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在西郊公墓发生的事情。”骆松说着,将一沓照片递给了高川。
高川接过照片,顿时被照片中的场景震撼得瞪圆了双眼,深深地倒吸了一口气,拿着照片的手止不住颤抖起来。
高川盯着手中的墓园案发现场的全景照片,视线从被缠绕着尸体残块的十字架移到了十字架前的三块墓碑上。他又翻到下一张照片,是从十字架背后往前拍的,正好从正面拍下了这三块紧挨着的墓碑,墓碑上的名字清晰可见。他用手轻轻抚摸着照片中程卉卉的墓碑,嘴里轻轻呼喊着——“卉卉……”
“兄弟,你没事吧?”骆松关切地问道。他能够理解高川此刻的心情。
高川重重地晃了晃脑袋,做了一次深呼吸,才从震惊之中缓过神来,很快控制住了情绪,继续翻看照片。剩下的照片,是六块残肢的特写。
“残肢的归属已经确定了,分别是刘永昌的头,王昭的躯干,袁睿的右前臂,卓洋的左前臂,徐铭的左小腿,林旭的右小腿。”
“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只有前臂和小腿?”
“我觉得这没什么问题,你知道的,一般分尸都不会保留完整的四肢,尸体被肢解得越零碎,在抛尸之后被发现的概率就越小。”骆松说道,“本案的凶手在分尸的时候将手臂和腿分别分成前后两段或更多,在组成人形的时候,没有必要拼接完整,只要达到‘形’上的特殊意义就可以了。”
高川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像是认同了骆松的看法。
骆松继续说道:“现在杀人动机已经显而易见了,有人在为程老师一家复仇。至于与程家灭门案无关的徐铭和林旭被杀,上一次咱俩见面时,你已经推断出动机了。你说猥亵案被害者王璐璐的自杀是城市周刊的记者陆续被杀的导火索,凶手不仅是在为程家复仇,还同时在向整个媒体界发出警告。我认同你这个观点。目前看来,程云浩的犯罪动机最为强烈。”
“我仍然坚信云浩不会杀人。”高川坚定地说道,“两起坠楼案都没有在现场发现脑浆,这是最大的疑点,袁睿和卓洋是假坠楼也是有可能的。”
“呵呵。”骆松突然觉得又好气又好笑,“袁睿有什么杀人动机?”
“这我就不知道了,查动机是你们的事情,但我确实有怀疑他的理由,在后面我会按照我的推理节奏慢慢跟你说。”
“那卓洋呢?你的想象力十分大胆,你怀疑袁睿也就罢了,卓洋怎么可能会是凶手?”
“我只是列举可能性,卓洋至少有杀李兆杨的动机。”
“他那种样子,能策划并实施这一场令我们焦头烂额的连环杀人案?”
“嘿嘿,我查过资料了,自闭症儿童中有三成患者的智商高于常人,尽管无法正常与人交流说话,无法参与最普通的社会活动,不懂他人的情感表达,看上去像个智障残疾者,但实际上大脑十分清醒,也有同于甚至高于正常人的读写及思维能力。他们不是没有情感,只是不懂如何正确表达情绪,这种自闭症在医学上被称为‘高功能自闭症’。”
“你真的怀疑是卓洋?”
“不是简单的怀疑,我只是在从精神分析学上对凶手进行心理画像,而最具备成为杀人凶手条件的,正好就是这两个坠楼而死的人,你们不觉得很奇怪吗?”高川严肃地说道,“在这个凶手成为杀人狂之前,表现出来的应该是回避型人格,自卑、自闭、孤僻、闷不吭声,在工作和生活中受到再大的委屈也只是默默忍受。然而在他的精神世界里却一直潜伏着反社会人格,他压抑得太久了,一定是遭受了什么重大的突变,导致反社会人格突然爆发出来。回避型人格是他的人格面具,反社会人格才是他的真实人格。至于反社会人格的成因,则可能是由于童年时期的某件事造成的特殊的心灵创伤而导致的。”
“人格面具?”
