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主馆二楼的厨房里,宫古在泳装外面穿了件围裙,以干劲十足的神情挥舞着菜刀。鸣户则在她身旁充当着助手。
“宫古小姐,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吗?”
这时恢复了精神的初濑跑了过来,我以为她有什么事要找人家商量,她却扭过头来喊了我一声。
“学长学长!请把铁板搬到中庭里去吧!”
她对着我竖起了小指,一副无忧无虑天真无邪的表情。看样子是提醒我要遵守约定的意思,不过哪怕只是看到她那张脸,我也是怎么都没法拒绝的。还不如快点听她使唤好好干活吧。
我抱起沉重的铁板,下楼来到了中庭。在沙地上用烧烤架搭成的炉灶前,我看到了剑埼蜷成一团的背影,他好像是正在生火。
他用的是金属打火机吧。虽然弄得火花四散,却好像怎么也冒不出烟来。
“要不要我来帮你啊?”
我一边把铁板放置到了炉灶上,一边问道。他抬起头来,直勾勾地看了我一眼,摇了摇头。
“不用,这里交给我就好了。你去厨房那边帮忙吧。”
“明白了。”
我很爽快地答应了一声,便转过了身。但是。
“等一下。”剑埼说着站了起来,抓住了我的肩膀。“其实我有个比较奇怪的问题想问你。”
“啊?什么问题?”
“早上,你说过自己的记忆不太清晰是吧,难道是失去了昨天的记忆吗?”
“不,没有那么严重啦。我只是晚上喝酒喝得太多了而已。”
我觉得这人怎么说得好像理所当然似的。根本不会有人失去昨天一整天的记忆嘛,即使再怎么烂醉如泥——。
“我跟你恰恰相反,只记得一点朦朦胧胧的事了……”
他铁青着脸说到这里,眼角突然渗出了泪水,他连忙忍住。
“不,算了吧。不好意思,请你忘了我刚才的话吧。”
仿佛拒绝我继续追究下去一般,他坐了下来,重新开始了打火花的工作。这到底是算什么意思呢?
“喂——,音羽——”
鸣户在二楼窗口朝我挥着手。又有什么杂活要干了吧。
在他的背后,传出了一阵像是砸破餐具的剧烈响动,还有人发出了刺耳的尖叫声。
我正在想是不是出了什么大事,却听到鸣户有气无力地喊了一声“快来帮忙!”,于是拍拍胸口放了心。想想之前一切都还挺顺利的,估计是初濑搞出了什么事情吧。
“我这就回来啦。”说完我便跑了起来。
午后七点,太阳已经彻底落下了。不知不觉间烧烤会就正式开席了。
“干杯!”
由提议者领头,大家举杯互敬起来。在紧邻中庭的阳台上,五个人围在桌旁,一同饮下了酒。
“真好喝。”
宫古伸手抹了抹嘴角边的泡沫。看她的样子跟平时没什么不同,我也总算是安心了。
接着她又咬了一口烤串。将烤肉送进嘴里的一瞬间,她“嗯——!”的一声激动地扬起了手臂。
有没有这么好吃啊?这就是切成了小块的牛肉跟青椒、胡萝卜夹在一起做成的烤串。至于调料则只撒了盐。
我立马尝了一下。烤的火候接近半熟。咬上去的瞬间,就感觉油脂一下子溢满了整张嘴。不,这应该是肉汁吧。颜色鲜艳得好比番茄。世界上竟有这样的肉,这对我心里造成了巨大的冲击。我平时吃的都是些橡胶锅铲之类的垃圾吧?
“真的假的啊!这是什么呀!”鸣户也像仓鼠一样鼓起了腮帮子,兴奋得都快把可乐罐给捏扁了。
就这样,不到一会儿工夫,准备好的十串烤串就被一扫而空了。
不过不用担心,肉还留了不少。接着我们又烤起了香肠和玉米棒,还在铁板上炒起了炒面。
宴席时而欢腾喧闹、时而平和安静地进行着。不知何时烧烤转由年轻人负责了,我和剑埼基本上都是在管着火。
宫古抱着酒瓶,剑埼斟着酒。节奏好像变快了很多。
“哎呀,已经差不多了。再喝下去要影响评议了。”
他们两个喝下去的量基本差不多,但是剑埼首先提出不喝了。
“哦,这样啊。那么明天晚上,我们再重新喝过吧。”
笑着说了一句之后,宫古去看了看烤东西的那组人。
“火头怎么样?要不要再收集些树枝来啊?”
“看样子是不用了啦。”初濑回答道,“木炭也完全点燃了,这样火势就比较稳定了。”
“是吗。”宫古也朝她温和地笑了笑,“总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啊,昨天早上我是连想也不会想到的哦,居然会遇到这种事情。”
她看起来感慨颇深。初濑抬起头仰望着星空,回答道:
“对我来说,来到海边和烧烤都是第一次。以前倒是想过什么时候跟朋友一起去。”
“啊哈哈,真是想不到呢,初次见面就会一下子玩得这么热闹。不过嘛,这样也不坏吧?”
