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骆松正坐在办公桌前研究着案子,桌上放着两个透明物证袋,里面分别装着写有“23”和“24”的纸条,旁边还有一张中午在杂志社卫生间里拍下的用血写在墙壁上的“22”的照片。不用技术检测也知道,这两张纸上是找不到指纹的。
就在骆松盯着面前的这三组数字冥思苦想却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他接到了自己之前派去大学城监视程云浩的刑警的来电——
“组长,程云浩出发了,同行的算上他一共有四个人,开车的和另外两人都是他聚会吃饭较为频繁的大学生朋友,他们搬了家用烧烤炉和看上去像是简易折叠帐篷似的东西放进了后备箱,有说有笑地上了车,看样子是要去哪里玩的感觉。跟不跟?”
骆松思索片刻说道:“先跟一段,看看他们是去什么方向。”
过了二十分钟,监视组刑警再次打来电话向骆松汇报程云浩一行四人的最新动向:“他们从城西干道上了绕城高速,应该是开往西郊的方向,我猜他们可能是想去西郊风景区郊游吧。”
骆松看了看手表质疑道:“这都快4点了,还郊游?”
“你忘了我刚才说他们还带着帐篷了?说不定他们是要野营呢。”监视组警员自信满满地说道。
又过了十分钟,骆松第三次接到汇报电话,但这一次监视组警员的语气却变得慌张起来:“组长,不好了,我们把程云浩给跟丢了!”
“怎么回事?”
“刚才他们所乘的普桑开进一座加油站加油,车停在一辆大巴车前面。我怕被他们发现,将车停得有点远,等他们加完油驶出加油站后我才再慢慢跟上,跟了一段我发觉有点不对劲,加速行驶与他们平行,透过车窗玻璃我发现车内少了一个人,迫不得已只好逼停他们的普桑,这才发现程云浩不在里面。”
“问他们了吗?”骆松感到一阵眩晕,“他们怎么说的?”
“他们三个人的确是要去山顶野营,程云浩只是顺道搭车,真正的目的地是西郊公墓。他们停在加油站加油的时候,停在他们后面的大巴车正巧是去公墓的班车,程云浩就临时下车,上了那辆大巴车。组长,对不起,刚才那个角度我确实没看见他下车上大巴。”
“西郊公墓?”骆松微微一怔,接着说道,“没事了,你先回来吧,剩下的事情交给我。”
结束通话后,骆松立刻拨打了程云浩的手机,电话很快就被接听了。
“云浩,你现在在哪儿?晚上有空一起吃个饭呗?”骆松半诈地问道。
“骆松哥哥,今天恐怕不行了,我现在在去西郊公墓的大巴车上。”
骆松心中暗暗点头,看来程云浩并没想对他隐瞒什么。
“这都快5点钟了,你去西郊公墓干什么?”骆松不解地问。
“你忘了?明天是我爸爸妈妈还有姐姐的忌日。”程云浩的语气很平淡。
“我……不会忘的。”骆松略显尴尬地说,“我的意思是,都这么晚了。”
“原本我是想明早出发的,但公墓离大学城太远了,而且公墓班车停靠的车站从大学城过去非常不方便,正好我的朋友今天要去西郊的山上野营,我就搭一下顺风车。我打算今天在墓园附近找间旅馆住一宿,明天一早去扫墓,然后再跟朋友的车一起回来。”
骆松心想,这是很科学合理的安排,心中的疑虑也就全部散去了。
“呀!”电话那头的程云浩突然轻轻叫了一声。
“怎么了?”骆松紧张地问。
“下雨了。城里下了吗?”
骆松站起身走到窗边向外看了看,说道:“这里没有下雨,不过天阴下来了。看来你朋友的野营计划要泡汤了。你带伞了吗?”