“对,根据荣格的精神分析中的人格面具理论,一个人为了适应社会与环境,会将自己的真实人格隐藏起来。每个人都有人格面具,你有,我也有,我们生活在这个世界上,需要扮演各种角色。在单位里,我们要扮演领导的好下属和下属的好领导,回到家又要扮演妻子的好丈夫,孩子的好父亲。这并非是虚伪。只要你还在过着群居的生活,就必须戴着面具。试想一下,你在单位里受了气,回到家可能冲自己的家人发火吗?这个时候的你需要戴上面具,给妻子孩子一张温柔的笑脸。这个连环杀手只是把这种无形的面具以有形的形式展现了出来。”
“我明白了。”魏洪波点了点头,“袁睿的手腕上有多道刀割的旧伤痕,他的同事告诉过我们,夏天里不论天气有多热,也从未见过袁睿穿短袖,我认为那些伤痕是他自虐造成的,他的自虐行为是他真实人格的一种向外的释放,在工作中则戴着川哥你所说的‘人格面具’来掩饰内心。而卓洋呢,他在小学时被同学殴打造成大脑受到严重损伤,也许从那时起他的反社会人格就开始逐渐产生了,而他的痴傻模样,也正好可以将他内心邪恶的一面掩盖起来。”
高川向魏洪波投去赞赏的目光,而骆松则以一种“你不会真的认同他所说的吧”的眼神看着魏洪波。这时萧紫菡也开口了,骆松又以同样不可思议的眼神看向了她。
萧紫菡若有所思地说道:“我想到鲁迅的一句话: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是的,刚才我说过,我们每个人都有人格面具,但是我们总有将面具摘掉的时候,我们会选择适合自己的方式让自己放松,比如打一场球出一身汗,或是关掉手机玩一整天的失踪。而这个杀手,他戴着的人格面具始终没有摘掉,长时间处于紧张的状态之中,像是一个气球,不停地被吹大,总有到达极限被吹爆炸的那一刻,当他压抑不住的时候,潜意识中的反社会人格便瞬间爆发。也可能是由于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成了反社会人格爆发的催化剂,一场突发事件就像是一根针,尽管这根针很小、很细,可是只要戳中了气球,气球便会立即爆炸。”
骆松盯着高川,像是在研究高川今天是不是脑子秀逗了,他无可奈何地从资料夹中取出一份报告,放在了高川的面前:“很抱歉要让你失望了,刚才只顾着让你看照片,没来得及让你完全地掌握最新信息,这是对残肢的化验报告,经过技术鉴定,确定了四肢都是在人死后被切下的。另外,袁睿和卓洋同是高空坠亡但地上却没有脑浆,你觉得这在概率上是不可能发生的,可你忽视了一点,概率小是因为基数少,2比2根本就不能说明概率问题。”
萧紫菡和魏洪波的神情顿时黯淡了下来。
高川愣了一下,表情有些尴尬地说:“我只是就事论事,列举所有的可能性罢了。”
“可是目前看来,你这所谓的可能性已经不存在了,科学鉴定还能有假?”骆松的语气透着一丝得意。
“不!可能性依然存在。”高川自信地说道,“问题出在凶手为什么要带走坠亡的尸体。你可能会说,凶手因为无法现场对尸体进行肢解,为了人形拼图所需的部位,不得已才要带走尸体。”
“上一次咱俩见面时,可是你自己说的,凶手弄走尸体,和凶手在别的现场带走某一部位的尸块,是因为这一部位的尸块对凶手有用。有什么用现在我们已经很清楚了,就是为了人形拼图!”
“没错,上一次我是这么说的,但我现在又有了新的想法。此案中,凶手用了某一种诡计从周围满是监控的环境下弄走了尸体,尸体就像化作青烟一样消失了,搞得这么复杂和诡异有什么必要呢?坠楼现场的地面上尽管有被水冲洗过,可还是留下血迹,第二次更是没有任何清理,凶手显然并没有刻意想隐藏自己的罪行,如果带走尸体的目的只是为了获取拼图的部位,凶手大可以用更简单直接的方法,根本用不着利用什么复杂的诡计。还是那个问题,凶手为什么要弄走尸体,这个问题若能找到正确答案,停车场杀人事件也就可以迎刃而解了。”
“为何袁睿和李兆杨这两个毫无关联的人会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被杀?按我们目前所列出的动机的可能性来说,有杀袁睿动机的人不具有杀李兆杨的动机,反过来也是一样。”
“关于这一点,不排除合作交互杀人的可能性,这就要引出我接下来的分析了。”
“你叫我来不是为了给我看你找到的有关石建国跳楼事件的旧报纸吗?”