“对,我是非常开心的。”
多么令人欣慰的对话。我正呆呆地望着她们时,鸣户一把抱住了我的肩膀。“我们也友好相处一下吧,小音羽。”
“你根本没喝酒吧,怎么突然这副模样了?”
“有什么关系嘛。都说夏天是会改变男人的啦。”
说什么蠢话……。我受不了地看了他一眼,他却用手挡着嘴对我耳语道:“果然,小音羽你也看上了宫古小姐吧?”
我也压低声音回答道:“说什么看上不看上的,我们不是为了这种目的而聚会的吧。”
“时间场合之类的都没有关系嘛。这就是恋爱啦。就算在这里做不了什么,能见面也是很重要的。或者说你的目标从一开始就是初濑妹子吗?”
“啊——,我受够你了。”我甩开了鸣户。
虽然我觉得她们两个都很有魅力,可是在这种情况还不是非常明了的条件下,实在没心情考虑那些事。好吧,在初濑的房间里倒确实有一点不错的气氛……。
不过冷静下来仔细想想,我就发现她话语中有好几处值得注意的地方。
特别是关于她的姐姐。说不定——
“各位,过来一下好吗?我有话要说。”
是剑埼在高声发话。
我并没有想‘怎么了,突然要说话?’之类的。其实我是想过,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商量。
大家很快拿着椅子和饮料集中了起来,围在了一张木制的小圆桌旁。
“关于审判的事。”作为带头引发讨论的人,剑埼首先陈述了自己的意见。“仅就那段视频来看,我觉得被告是无罪的。”
“确实是啊。”坐在我左边的宫古表示同意,然后环视了周围一圈。“大家是怎么想的呢?”
好吧,怎么回答呢?对这起案件我并没有太多的想法。单单听检察官方面的说辞,我觉得好像是能够肯定嫌疑人有罪的……。
坐在我右侧的初濑开口了。“我不是很清楚。”
“我也是。”我趁机附和了一句,随即就看到她斜着眼瞪了我一眼。
“学长,请你不要学我。”
“只是正好意见相同啦。这事也不是比谁说得快吧。”
就在我们争论的时候,鸣户举起了手说:“能提个问题吧?”
“抢劫杀人的罪名,是只能判死刑的吧。想到我的意见可能会让人被判死刑,我心里稍微有点抵触情绪……”
“刑法第二百四十条。”剑埼闭上了眼睛背诵起来。“抢劫导致他人受伤的,处无期徒刑或六年以上有期徒刑,致人死亡的,处死刑或无期徒刑。”
“呜哇。”鸣户带着椅子整个往后缩了一下。“你全都记得吗?真厉害啊。难道说,剑埼先生你是检察官或者律师?”
“听说是个医生哦。”初濑回答道。
“哦哦哦……。聪明的人果然不一样啊。脑袋的结构也跟我这种人……”
“行了,自我贬低就免了吧。”宫古打断了他。“抢劫杀人犯,一般是判无期徒刑或者死刑的。不过最近一段时间,刑罚严厉化的倾向比较明显啊。在有两名以上被害人的情况下,有相当高的机率会判处死刑。”
初濑歪了歪脑袋。“你说最近一段时间……是指这种刑罚还会根据时期不同发生变化吗?”
“对啊。要适应社会形势嘛。”
“社会境况应该是有影响吧。”剑埼也表示赞同。“根据死刑判决的数量来看是这样啦。在战后的混乱期里,出现了大量的死刑判决,然而随着经济发展就逐渐减少了。在泡沫经济的时候,每年只有几起,甚至可以说已经成了事实上的废除死刑状态。但是在奥姆真理教的事件发生以后,形势又有了变化,死刑数量再次增多了起来。”
“判处死刑的基准也改变了呢。”宫古说。“最容易理解的就是根据被害者的数量,我也听过有这种说法,杀一个人是安全球,两个人是模糊状态,三个人就是出局了。可是最近,只杀了一个人的也会被要求判死刑了吧。”
“哎——……”
我感叹了起来,觉得有些意外。在我的印象里,法律更多的应该是用来约束人的才对。
在意之下我问了一句。“这次的案件,据说是十九年前发生的吧。如果犯人当时就被立刻逮捕了会怎么样?”
“可能会有所不同吧。”宫古立刻回答道。“毕竟每次审判的结果都会不一样嘛。其中也有时机上的运气成分啦。再说,如果杀人案件的时效性没有废除掉,现在再来作裁决也是不可能的事了。”
“现在没有时效了吗?”
听我这么问,初濑哼的轻轻笑了一声。
宫古也露出了笑意。“只有杀人罪哦。”
“抱歉。”我感到脸上有点发烫。
“对那些不感兴趣的话,不知道也是正常的啦。”剑埼帮我打了个圆场。“不过,宫古小姐的见识倒是相当广博啊,难道你是从事新闻媒体之类工作的?”
“啊,是的。”宫古脸上有些泛红。“姑且算是一个杂志记者。”
“果然如此,那就难怪了啊。”
感觉他们好像用眼神沟通了起来。看上去形成了一个只有他们两人的世界。知识量的偏差实在是太大了,烧烤组和饮料组的划分似乎还在延续。
鸣户偷偷瞄了我几眼。“我说,音羽你是大学生?”
