问科士尼格借盐瓶时,他吃了一惊,仿佛做梦时被惊醒了。“我一直是一个比较感性的人。”他对那个女人说。有个人在看《法国晚报》,看了一小时还在同一页,一次都没有翻过——他看的是根据读者的愿望每天连载的小说,报纸的另一面刊登着一个民意调查结果,宣称在本月对自己的生活感到满意的法国人数量超过了上个月。收银台的女人正在弯着腰看一张纸,以最大限度的认真复查账单。一个黑衣侍者在厨房揪一个白衣侍者的耳朵。一个英俊男人从街上逛进店里,双唇微张,仿佛他能通晓世界上所有的语言。他扬着一边的眉毛,鼻毛修剪得干干净净,咬着下唇。一个姿色平平的女人跟在他身后,脸色僵硬而谨慎,为了维持自己并不可观的美丽。这些人不知羞耻地展示自己——仿佛所有形容他们的话已说尽,不必再担心什么。他们已不再担忧了,科士尼格想。在这些和自己如此相似的人面前,他除了想死,竟没有任何想法。
他觉得饭菜干巴巴的。他推开盘子,望着正在用面包蘸汁的阿涅丝。她俯在桌上忙着吃东西,脸上带着微笑。最琐碎的事都能逗笑她,他想。在这一刻,他并不渴望进入同样的状态;惟一令他高兴的是,她永远不会像他一样,感受到如此的恐惧、仇恨和厌恶。
他发什么神经呢,竟然指望在一家餐馆里获得安全感?他再不可能找到任何逃脱这个世界的场所。已没有任何有效法则适用于他的状态。他观察别人越久,想像力就越萎缩。他和所有人仿佛都是一部电影中的角色,一部看了开头就知道结局的电影。(连侍者事先都知道他在想什么,所以他立刻点了别的东西。)或许他从一开始就把他们观察错了,待在错误的位置,带着错误的态度——不管怎么说,无论他如何整合自己的感知印象,它们都会与他毫不相干地组合成一团习以为常的、精心呵护的混乱。餐巾铺在膝上是一个骗局!女人们的香水代表着他无意了解的记忆,而薯条——之前他还在脑海里想着“美好的老式薯条!”——只能让他头痛。很久以前,如果科士尼格不喜欢别人,他就会想像他们在睡觉,这样能让他们显得可爱一些。现在这些人如此让他厌恶,即便他想像他们正在抱膝酣睡,也无济于事。甚至那些让他备感安慰的“美妙景象”——譬如孩子穿着不合身的大衣服的样子,看着她,他有一种奇特而充满希望的想像,一种确信感,知道衣服终究会合身——也越来越短暂了,已经没有了回味!一个女人从餐馆外面经过,对他友好地微笑着——他们彼此没有威胁。而餐馆里那个独自坐着的女人却在看他。他的样子让她撇了撇嘴,他冲动的表情令她厌恶。她连座位都不愿调换,仿佛担心他会把她的任何一个小动作理解成和他的默契,甚至看成一种性暗示。在看他之前,她一直在无声地哭泣,鼻子都哭红了。你很无聊,他想对她说,你和世界一样无聊。他需要一个白日梦,否则他会立刻爆发出一声野兽般的狂吼。如果要玩思想游戏,我就不应该看那些人。他虽然移开了目光,却是出于一种本能——就像对一把从天而降的刀子的反应……他们是怎么坚持住的!他想:然后他们还会懒洋洋地走到街上,掌心摊在身前,而我们之间惟一的纽带就是,吃饭时大衣领上的头皮屑越积越多。下午刚刚开始,一切再次显得如此无望。
一个半裸的醉鬼在广场上大吼。看到他的样子,坐在屋里的那些穿着衣服、稍微清醒的人心照不宣地微微一笑。一些人开始隔着桌子聊天,也有人向他搭讪。他垂下目光。这是他们的团结方式,他想——他也感受到了这种团结,一种疲惫沉重的疑虑之后出现的虚伪的回归行为,然后,这将成为不可预见的孤立降临之前的最后一个集体瞬间。孩子却是天真的,所有人相视微笑时,她已被那声吼叫吓呆了!他第一次感到高兴,因为自己只和孩子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