高川撇了撇嘴,不满地瞪了骆松一眼,说道:“请你让我按照我自己的节奏来讲述。”
“好吧,抱歉,我有点心急了。”
“按照案件的发生顺序,我整理出了几个关键疑点。”高川说道,“一、凶手为什么要将一个月前卓凯杀死的余磊的尸体挖出,替换成半年前被杀的吴立辉?”
“为了嫁祸给卓凯。”骆松很没有底气地说道。
“你说得对也不对,从结果上看,卓凯确实被嫁祸了,但如果目的仅仅只是为了嫁祸,凶手怎么就能预料到吴立辉的尸体会被卓凯挖出,而卓凯又因为过度害怕仓皇而逃忘了把坑填上,从而在第二天被晨练的人们发现?那凶手可真是料事如神了,所以这不合理。我的看法是,凶手的根本目的是处理吴立辉的尸体。他杀了吴立辉后,藏尸的地点或方式令他不安,当知道卓凯也杀了人之后,便利用了卓凯藏尸的地点来掩藏吴立辉的尸体。要使这个可能性得以实现,需要一个前提条件,而这个前提条件又建立在卓凯没有说谎的前提下,即卓凯确实和余磊素不相识,他是在醉酒后丧失记忆的时候误杀的余磊。请注意,醉酒后丧失记忆这一点很重要,凶手正是抓住了这一点。他将吴立辉的尸体埋进卓凯为余磊所挖的土坑里,再将余磊的尸体放到任何可以被人快速发现的地方。因为卓凯和余磊素不相识,社会关系没有交集,这样一来,当余磊的尸体被发现后,警方可能在很长一段时间内,甚至永远都不会查到卓凯头上,也就不会通过卓凯找到被埋在地里的吴立辉的尸体。”
“可是吴立辉的尸体被埋之后很快就被发现了。”
“我是从凶手做计划时的角度来说的。”高川接着说,“如果吴立辉的尸体被发现,对凶手而言,他被怀疑的概率也不大。因为卓凯和吴立辉之间存在三角男女关系的杀人动机,所以第一个被怀疑的肯定是卓凯。他因为喝醉酒,对自己是为何及如何杀死余磊的这件事毫无记忆,那么如果硬说他在半年前也是因为喝醉酒而杀了吴立辉,我想他是反驳不了的,可能还会使他相信吴立辉就是自己杀的。明白我想说的意思吗?”
“你是说,余磊可能不是卓凯杀的?”骆松开始有点跟上了高川的节奏。
“没错,而且可能性非常大。你想想看,凶手为什么会知道卓凯掩埋余磊的地点?在那样一片树林里,不是亲眼所见,我想凶手是不可能那么准确地挖出余磊尸体的,那么这就有两种可能了,一是凶手或跟踪或碰巧,总之是目击了卓凯杀死余磊的那一幕;二是凶手知道当晚卓凯喝醉了酒,他也知道卓凯喝醉酒后会断片丧失记忆,他将余磊杀死后,等到确定卓凯已经醉到不省人事的时候伪造了现场,使酒醒的卓凯以为面前这人是被自己误杀的。当然,凶手是无法预料到卓凯会挖坑埋尸的,可是不管卓凯怎样处理尸体,甚至是仓皇而逃完全不处理,对凶手来说都不会有任何影响。”
“你认为哪种可能性更大?”
“我更倾向于第二种可能性,杀害余磊的并非卓凯,他只是以为自己杀了人。”
“那么,你认为凶手选择卓凯来做自己的替罪羔羊,是碰巧还是有意为之?”