“是啊,初濑小姐也是。”
“真的假的啊。我是高中毕业以后就当上无业游民了啦……。简直是最底层嘛。”
情绪外露的鸣户垂头丧气起来。真拿这家伙没办法。于是我把事实情况告诉了他。“别担心了。虽然我名义上还是个大学生,其实已经三年没上过课了。所以我现在也是个正牌无业游民啦。”
“哦……音羽!”鸣户亲热地搭住了我的肩膀。“这三天,就让我们一起努力吧!”
这是友情诞生的瞬间。这时我看到,初濑正在冷眼旁观着我们的情况。一阵干冷的风吹过了桌旁。
宫古拉开了一罐苏打烧酒的拉环,一股柠檬香气顿时弥漫在了空气中。
“回到正题吧,我觉得如果他有罪的话,肯定是要判死刑的。因为他否认了罪行,自然不会向死者家属道歉,也就没有可以酌情减轻处罚的余地了。而且这犯罪情节也相当不轻吧。”
“犯罪情节是什么意思?”初濑问道。
“就是罪犯从犯罪前直到犯罪为止的各种情况。包括动机、犯罪手段之类的。既然说是抢劫杀人,说明他从一开始就是想要抢劫财物吧。单单是有计划性的成分在内,判刑就会变得严格了。打个比方,一个人杀了人之后,发现被害人的手表是劳力士的,就盗走了。你觉得这是抢劫吗?”
“应该不是吧。”
“这是杀人和偷窃哦。罪名比抢劫杀人要轻一些的。”
“那么,如果那个人一开始就是为了抢夺劳力士而杀人的呢?”
“那就是抢劫杀人。”
“即使结果是一样的?”初濑显得有些无法释然。
“虽然听起来不太讲理,但这就是法律。比起冲动型的犯罪来,计划型的犯罪会受到更多的责难。英美法也是一样的哦。有计划的杀人被称为谋杀,冲动式的杀人则作为故意杀人。所谓的故意杀人,跟过失致人死亡的含义很接近了吧。”
“如果被认为是出于临时的想法而干的,就可以受比较轻的刑罚了吗?”
“只要司法方面承认啊。”
剑埼用大拇指摸着自己的胡茬,带着优雅的笑容回答道。
“对此做出的判断就是审判了。”
原来如此。这么说来,这次的被告人是很绝望的吧。他是为了打开保险柜而杀人的,所以毫无疑问是抢劫杀人。
“那个,”鸣户发出了声音,“剑埼先生的意见,是认为他无罪吧?”
“因为这是一起阵年旧案,况且客观证据实在是太少了啊。究竟是不是被告人作的案,我只能说无从得知了。”
“可是查出了指纹吧?现场有上百个指纹。”
“但是据说不知道为什么,只有被认定为凶器的金属球棍和菜刀上没有留下指纹。”
“你是说,被告人所做的只是入室盗窃吗?”
“如果只是盗窃的话,时效上是成立的。”
“这样啊……”
鸣户一副无话可说的失落模样,挠了挠鼻子。看他这样子,好像有什么事情让他很在意——正在我这么猜测的时候,他带着怯意开口了。
“可是,死刑这种事怎么说呢。我其实一直在想,难道只要审判过就可以杀人了吗?”
“是吗,”剑埼说道,“鸣户君,你原来是反对死刑派的啊。”
我也理解了。鸣户是对死刑制度本身感到耿耿于怀吧。所以对于那个死刑还是无罪的究极选择,他一直表现出消极的态度。
鸣户回答道:“倒也不是那么了不起的事情……。漫画之类的也是这么说的吧?无论是怎样的恶人,主角都会极力避免杀死对方吧。”
“啊——我知道我知道。”宫古拍了拍手。“即使最开始是作为敌人出场的,之后也会成为同伴是吧。王道模式。”
“对,这就是所谓的改邪归正嘛。明明对小孩子都是那么教育的,不可能说大人就要容忍死刑了吧。就说刚才提到的那套计划杀人的理论,我觉得罪孽最沉重的其实是这个社会哦。”
哦,听起来真是段相当不错的反对言论。竟然还会引用,实在是不能小看他了。
“嗯——,要怎么解释比较好呢……”
宫古摇晃着罐头,苦恼地思考了几秒。
“那么你应该知道吧,某个暴力的将军,总是用刀背砍人,不是因为他尊重生命,而是因为对方连弄脏他刀的价值都没有。”
“哎?”鸣户显得很诧异。
“因为他虽然对敌人的手下都是用刀背砍的,敌人的首领却是由御庭番喊着‘受死!’斩杀的嘛。他只是不想弄脏自己的手而已啦。另外,还有人说那是因为让将军亲自动手杀人简直是一种荣誉。顺便说一下,好像也有几次他让别人不要出手,自己斩杀敌人的,不过我是没看到过啦。”
“这种杂学我实在是不太想了解啊。”我按着眼角问道,“所以你是什么意思?想说死刑是日本的传统艺术吗?”