“没带。下了车我到镇上买一把。这下我朋友他们肯定要掉头回去了,明天我只能自己坐大巴车回来了。”
“路上注意安全。”
骆松叮嘱了几句之后便挂了电话。
什么时候能将你的名字从这上面彻底擦掉就好了啊!——骆松抬头看着挂在墙上的白板上,嫌疑人名单中程云浩的名字,深深地叹了口气。
骆松点燃一支烟,打开了从刘永昌抽屉里找到的杀人预告信——
当年你们所犯下的错,生生毁掉了两个家庭,害死了四个人。这五年来我每时每刻都活在巨大的痛苦之中难以自拔,你们全都该死,但我还是给了你们机会。本以为那个悲惨的结局能够让你们有所醒悟和反思,没想到时隔五年,你们非但没有改过,现如今反而变本加厉。你们的所作所为不可饶恕,我让你们多活了五年,如今我将收回我的仁慈。我要来了,我要与你们旧账新账一起算。
我心中熊熊燃起的复仇火焰将烧向你们身边的每一个角落,令你们无处可逃。你们死后,一定有人会说这是报应,我则称之为“制裁”,我向你们保证,你们一个都逃不掉。
这是杀人预告,也是我对你们下达的审判书,我对你们的终审判决是——死刑。
一张张死者的面孔——吴立辉、余磊、赵雨彤、李兆杨、袁睿、卓洋、王昭、刘永昌——在骆松的脑海中像走马灯似的一一闪过,每一张面孔都是那样扭曲狰狞,透着令人压抑的恐怖气息,他们幽怨的眼神仿佛是在向骆松诉说着自己的冤屈和不甘。
骆松看着纸上的黑色打印字,每一个字好像都变幻成了一张张嘲笑的脸,张着血盆大口,对他放肆地嘲讽着:“你抓不到我!”——他看不清这张脸的五官,但还是觉得很熟悉。骆松的脑海里又闪现出一张张嫌疑人的面孔——卓凯、程云浩、李文咏——但是没有一个能与幻视中的面孔重叠上,骆松隐约地感觉到,似乎存在着第四名嫌疑人。
最后,又一个人的面孔在骆松的脑海中出现了,这个人当然不可能是嫌疑人,他以前经常被骆松视为救星,每当骆松在案件侦破的过程中遇到了难题,他都会想到这个人。尽管骆松十分不愿依赖他,但每次都会不自觉地想到他,而最终的结果也都是骆松不得已去向他求助。无论案件的侦查进展中遇到了多么大的障碍,无论自己的思维被多么厚的铜墙铁壁包围着,那个人总能轻松巧妙地突破,依靠逻辑推理的力量,最终将谜团破解。
那个人就是曾经在东区分局被称作“逻辑机器”的高川。
骆松吐出一口烟,手不自觉地伸向手机。他的手停在半空中,像是在做着极大的心理斗争,最终他还是放弃了坚持,拿起了手机——骆松总是在想找高川谈案子的时候觉得羞愧,每次都要求自己坚持住,自己想,但每一次都以失败而告终。
傍晚6点半,骆松带着萧紫菡来到了第三监狱,经过向监狱方申请得以与高川见面,和往常一样,监狱给他们安排了一间安静的房间。骆松刚一坐定,立即点了一支烟。
高川看着吞云吐雾的骆松,问道:“你不是早戒了吗?什么时候又开始抽烟了?”
萧紫菡插嘴道:“川哥你是不知道,师父他现在烟瘾可大了。”
骆松狠狠地瞪了萧紫菡一眼:“就你话多!”
萧紫菡一愣,这才意识到自己所说的话分明是在揭高川的伤疤,吐了下舌头,冲高川尴尬地笑了笑。
高川面无表情地摆了摆手说:“没事没事,别废话了,说正事吧。”
骆松将案件发生和警方介入调查的始末、自己之前的所有推测,以及在调查中所遇到的难题,尽可能详细地告诉了高川。高川静静地听着,直到骆松提及对程云浩的怀疑时,他打断了骆松。
“不可能!我不相信!他可是程叔叔的儿子!”
“我理解你的心情,我也不相信云浩会杀人,但目前的情况看来,他确实有嫌疑,不仅是杀人动机的问题,很多事他在故意瞒着我!”因为案情发展还没有讲完就被高川打断,骆松显得有些不耐烦。
“他人现在在什么地方?你们对他采取行动了吗?”
“下午他去了西郊公墓,明天是程老师的忌日,他打算明天一早去扫墓。”
高川的神情顿时黯淡下来,不再说话,骆松能从他的呼吸声中感受到他此时的痛苦。但长时间的沉默使骆松丧失了耐性,他强调道:“我再说一遍,我并没有认定云浩就是凶手,他现在充其量只是嫌疑人之一。有关案子的事情我还没有讲完,你还要不要听了?”