“在说这个问题之前,你需要理解一个道理,这个世上并没有绝对的必然性,所有的‘必然’都是一连串的‘偶然’形成的。我的推断是,凶手杀害余磊之后,偶然遇上了喝醉了酒的卓凯,他知道卓凯酒后失忆的特点,于是临时想到了让卓凯充当杀人凶手的方法。布置好现场之后,他躲在暗中静静等候,等卓凯醒来之后,结果如他所愿,卓凯被躺在身旁的尸体吓得屁滚尿流,并对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做出了自己的判断。卓凯埋尸是临时起意,凶手也是,转移吴立辉的尸体并非蓄谋已久,他下一步要做什么,取决于卓凯上一步做了什么。”
“那么之后发生的事呢?”
“这就引出下一个疑点了,如果杀害吴立辉和赵雨彤的动机是同一个,为何杀害二人的时间要相隔半年之久?”
“我还真没想到这个问题。不过话说回来,你真的相信吴立辉和赵雨彤不是卓凯杀的?你上面说的那么多,全都是建立在卓凯没有说一句谎话的基础上,而且都是你的猜测,有什么证据可以支撑?”
“你们这些干刑警的,显然不懂逻辑是精确的语言约定,你们过于依赖事实证据,拼命查找各种事实,再将这些事实无序地堆砌在一起,当事实之间产生自相矛盾的时候,你们就傻了眼。你要明白,只要在这件事自身的逻辑推演中,各个命题之间不存在矛盾,满足了逻辑自洽性,用严密的逻辑就可以做出不依赖某些具体事实的分析。回到这个问题上,之所以相隔半年之久,我的看法是,凶手拥有杀吴立辉和赵雨彤的动机,在杀掉吴立辉后,因为某种或多种原因,暂时无法对赵雨彤下手,一直拖到现在。经过了杀害余磊又嫁祸给卓凯的事情之后,凶手认为这是一个时机,于是衍生出了下一步。凶手知道卓凯和吴立辉、赵雨彤之间存在的三角关系,这将会被警方列为可能的杀人动机,而酗酒成瘾的卓凯恐怕也不敢确定自己到底有没有杀人,凶手在吴立辉的尸体暴露之后杀掉赵雨彤,便将杀人动机转移到了卓凯身上,之后再杀掉小时候经常欺负卓凯的同学李兆杨,这样就能使卓凯的嫌疑更加坚固了。”
“我发现了一个问题,你所说的这些全都指向了一点,就是凶手杀害吴立辉和赵雨彤的动机。目前我们所掌握的是,卓凯具有杀掉前妻及其现任男友的动机,而你始终强调,将卓凯与凶手分开来说,看来你已经想到了另外的杀人动机。”
“在我讲述这一点之前,有个问题我想问问你,在这起连环杀人事件中,你最大的困扰是什么?”
“我最大的困扰……”骆松思索了片刻说道,“这么说吧,吴立辉、赵雨彤之死,我起先怀疑是卓凯所为,但他又不具备杀害城市周刊的同事们的动机,当然,我也想过可能是有动机但我们不知道,但当卓洋也被杀了的时候,我对卓凯的怀疑就打消了不少。再说到城市周刊的记者陆续被杀,动机最大的是程云浩,可程云浩又没有杀掉李兆杨的动机。之前我也想过,这也许根本就是两起独立分开的案子,直到李兆杨在停车场被杀,矛盾出现了。你之前提到了合作杀人的可能性,其实我也想过这一点,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也就是停车场双重命案中,程云浩帮卓凯杀掉李兆杨,卓凯帮程云浩杀掉袁睿。可这其中又存在着矛盾,既然程云浩对城市周刊这帮当年参与报道程枫华的记者怀有强烈的复仇动机,那么卓凯本身也应该是程云浩的复仇对象,可结果是,本该被直接报复的、当年参与报道的卓凯未死,死的却是他那患有自闭症的哥哥卓洋。再后来,卓凯又提出了石然也有报复自己的动机……”骆松渐渐发觉自己越说越乱了,便沉默了下来,紧锁着眉头想要重新整理凌乱的思维。
“知道你为什么会乱吗?你总是说‘后来如何’,‘再后来怎样’,你用线性思维去思考,严格按照时间的发生顺序,而不是内在的逻辑联系,可‘事实’往往并不是那么‘逻辑自洽’的。现在你的问题出在,尽管你想到这是两起独立分开的案子,但因矛盾的出现让你无法自圆其说。”
“你说得对,这就是最大的问题。对了,还有凶手在现场留下的数字,你能想到是什么寓意吗?”