“不不,平安时代也废止过死刑,将最高刑罚设成了流刑……算了,这些就不提了吧。”
宫古的表情微微变得有些严肃起来,继续说了下去。
“就是说呢,社会代表人物的杀人行为,不应该同普通个人的杀人行为相提并论,这是我的想法。虽然我不认为死刑是好事,但要是问我它是否有必要存在的话,我觉得是有必要的。这是为了保护这个社会吧。”
“你的意思是,可以抑止犯罪吧。”
“这也是其中一方面,不过并不是最主要的。我认为赏罚分明是世间的基本原则。勤劳的人就应该受到奖励,偷奸耍滑的人就要受到教训。如果模糊了这部分规则,社会本身就要濒临崩溃了哦。”
鸣户嘀咕道:“好像一下子就说得很夸张了啊……”
“也不是这样啦。请你想象一下,如果大家觉得,跟犯下的罪行相比,量刑显得太轻的话……一定会导致复仇行为横行。当然复仇的人也会受到法律制裁,但是由于惩罚很轻,不会让人感到害怕。相反如果量刑太重,所有人都会变得畏首畏尾,甚至可能连家门都不敢出了。因为还会发生过失和事故吧。话说回来了,鸣户君,你觉得所谓恰当的惩罚应该要怎样确定比较好?”
“这个嘛。”鸣户的目光飘忽了起来。“受到多少伤害就给回多少,大概就是这样吧。”
宫古笑着点了点头。“我觉得这是很自然的想法,也就是所谓的报应刑,就像汉谟拉比法典是吧。做了坏事的人,就应该受到与他行为相应的报复啦。可是强奸别人的家伙也不可能让别人去强奸他。”
“确实如此。”
“这时候就出现了罪刑法定主义。禁止类似于加倍偿还的报复过剩,同时确定了相等的惩罚,以防止混乱的报复大战。明白吗?虽然有罚金和徒刑等不同形式,但基本精神是没有区别的。所以我认为,杀人者终究还是要判死刑才合适哦。不过要是由个人来执行死刑,接下来就要轮到那个人被问罪了吧。”
“是啊……”鸣户出声表示了赞同。“所以就要由国家来承担这个责任了是吗?”
“就是这样。并不是国家容忍了死刑,而是社会舆论容忍了死刑,所以国家才代为执行的。这是为了明确社会运行的规则,维护应有的秩序啊。”
“可是,就算不用死刑也可以吧……。比如改用无期徒刑之类的。”
“会有人说,那是浪费税金吧。”剑埼道出了现实。“对于死刑制度的是非,如今正反两方还是有各种争议存在,而我也是肯定派的啦。……鸣户君你猜一猜,在日本这个国家,究竟有多少人对死刑是持肯定态度的呢?”
鸣户嗯——的一声沉吟了片刻之后,回答道“大概五成左右吧。”
“根据二〇〇九年内阁府的调查,有百分之八十五。”
“哎哎!?”鸣户惊讶地不能自已,差点从椅子上掉下来。“真的假的啊!!”
“八十五……”初濑也诧异得瞪圆了眼睛。
看到他们情绪动摇的模样,宫古忍不住笑出了声。
“好吧,这其中也有语言的魔术效果啦。”
“魔术效果是什么意思?”初濑问。
“这个嘛,民意调查的问答选项有两个,分别是‘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应当废止死刑’和‘根据具体情况,死刑也是不得不需要的’。那么既不赞成也不反对的人会将意见集中到哪个选项上……,你懂了吧?”
“啊——原来如此。”
这事我也不知道,原来是耍了这样的小花招啊。这么一来,投票自然就集中到后者上去了。
“这样我就稍微安心一点了。”鸣户恢复了坐姿。“可是我听到新闻里说哦,外国基本上都废止死刑了。为什么日本还要继续保留呢?”
“那是骗人的。”剑埼斩钉截铁地否定道。
“哎哎?是骗人的吗?”
“是啊。废止了死刑的国家,以数量而言是达到了全世界百分之七十的比例,但是按人口所占比例来算,就只有百分之三十而已。仍然还是少数啦。因为美国和中国都还有死刑嘛。”
“真的啊。”鸣户蜷起了身子,“原来,我是少数派啊……”
好了好了,我安慰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如果他不问,估计我就会问出同样的问题了吧。既然他替我做了挡箭牌,我对他态度好点也是应该的。
鸣户的眼角微微泛出了泪光。
“音羽……,今晚你到我房间里来吧,我们一起睡。”说着他还贴了上来。
“干什么啦!你这家伙真恶心啊。”
“难道你也要扔下我一个人不管吗!”
“莫名其妙乱讲什么,总之你先放开我啦!”
就在我们两个闹腾着时,我又感受到了初濑那种冰冷的目光。她好像完全不能理解男人之间的友情。另一方面,宫古则投来了某种暧昧的眼神,这个感觉其实也挺恶心的。
“——哟,各位。”
这时有个男人的声音从洋馆中传来。
“晚上好。”
玻璃门打开,一个人影走了过来。他穿着小碎花的夏威夷衬衫和群青色的短裤,虽然脱掉帽子露出了一个大背头,但依旧浅褐色的太阳镜戴在脸上。
是八十岛。
“抱歉,我感觉肚子有点饿了,如果有什么剩下的食物,能不能分些给我啊?”