“好吧,你接着说。”
“我说到哪儿了?”骆松气恼地问。
“说到今天上午的事了。”萧紫菡提醒道。
“又出了新案子?”高川的语气依旧平静,听不出一丝惊讶。
“是的。”骆松烦躁地挠了挠头发,“《H城市周刊》的主编刘永昌今天中午被杀了,被杀地点就在他的单位。”
“这就对了。”
“哦?”骆松一下来了精神,“你是说,你一早就料到他会被杀?”
“具体是谁被杀我当然预料不到,但我料到被杀的一定是他们编辑部的。对不起,又打断你了,你接着往下说吧。”
骆松叹了一口气,在心中组织了一下语言,接着将今天白天发生的事情从头到尾地向高川讲述了一遍。
……
“这么说,那个新人记者也有可能已经遇害了?”高川听完骆松的讲述后问道。
“只是联络不上,尸体尚未发现,但目前我也只能往最坏的方面去想了。”骆松无奈地说,“对了,和他一起搭档的林旭也有好几天没去上班了。”
“就算报的是普通的失踪案,他们的家人至少也应该上他们单位找去吧,怎么之前一点动静都没有?”
“这点我们确认过了,徐铭和林旭都不是本市人,平时每个月和老家的父母联系一两次,家人早就习惯了。再加上他们是新来的又是跑外勤的,和坐班的编辑不太熟,直属上司王昭又遇害了,所以这几天他们没去上班,根本不会有人想到他们是失踪。”
“你说徐铭也收到了相同的杀人预告信?”
“是的,在他抽屉里发现的。这也是我觉得奇怪的地方,他和林旭与五年前的那件事无关。”
“猥亵女童案的进展怎么样了?”高川突然问了一个好像与杀人案无关的问题。
骆松没有计较高川突然转移话题,他知道高川的每一个问题都不会是随便问出的,一定是他经过思考后才产生的,于是耐心地说道:“最近没有再发生新的案子,但线索也就随之中断了。我分析过了,原因可能有两点,一是罪犯自己遇到了什么突发事件,二嘛,也许是因为媒体报道的热度下去了。最近有个明星被传出劈腿,媒体报道和社会舆论大部分都集中在这件事上,也就是所谓的‘上头条’,我猜罪犯是觉得没法跟这个明星抢头条,想等这个话题的热度降下去了再出手。”
“资讯爆炸的时代,社会热点的更迭速度实在太快了,今天这个明星传出绯闻,明天那个城市发生群体事件,都是老百姓感兴趣的、茶余饭后喜欢谈论的话题,但只要一有新的八卦新闻传出,大众之前还在热议的话题很快就会被新的热点话题取代。媒体只是在消费热点,一旦一个话题被新话题所取代,原先的话题也就失去了报道的价值。在一波又一波新资讯的来袭之下,比如猥亵女童案,当初骂你们骂得最凶的那些网民,现在对那件事恐怕早就淡忘了。”高川语气凝重地说道。
“唯有受害者将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里饱受着罪犯带给她们的身体和心灵上的痛苦,其实……”骆松顿了一下,语气黯然地说,“网民们骂得对,一想到那些小女孩,我就为自己到现在还没抓到那个畜生感到羞耻。”这时骆松突然两眼一亮,“你是不是有了什么新的想法?”
“太新也谈不上,就是想说说女童案和连环杀人案之间的联系。”高川终于进入了正题,“今天上午我又重新查阅了近几个月来有关猥亵女童案的媒体报道,有一条引起了我的关注,就是受害女童跳楼自杀事件。”
“是的,我知道,是一个名叫王璐璐的孩子。最先找去她家做采访的,就是《H城市周刊》的记者。”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徐铭和林旭就是去她家做采访的记者。”
“没错,这点我已经确认过了。”骆松的口气有些不以为然,似乎对高川所谓的“新想法”有些失望。
“我认为徐铭和林旭已经死了。”
“嗯。”骆松淡淡地回了一个字。
“你情绪不高啊。”高川笑了笑,问,“你是不是觉得,他们二人即使被杀了,也并非本案的关键人物?”