高川皱着眉想了想,摇了摇头说道:“确实应该是在倒数,但是寓意我真的无法妄加猜测。”
听高川这么说,骆松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
“别气馁。”高川拍了拍骆松的肩膀,接着说道,“目前至少有一点我俩是基本一致的,就是整个事件分为独立的两块,也是两个独立的不同的动机,一是小学同学连环被杀案,二是城市周刊记者编辑被杀案。因为李兆杨的被杀,你认为两个动机之间的连接点,以及这一连串的事件产生矛盾的节点,都是出在停车场杀人案上。”
“难道不是吗?两名死者都认识卓凯,李兆杨是他的小学同学,袁睿是他的同事。”
“如果真凶是卓凯,那么各种自相矛盾的漏洞就出现了,那些可疑之处你自己也发现了,不能满足自洽性的结论是站不住脚的。有一点可以确定,这两个分开的案件,独立的动机,确实被一条隐藏的线索所串联,但并非卓凯和停车场案,在整个案件中,表面上与两个动机均无关系的死者只有一个,注意,是唯一的一个。”
“余磊?”
“没错,就是余磊,他的被杀原因才是那个串联其中的隐藏线索。这其中存在着一个隐藏的动机,而这第三个动机,与吴立辉、赵雨彤的被杀,又存在着一定的联系。不过你没想到并不是你的问题,因为我还没有将我所获得的信息告诉你。”
“你指的是石建国跳楼自杀的真相?”
高川点了点头。
骆松斜着眼瞪了高川一下:“你今天打电话叫我来,主要不就是为了给我看你找到的旧报纸吗?说了这么多,终于讲到正题上了。”
高川微微一笑,将三份已经泛黄的旧报纸叠在一起递到了骆松的眼前,他指着上面那份报纸上的一个新闻标题说道:“你看看这个。”
骆松瞄了一眼高川手中日期为1994年11月11日的报纸,看到了他手指着的那条标题为《师德沦丧!小学女生遭班主任猥亵,不敢上学称没心思学习——校园性侵何时休?》的新闻报道,不禁一震,一把从高川的手中夺过报纸,放在桌上闷头看了起来。
压在下面的第二份日期为11月14日的报纸上,关于此事的新闻,标题则是《优秀教师涉嫌猥亵女生,拒不承认称自己被冤枉》。
第三份报纸,日期是11月17日,正是石建国跳楼自杀的第二天。相关新闻标题的字号明显比前两份中的要小很多,但内容却让骆松的心一下子被提紧了——《色狼班主任不堪压力校园内跳楼自杀》,而报道正文中的最后一段话让骆松的脸色变得更加严肃起来——“……在此之前,因没有直接证据证明石某对小Z实施了猥亵行为,因此警方认为对石某涉嫌猥亵罪立案理由不成立……我市妇女儿童保护协会副秘书长王兰女士认为,诸如强奸、猥亵这类的违法犯罪行为,尤其是在犯罪未遂的情况下,最为缺少的就是直接证据,从这个意义上讲,警方非要找到石某猥亵小Z的‘直接证据’才予定案,表面上看是严格依法办案,而实质上却是(至少客观上)纵容了违法犯罪嫌疑人,对受害人是极不公平的,这不得不让人们对目前司法实践中如何认定猥亵儿童罪进行严肃的拷问……然而,犯罪嫌疑人石某虽躲过了法律的审判,最终却还是逃不了社会的制裁……正所谓: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不信抬头看,苍天饶过谁?”