“可以啊。我们还留了一些当夜宵吃的烤串,我去给你拿来。”
宫古立刻答应了,迈着轻快的步伐朝炉灶走了过去。八十岛看着她的背影,双手合十说了声多谢。
“说起来,你们在开什么会议吗?”
“是关于案件的啦。”剑埼回答道。“听取了一下大家的意见。”
“是吗。”八十岛把眼睛眯成了一条缝,“那个嘛,肯定是无罪的喽。”
听他的口气,就是想都不用想。
看样子他跟饮料组的意见是一致的,而剑埼则问道:“为什么你这么认为?”
“别这样咧,你明明知道的。那其实就是发生在木更津的抢劫杀人案吧。”
听到这话,剑埼的眉头微微一动。
“你怎么知道?”
“你果然是知道的嘛。”八十岛神色轻佻地笑了起来。“咦?难道知道这事儿的,就只有剑埼先生你一个人吗?”
“不是……”剑埼一时有点说不出话来。“我正准备接下来就告诉大家。”
“这其实是真实存在的案件吗?”
此时我发问了。因为八十岛的语气和剑埼的反应,让我觉得非常在意。
八十岛轻轻瞥了我一眼。“当然喽,新闻里也有说过吧?木更津夫妇抢劫杀人案的一审,是无罪啊。”
“哎?这么说,这案子就是已经审判过了吧?”
鸣户露出了吃惊的表情说道。
“你不知道吗?”八十岛勾起了嘴角。“关键的一点是,究竟是谁想重新审判这个案子咧。”
“重新审判?”初濑问道,“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很简单咧小姐。这场审判,在当时就是非常有名的争议判决咧。人们都说如果没有审判员制度,被告毫无疑问会被判有罪的。”
“听起来你倒是相当了解啊。”
剑埼向他投去了锐利的目光,而他却若无其事地坦然受之,依然保持着那种轻飘飘的态度没有变化。
“因为我查过了啊。就在各位在海边玩的时候咧。资料室里有这起案件的所有记录,看了之后,自然就知道喽。”
“你们在说什么?”宫古端着盘子走了过来。
“啊啊,麻烦你了,那我就开吃喽。”
八十岛从盘子里拿起了烤串,一边说一边吃了起来。
“我猜大概是这样吧。某人对那个判决很生气,觉得被告人毫无疑问是有罪的,是个杀了人的渣滓。可是咧,就因为那些叫做审判员家伙太没用,让他被判无罪了。就是说恶行没有受到应有的裁决。那个人无法忍受这种情况,也可以说是想维护正义吧,就把我们召集到了这座岛上吧?好了,多谢款待。”
一个人说完了之后,他双手合十朝宫古致意了一下,便立刻转身准备离去了。
“就这样喽,各位回见了,等评议会的时候再见吧。”
阳台上的会议还在继续进行着。
一到夜里,风向似乎就逆转了,树木的枝叶都被吹得指向了大海的方向。
气温好像也下降了,不过身体在晚餐和争论中热了起来,感觉倒是正好。
对于木更津夫妇抢劫杀人案,宫古好像也是知道的。
“那可是一起相当出名的案子呢。有人说,这起案件简直成了刻画司法机关与市民感觉差异的浮雕啦。不过具体的情况我就不太清楚了。”
“我也是。”剑埼接过了话头。“我就记得是作出了无罪判决的啊。虽然检察官向高等审判庭提起了申诉,但终究还是无罪。应该是不能再上诉到最高庭了。”
所以在那段影像中,被告人和被害人的名字才会被隐去吧。就是为了不让我们知道那个案件已经审理结束了。
我以前听说过。对于已经作出了确定判决的案件,是不能再次审理的。也就是所谓的一事不再理原则。
正如剑埼所说的,既然申诉和上诉都已经完成,在官方层面上重新审判就不可能了。所以主办者才会把我们聚集到这个岛上来,想进行一次私自的重审吧。
总之无论如何,在当前这种充满了谜团的状况下,我总算感觉取得了一点小小的进展。只要能弄明白主办者的意图,要进一步推想以后的事情也比较容易了吧。
好一阵子,沉默笼罩了桌子边的这几个人。在我们上空,气流发出了呼啸声,仿佛在威吓着不断增厚的云层。
最后,鸣户满怀顾虑地举起了手。
“那个……话说回来,这到底算什么事啊?我们真的是审判员吗?”
虽然他的话略显有些唐突,但确实说到了一个根本问题。当然对我而言,这也是最关心的一点。我微微伸长了脖子,期待有人能给予回应。
“在我看来,”作出回答的是剑埼,“这应该是类似于社会实践之类的吧。”
“你是说利用实际发生过的案件来做模拟游戏是吧?”
虽说只是细节,可是说模拟游戏也太不合适了吧,鸣户?