“不然呢?现在基本可以确定凶手的杀人动机与五年前程老师一家被杀有关了,可是徐铭和林旭与五年前的那件事无关啊。”
“我所认为的,与你所想的恰恰相反。”高川清了清嗓子,说出了自己的推断,“我认为,杀徐铭和林旭的动机,正是这场屠杀的导火索。”
“为什么?”骆松的语气并非单纯地提出疑问和不解,更多的是质疑。
“徐铭和林旭在针对猥亵女童案的报道中,完全不考虑受害者及其家属的心理感受,最终导致一名小女孩自杀,同时,媒体的大量报道,助涨了罪犯的嚣张气焰,引发了后来的一阵密集的犯案。杀人预告信的内容,大体与我说的这一点对应上了,凶手一定是认为城市周刊的记者和编辑们没有对五年前程枫华被灭门案进行反思,变本加厉导致悲剧再次发生。凶手幻想自己为正义之化身,以自己认为正义的理由,对城市周刊的事件关联人员进行所谓的‘制裁’,刘永昌作为主编,被杀是符合逻辑的。”
高川所说的,并不是难度多么大的推理,骆松深吸一口气,为自己之前的迟钝感到一丝羞愧,不过他还是有些不服气,紧接着提出了新的疑问:“徐铭和林旭的尸体为什么没有出现?徐铭和刘永昌被杀的顺序,一是先挟持徐铭,抢得手机,用短信将刘永昌骗进卫生间,如果是这样,他为什么要先留下徐铭的命?二是先杀了徐铭,获得手机,再发短信给刘永昌,如果是这样,他又为什么只让刘永昌的尸体出现,而到现在我们都没发现徐铭的尸体?林旭就更不用说了,没有任何理由可以认定他已经被杀了。”尽管骆松心里也认为林旭和徐铭一样凶多吉少,但他潜意识里就是想和高川反着来。
“凶手从现场带走尸体的一部分,或是只在现场留下尸体的一部分,甚至还费尽心思地在把袁睿和卓洋推下楼之后将尸体弄走,目的何在?如果只是为了故布疑阵,可以用更为简单方便的方式。首先我可以肯定的是,目的并不是为了掩饰死者的身份,我认为只有一种可能,那一部分的尸块对凶手有用。据此深推,徐铭和林旭的尸体暂时没有出现,说明他们的尸体对凶手是有用的,至少是凶手因为某种主观理由需要留着尸体。”
骆松此刻的情绪还没能从白天刘永昌被杀谜案中缓过来,对于高川的分析,他似乎没什么兴趣。
“刚才听你说,另一名嫌疑人石然的父亲在二十年前因为卓凯和赵雨彤的缘故而跳楼自杀,这点确实值得怀疑。”
话题又转回来了,骆松在心中苦笑,不过他早已习惯了高川的这种跳跃式思维。骆松接着高川的话,语气失落地说:“只可惜当年互联网不够发达,我们去了市局的档案室以及市图书馆,都没有找到当年有关石建国事件的任何新闻报道,也许可以在其他什么地方找到,但我现在真的没时间也抽不出人去大海捞针似的查了。唉……”骆松叹了口气,无奈地说,“找不到就找不到吧,就算知道了,也只能是用于对石然可能具有的杀人动机的研究,并不能成为直接证据。”
“错!”高川严肃地说道,“所有的事情都是有关联的,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吗?如果结论和一系列前提条件结合得越完美,那么结论的正确概率就越高!”
骆松像是在思考着高川的话,一言不发。
高川接着说道:“你知道H市第三监狱拥有全国监狱中最大的图书馆吧?”
“是的。”
“我跟你说过我是管理员吧。”高川所指的,是协助监狱图书馆管理员进行搬书的工作。
骆松立刻明白了高川想说什么,顿时来了精神:“你那儿能找到1994年的报纸?”
“不确定,不过我曾经看到过1991年的旧报纸,我试试吧。”
“好!一会儿我再跟监狱领导打个招呼!”骆松激动地说道。
尽管调查石建国自杀原因的真相只是为了用来推测石然是否真的具有杀人动机,而非能够获得什么最直接的证据,但骆松相信高川可以将任何看似与案件联系很小甚至毫无联系的地方作为切入点,最后总能挖出点什么。之前还处在极度抑郁之中的骆松情绪陡然间变得亢奋起来,因为高川的存在,他似乎看到了希望。
“今天就到这里吧,在熄灯铃声响起之前我得在图书馆查找你需要的旧报纸,那恐怕需要很长时间。而且目前具备的线索有些杂乱,我需要时间去整合,等我找到旧报纸,或是有了什么新的思路,我会请监狱领导联络你的。”
“好,那就辛苦你了!”
“明天如果你有时间的话,去替我给他们上炷香。”
“好。”骆松的语气并不坚定,他心里想着,自己怎么可能有时间去西郊扫墓。
骆松绝对没有想到,第二天他真的会去西郊公墓,但去的目的却不是为了给程枫华上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