骆松埋头阅读着报纸上的文字,足足有好几分钟没有吭声,点燃的第三支香烟都快吸没了,直到烫到了手指,才从浓浓的烟雾中吐出一句话:“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如此看来,石然确实具有强烈的杀人动机,这上面被写为‘小Z’的受害女童,说的恐怕就是赵雨彤吧。”
“那么卓凯的‘逼死’之说是怎么回事呢?”萧紫菡问。
“让我来说吧。”骆松抢在高川开口之前说道,“卓凯曾在电话中跟我说,当年石建国的自杀,是被他和赵雨彤逼的,至于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却不肯透露,还说那是自己和赵雨彤共同保守了二十年的秘密,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骆松指着标题为《优秀教师涉嫌猥亵女生,拒不承认称自己被冤枉》的报道,用手指在报纸上点了点,继续说道,“他自己不愿说,但这几则新闻报道给出了答案。他为什么要跳楼,结合卓凯所说的,我不得不认为他是在以自杀的极端方式来宣告自己的清白,他并没有对赵雨彤做过猥亵的行为,他是被赵雨彤诬陷的。”
“这么做对她有什么好处呢?她是个女孩,为了诬陷老师,把自己的声誉搭进去,之后恐怕还要招人白眼,就和上个月自杀的小璐璐一样,值得吗?”萧紫菡不解地问。
“她不是为自己。”骆松若有所思地说,“出主意的应该是卓凯。”
高川点点头,对萧紫菡说道:“骆松之前跟我说过卓凯在电话里告诉他的童年遭遇以及与石建国之间的恩怨,对于卓凯的一些个人情况,我也有了一些了解,结合旧报纸上的这些新闻,我对它们进行了初步的整合,将卓凯与石建国之间的恩怨做了具体的演绎。”高川清了清嗓子,接着将自己推理的结果说了出来——
“追根溯源,是当年10岁的卓凯被李兆杨欺负,哥哥卓洋出手保护弟弟时被殴打,卓凯求助石建国,石建国却满不在乎地找理由拖延,卓洋被打成重伤,卓氏兄弟的父亲卓海军当时正在市里做建筑工人,工友们将卓洋受重伤的消息告诉卓海军的时候,他正在一栋在建的高层大厦外墙的脚手架上,一时心急一脚踩空,掉下楼摔死了,之后卓母丢下一双幼子改嫁,卓氏兄弟被他们的姑妈,也就是卓海军的妹妹抚养。饱受父亡母弃之痛的卓凯认为,如果石建国当时能在自己求助之时立即前去制止,哥哥就不会变傻,父亲就不会死,母亲也不会不要他们,这一切的悲剧都不会发生。因此年幼的卓凯仿佛一夜之间产生了与年龄不相符的成熟,对石建国怀恨在心。为了报复石建国,卓凯鼓动赵雨彤帮他实施对石建国的陷害,方法就是诬陷石建国猥亵她。”
“再如何变得成熟,毕竟只是个10岁的小学生,策划水平又能有多高?”萧紫菡提出了质疑。
不知道骆松是有意依赖高川还是自己也在思考,他看着桌上的报纸一句话也不说,似乎是在等着高川开口。
高川闭目思考了片刻后猛地睁开双眼,拿起桌上的报纸再次仔细阅读起来,很快他就找到了他想要的内容,他指着11月11日的报纸上的一篇新闻报道《师德沦丧!小学女生遭班主任猥亵,不敢上学称没心思学习——校园性侵何时休?》对萧紫菡说:“你们看这段话。”
“……教师被称为人类灵魂的工程师,被人们比喻成‘春蚕’‘园丁’,教师们为祖国的下一代做出的巨大贡献,民众是有目共睹的。但是另一方面,近年来,教师体罚学生,特别是教师性侵犯学生事件却层出不穷。就在半个月前,本报就对XX小学老师以补习功课为由连续猥亵多名小学女生进行了深入报道,该案在社会上引起了轩然大波,更是引起了省市各级领导的高度关注。那个禽兽老师被判了刑,本以为这将给教师们敲响警钟,可就在短短半个月后的今天,却又有相同的事件发生,究竟是什么原因致使这些禽兽不如的人混进了本该纯净的教师队伍?教师性侵犯为何频发?是道德滑坡?是性教育落后?还是师资紧张,大大降低了对教师上岗资格的要求?教育部门是否应该认真思考,如何才能从根本上斩断伸向幼女裙底的魔手……”
骆松看着这段文字,张大嘴巴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却又暂时说不出个所以然。
高川向骆松和萧紫菡投去自信的目光,面无表情地说道:“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卓凯是看到了这上面所提到的那篇半个月前的教师猥亵小学生的报道,从中得到了启发。如果再去一次档案室,也许能找到那篇报道。我想,报道中一定较具体地提到了猥亵的过程以及受害女孩的反应,如果卓凯按照报纸上说的那样,指导赵雨彤去模仿,我相信不难做到。”
“好吧,但这只是卓凯与石然父亲之间的恩怨,要成为石然的杀人动机,前提是石然知道了这件事情的真相。”萧紫菡进一步地提出质疑,“如果他是一直隐忍了二十年,为何不是去年,不是明年,偏偏放在今年的现在爆发?如果他是今年才知道真相的,又是谁告诉他的呢?肯定不是卓凯,那会是赵雨彤吗?我觉得也不会,赵雨彤没理由现在对石然坦白真相,给自己平添一个仇人,这不符合常理。”
骆松觉得萧紫菡提出的质疑很有道理,点了点头说道:“这就不是单凭猜测就可以确定的事了,总之,这中间一定发生了什么。”
“是的,石然一定是在今年才通过某种途径得知的真相,最有可能的就是那场卓凯没有参加的同学聚会,那是在凶案发生以前,我们已知的石然与赵雨彤唯一一次的见面。不过,”高川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现在你还看不出这件事和最近发生的案子之间有别的什么联系吗?”