“大概就是这样吧。”剑埼没有挑他的语病,低声答了一句。
“可这如果是国家政府做的,应该会在事先有说明啦。果然还是整人游戏吧。又或者是在拍纪实电影什么的。”
“或许吧。”
“这样的话就不必太当真啊。不过真可惜呢,拿不到四百万了吧……”
鸣户把手肘撑在桌上,支起了下巴。
“其实也不一定就完全是骗人的哦。”
说这话的是宫古。她的嘴角挂着一丝莫名的微笑。最早说是整人游戏的就是她,不知她的想法又出现了什么变化。
“我想到,这也可能是在追求审判员制度的理想形态。”
“你说的理想形态是什么?”
包括说这话的剑埼在内,众人纷纷露出了困惑的表情,宫古对着我们掰起手指一一解释了起来。
“很早就有人指出过,审判员制度中存在着许多问题哦。首先是强制国民参加这一点。对于不响应召唤书的人,要处以一万日元以下的罚金。然后与获得的少量报酬相比,审判员承担的义务却异常沉重。要考虑到搞得不好审判可能会拖到一个月以上的时间,而且还有对家人也必须遵守保密义务的制约。甚至有数据显示,八成国民都反对审判员制度。”
“其实说到底,”我提出了一个朴素的问题,“有审判员制度这种东西,到底是为什么会开始实行的呢?”
“有诸多说法哦。有人说,是因为当时在G8中,就只有日本还未实行国民参与型的审判制度。对于我国而言,由于想要进入联合国安理会,有一个印象就是要首先调整体制吧。”
“对这些你也很了解嘛。”
“我正好在不久前刚写过特辑报导呢。”宫古自嘲式地笑了笑。“另外,有一个鲜为人知的事实是,日本以前曾有一段时期是采用过陪审员制度的,就是在昭和初期哦。”
我完全是第一次听说。“为什么后来又不用了?”
“当时呢,据说是可以按照被告人的意愿,选择接受普通审判还是陪审式审判的……不过一旦被判有罪,费用就必须由被告人来承担,包括陪审员的日薪在内哦。所以听说就接连有人拒绝了陪审式审判呢”
这也难怪了。如果跟英美的制度一样,那就是十二名陪审员,日薪应该会是一笔相当不菲的金额吧。既然选择了陪审也不一定会对自己有利,那消极应对也就是理所当然的事了。
“然后陪审案例数量逐渐减少,不久又因战火蔓延,不得不削减维持国内治安的劳动力。一九四三年,陪审法停止法案制定了出来,不过在此部法律中注明了‘战争结束后将重新实施’的条文。所以也有人提出,审判员制度就是对其的延续。”
宫古先是一边转着手指一边说,随后又加入了身体和手臂的动作,越说越激动了。
“可是我并不认为有那种必要性。毕竟,日本的司法制度也得到了海外各国很高的评价。提出了起诉的案件,有罪率达到了百分之九十九点九。这方面应该没有让外行人指手画脚、擅加评判的余地。”
“说的没错。”剑埼深深颔首。“据说审判员制度在美国被称为‘Lay Judge System’,直译过来的话,就是‘非专业审判制度’。”
初濑皱起了眉头。“这个词听起来有点刺耳嘛。该不会引发了什么问题吧?”
“别说什么问题了,其实就是个氛围啦。”剑埼显得颇为不满。“审判员制度所针对的案件,每年约为两千三百件。然而国内每年的公诉案件却高达二十万起以上。大部分就连看到审判员的机会都没有。”
“就是这样哦。”宫古补充道,“而且审判的对象只有第一审,至于高裁和最高裁,现在依然没有丝毫能让审判员参与的余地。现行的审判员制度,真可以说是仅仅运用了一个形式而已。”
他们的话变得越来越深奥了,鸣户已经彻底闭上了嘴,但是初濑似乎还要追究下去。“那么所谓的理想形态又是什么呢?”
“用最直白的话来说,就是钱啦。”
宫古用一根拇指转开了塑料瓶盖,喝了口绿茶,润了润喉咙之后说了下去。
“就是不强制参加,能确保参加者遵守保密义务。要实现这两点目标,我觉得只能依靠金钱的力量了。比如把审判员的日薪提升到目前的十倍,一天十万日元,那么即使不通过罚金来强制参加,响应召唤书的人数想必也会稳定增加起来的。”
“说的也是啊……。的确,那样我肯定愿意去。”
“此外,就是将审判员隔离在某个地方。要防止公审内容泄漏到媒体上,引来案件相关者的干涉,就只能这么做。虽说把人封闭在狭小的宿舍内会产生人权问题,不过换成休闲胜地的话就会大受欢迎了吧?在此基础上进行集中审议,只要用两三天时间立刻解决掉就行了。这也可以用来解决审判长期化的问题。”
“这么听起来,我也感觉逻辑上好像是讲得通了呢。”
“不过嘛,再怎么说日薪四百万也是不可能的啦。当作封口费的效果倒是超强了啊。”
宫古说完之后又拿起饮料瓶,咕嘟咕嘟喝了起来。
就算是这样,我觉得也没必要聘请知名艺人出场,但是不得不承认其中还是有一定道理的。
乍看之下,如此现状只会令人觉得离奇古怪,可说不定却是人家费尽心思设计出来的。只是——
“关键问题就在于这里吧。”我说道,“四百万这个金额让我很在意。”
宫古一听,顿时露出了不怀好意的笑容,在旁边用手肘轻轻捅了捅我。
“哎呀哎呀?难道说,让你的神之耳产生反应了?”
又说这个啊,我露出了厌烦的神色。“不是的啦。我只不过是觉得,四百万这个设定金额中蕴涵着某种意义。”
“意义……?好吧,就是多得吓人的一大笔钱嘛。”
“不,我指的并不是价值,而是数字太奇怪了。如果想让事情显得更真实,应该说十万。如果需要在电视上播出的效果,说一百万就行了。要体现数额的庞大,说五百万一千万之类听起来更顺耳的数字比较好吧?”
“啊……”宫古短暂思考了一下。“好像是稍微有点不伦不类呢,四这个数字不太吉利。”
“很简单啦。”剑埼开口道,“这是工薪阶层的平均年收入。”
“那就不好说了。”
我无法同意。
“乌丸多秀治是用‘普通审判员的四百倍’来表现的。不觉得奇怪吗?他要是说,这是工薪阶层一年的收入,不是更好吗?”
剑埼低沉地嗯了一声。“照你这么一说还真是,不过我觉得也不必想得太多吧。反正这报酬金额是虚报的,估计他就是随口说的吧。”
“我不这么认为。”
乌丸二人应该是按照主办者的指示说的,不会是随口乱讲。
“我觉得他们如果一开始就不想给我们,应该不会搞出那样的数字来。”
“等一下等一下!”宫古的眼中闪过了一道精光。“你果然是察觉到了什么吧!这事有希望成真是吧?是吧?”
她的气势实在是太猛了,我不由畏缩了一下,然而还是回答道:
“我的意思是说啊,感觉这像是在分配事先确定好的预算。试着计算一下如何?日薪是四百万,包括手续费在内,三天就是一千六百万。然后是六人份。”
宫古眼珠飞快地左右转动,估计是在脑子里打着算盘计算金额。数秒后她完成了心算,回答道“九千六百万是吧。”
我点了点头。“不觉得这简直就像是大富豪的想法吗?在考虑要给参加者多少报酬的时候,有个人说了一句,‘好啦,有一亿就行了吧’这样。”
四百万这个金额,是由于手上总共有一亿元而产生的数字。我是这么认为的。
但是没有人给予回应。所有人的表情都凝固了,只是将目光投向虚空之中。
“我没有注意到。”
过了一会儿,宫古以茫然若失的语气说道。
“把所有人的报酬加起来,差不多正好就是一亿。”
她呢喃着说完这句,场面又是一片沉寂。
在陷入了黑暗的中庭,唯有各人的呼吸声空洞地回响着。
为什么会这样呢?难道我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吗?我有些不安起来。
“……不,等一下各位。学长的推理是错误的。”
终于,初濑开口发言了。众人的目光聚焦到了她的身上。
“其实是很单纯的事。”初濑竖起了食指,得意洋洋地说道,“对方只是想用金板吧。因为对于表演来说,这样比较有气势嘛。”
“啊——”我啪的拍了一下手。“有可能是这样。”
见我轻易地改变了看法,另外四个人一起失望地垂下了肩。
宫古大喊起来:“搞什么嘛真是的!害得我那么期待——!”
风越刮越大,中庭的黑松树被吹得不断哗哗作响。
我在阳台上突然感到一阵寒意,浑身颤抖了一下。看样子,这个时间需要穿上外套了。我们暂时解散,各自回房间去了。
漫步在走廊中时,可能是由于周围完全没有照明的缘故吧,我有一种仿佛被扔在了深海中的感觉。
我在房间里换好了衣服,也没有躺在床上休息一下,就径直回到了本馆。我实在不愿意一个人独处。没有窗户的房间会导致不良影响,就是如同在潜水艇内部般的心理闭塞感。从楼上传来的铜板嘎吱声,更是进一步提高了想象的密度,弄得我快要喘不过气来了。
一楼大厅里,初濑正坐在沙发上。我没怎么跟她说话,就坐到了她的对面。随后宫古和鸣户走了过来,再接着剑埼又同我们会合了,于是五个人又一次聚焦了起来。这时距离我们分开还不到一个小时。
不知是因为身处不习惯的环境而心怀不安,还是因为临近了评议而感到紧张呢……。各人无法平静的原因似乎都有所不同,但为了缓和气氛,还是谈起了案件来。因为我们也没有什么其他共同的话题了。
先试着整理一下情况。
现场是木更津市郊外一幢单独的楼房。遭到杀害的是住在其中的一对夫妇。丈夫是被金属球棍打死的,妻子是被菜刀割断了脖子。
作为凶手被逮捕的是被告人A。他与被害人之间的关系完全不明,但是由于现场的转盘式密码保险箱被打开了,可以认为他是向夫妻二人中的一个问出了密码。
此外,妻子当天上午在现场家中的厨房里制作了咖喱,被告人留下了吃过那些咖喱的痕迹。在现场查到了上百处被告人的指纹,他本人也承认当天有入室盗窃的行为,并且承认自己吃了咖喱,但对杀人的情节却完全予以否认,情况就是这样。而凶器上也没有发现指纹。