“别的?”骆松一时没能理解高川想说的是什么。
“是的,说起来,可能会有些牵强,但不是没有可能。”
“啊!”骆松回味着高川的话,突然从喉咙里发出一阵低沉的惊呼。
当他第一眼看到那三份二十年前的报纸,得知石建国跳楼是因为涉嫌猥亵小学生的时候,那种有什么事情不对劲的感觉就一直煎熬着他,而现在他终于明白了高川的发现意味着什么。
“你怀疑石然跟猥亵女童案有关?从反社会人格的成因上来讲,有这个可能性,但只以石然的童年遭遇为理由就怀疑他是猥亵女童案的罪犯,很显然是站不住脚的。”骆松质疑道。
“你说得没错,连环杀人案的嫌疑人石然具有指向小学女生的反社会人格,这并不能证明这个石然就是猥亵女童案的罪犯,但如果这整个连环杀人案和猥亵女童案之间有关联的话,石然在其中的角色就没那么简单了,否则这其中的巧合性实在没办法解释。”
“杀人案和猥亵案有关?”骆松疑惑不解,但很快就反应过来了,激动地说,“哦!对!是余磊!他曾想将猥亵女童案的线索卖给袁睿!”
“想起来了吧?”高川对骆松能很快跟上自己的思维感到很满意,“余磊这个最容易被忽视的死者,在所有事件中所处的角色其实十分关键,他的存在不仅仅连接着两个不同动机的杀人案,他还是杀人案与猥亵女童案之间的关联点。那么现在问题又来了,余磊是如何掌握到猥亵女童案的线索的呢?”
骆松轻握拳头托着腮,歪着头苦苦思索着,他已经有点感觉了,但还是没法清晰地说出来。
“还是我来说吧。”高川抬手说道,“我所做出的分析,都是以你提供给我的线索为前提的。第一,猥亵女童案的罪犯在施暴的过程中喜欢拍照,那么罪犯必然要有一个储存照片的空间,比如电脑;第二,余磊曾向袁睿爆料,说自己掌握着猥亵女童案的重大线索,而这个线索很有可能是大量的照片;第三,余磊曾维修过石然的电脑,假设石然就是猥亵女童案的罪犯,余磊是如何获得照片证据的也就有了合理的解释;第四,余磊在被杀前接到过一个电话,与对方约好晚上见面,下班前表现出非常兴奋的情绪,按他同事的说法是,‘像是彩票中了大奖,着急领奖去似的’。他为什么兴奋呢?他知道电脑主人的身份,他掌握着这个人的把柄,他可以将照片当作新闻线索卖给记者,当然也可以开价让电脑主人高价赎回,而且可开出的价码会比卖给记者的高得多。”
骆松不停地点着头,一边快速思索着,一边自言自语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高川继续说道:“我们现在可以将这些前提线索整合为一个符合逻辑的过程——余磊在维修石然的电脑时发现了石然就是猥亵女童案的罪犯,然后用一个非实名的手机号码与石然联系上。他以自己掌握的证据来勒索石然,石然答应了他提出的高价,他很兴奋,在公司的卫生间打电话约好晚上的见面地点,下班后兴冲冲地过去,以为自己能拿到好多钱,却不知早已踏入了石然的谋杀陷阱。石然在杀害余磊时,偶然看见了醉得不省人事的卓凯,这对他来说是个天大的机会,于是便临时做出了嫁祸卓凯的决定。而卓凯醒来后真的以为人是他杀的,还出人意料地挖了个坑把余磊的尸体给埋了,石然便根据卓凯的举动,制订了下一步的计划——转移吴立辉的尸体,接着又杀了赵雨彤。”说到这里,高川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视着面前的三人,像是在观察他们的反应。
见没人吭声,高川接着说道:“当然,这个分析是基于纯逻辑推理之上的。也许在你们警察看来,没有证据支撑的结论不足为信,但你们最终会发现,这个仅靠推理得出的结论是正确的。如果一个结论和一系列前提条件结合得越紧密,那么结论的正确率也就越高。”
“我有个疑问。”一直插不上话的魏洪波终于忍不住开口了,“如果石然杀死赵雨彤的动机是憎恨当年赵雨彤诬陷父亲石建国,那么卓凯也应该是他的复仇对象,可他却选择杀掉卓洋,以夺取亲人生命的方式来使仇人痛苦,以达到报复的目的,这倒也算合理,可吴立辉呢?川哥你之前说了,杀害吴立辉和赵雨彤的动机是同一个,可我实在想不明白,吴立辉和石建国跳楼有什么关系?”
“当年赵雨彤诬陷石建国猥亵她,按卓凯的说法,这是一个他和赵雨彤共同保守了二十年的秘密,没有第三个人知道,那么石然是如何知道的呢?这个问题与你提出的问题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石然在元旦的那场小学同学聚会上见到了赵雨彤,其间或之后发生了某件事,导致赵雨彤将那个秘密告诉了石然。而那场同学聚会吴立辉也参加了,因此我们也可以假设,石然在那次聚会上见到了吴立辉,然后也是发生了某件事。也就是说,一定有事发生。具体发生了什么事我不知道,那有无数种可能性,比如旧事重提,当众嘲讽,这些都是备选项,总之就是揭开了石然心里的旧伤疤,刺激到了他。”
魏洪波想了想,点着头说道:“我们可以去问一问参加同学聚会的其他人,也许能了解到聚会上发生了什么可能会刺激到石然的事。”
“好,洪波,回头这件事就交给你去查。”骆松对魏洪波说完,接着又看向高川,问道:“到目前为止,你所做出的都是针对小学同学被杀案的推理,那么城市周刊记者被杀案呢?你有什么想法吗?”
“信息不足,暂时无法做出完整的逻辑推演。时间不早了,你们先回去吧,我有了思路会请监狱领导给你打电话的。”
……
骆松离开第三监狱的时候,已是晚上8点钟,此刻天已全黑,骆松驾车往市区行驶着,看着路边一间间灯火通明的店铺和餐馆,工作一天的人们沉浸在下班之后的慵懒气氛中,有说有笑地进行着各种饭局。骆松的心境与此时城市中的热闹却是格格不入,他仿佛与世界隔绝,听不到推杯换盏的欢笑声,只有高川的话在他耳边徘徊着。
与此同时,城市的另一边,一座普通住宅楼中的一套普通民宅中,房内没有一丝亮光,很明显,所有的灯都是关着的,看上去像是主人已经外出了。因为黑暗,房内感觉更加宁静,因为宁静,客厅中那一丝丝重重的呼吸声,给这黑暗的环境增添了一丝诡异的氛围。
窗外传来微微的“砰”的一声,对面大厦楼顶的超大型霓虹灯广告牌被点亮了,五彩斑斓的光线像是从牢笼中刚被释放出来的野兽,肆无忌惮地穿过窗户,“挤”进屋内,照在了客厅的地面上,同时也显现出了靠坐在沙发上的那个人影。
这里是这个人新的藏身之处,他原本的家已经不能再回去了。他从昨天晚上来到这里后就一直坐在沙发上,当然,去厕所方便除外。从昨天开始,这套房子中的灯就没有开过,他好像是故意将自己置身于黑暗之中,他觉得这样能给他带来安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