剑埼按照顺序一一作了概括。
“只有指纹作为物证的话,要证明杀人行为是很困难的。至少有目击证言的话,情况应该会有所不同吧……。不,倒是有一份目击证言。”
没错,事实上是有目击证言的。
当时受害人六岁的儿子说,自己看到了凶手的模样。
“可是,那份证言的证明力被否定了吧?”鸣户说。
“因为是小孩子说的啦。”剑埼伸着懒腰回答道。“那个儿子先是发表证言说,什么都没看到,一早起来就发现父母死了。然而,之后在做详细调查的时候,突然又说看到了凶手。”
“大概是受到了刑警诱导的吧。”
“会让人这么想也是没办法的事喽。”
剑埼深深地陷坐在了沙发里,唯一的证言派不上用场,找到的指纹虽然能作为盗窃的证据,却不能成为杀人的证据。原来如此,这么一来就无法证明他有罪了。
没过多久五个人就得出了自己的结论。时间已经快到晚上十一点了。
“差不多要到评议的时间了,我们走吧。”剑埼抬起了略显沉重的身子,众人也随之站了起来。
“音羽,来一下。”鸣户朝我招了招手说,“那啥,我们去上个厕所吧。”
想想也确实该去一下,我就同意了,于是我们两人朝一楼深处走去。
我们很快完了事,前往电梯的途中,鸣户在走廊里一幅约有半坪大的装饰画前停下了脚步。
“真是幅好画啊。”
那是一幅构图很单纯的风景画。下半部分画着碧蓝的大海,上半部分则铺展着暖色调的渐变图层。正如刻在银制小牌上的“拂晓”这个画名一样,实在是一幅平淡无奇的画作。
话虽如此,我并不太了解画的价值。要我画是不会的,要我看也会觉得无聊,因为我根本没有什么审美的眼光。估计鸣户比较懂这个吧。
“你很喜欢画画吧。”
“不过油画不是我的专长啦。”鸣户挠了挠脸,有些犹豫地嘀咕道,“其实,我想当一个漫画家。”
“哎——”对他的梦想,我坦率地表示了羡慕。“不是很好嘛。”
“是吗?真的吗?”鸣户显得非常高兴。“我不管跟谁说都会被人家嘲笑呢……。可是,我是认真的。”
“——我觉得你最好还是放弃吧。”
昏暗走廊的拐角处,走出了一个人。
夏威夷衬衫和茶色的眼镜,看来是八十岛。他的手还是插在短裤口袋里,大步迈开长满了毛的腿向我们走来。
“你完全没有品味啊,缺乏对美的感觉。对那种涂鸦还大加赞赏是不行的咧。”
鸣户生气地回复道:“你懂什么啦。”
“傻子,我可比你懂得多了。”八十岛一边出言讥讽一边前行,来到金色的画框前停下了脚步。“这种玩意根本不能算是画,只能算是画布上的污渍罢了。就是像傻瓜一样用画具乱涂一气啦。从侧面看看这个厚度吧,真是浪费。全新的画布和画具,反而还有点商品价值咧。”
“…………”
鸣户沉默了一阵,没有作出回复。然而,他的眼眸中却泛起了前所未有的强烈敌意。
“你这人,根本什么都不懂嘛。人生和画具是一样的啦,只有反复积累过许多层,才能品出韵味来。”
“哈啊?”八十岛扬起了眉毛,同时按住了自己的肚子。“好痛!痛痛痛痛痛痛!突然说出这种话,你想表达什么呀?真恶心啊。所以说低学历就是这样咧。”
鸣户条件反射式地激动了起来。“这跟学历没关系吧!”
他咬牙切齿地摆出姿势要朝前扑去。我心想应该要拦住他,但是身体却没有动。是对方主动发出的挑衅,我对鸣户的愤怒感同身受。
不过八十岛似乎都动都不打算动一下,这回又将矛头指向了我。
“话说回来,在海边玩得开心吗?这位小少爷。”
“你是在说我吗?”我平静地问道。
“没别人了吧。不过嘛,你们还真是无忧无虑咧。明明主办者那边已经给出这么多提示了啊。”
“你是什么意思?”
“你不明白吧?所以我就说你是个小少爷咧。好吧算了,快点走吧。”
他像是驱赶飞虫般挥了挥手。电梯只有一部,估计他是不想跟我们同乘吧。
鸣户依然忿忿不平,不过还是说了声“我们走”,迈步朝前走去。
我默默地跟上了他。我的心里也有反感,但更多的却是变大了的疑团。
提示是指什么?八十岛应该就是察觉到了那个所谓的提示,才没有去海边,一个人渡过了这段时间吧。他是埋头在资料室里储备了知识吗?
我有种不好的预感。我们这五个人,大概没有一个去过那里的。即使诉讼记录里隐藏了什么信息,我们也无法察觉吧。
不过,另一方面也能这么想。不管案件的真相如何其实都无所谓。
无论评议产生了什么结果,报酬都会每天支付出来。最关键的问题是,报酬的金额是否属实,应该在于这一点才对吧。
正当我思考着的时候,电梯到了。电梯门打开,我继续低头看着脚下,走了进去。
就在这个瞬间,我浑身寒毛竖了起来。
在我们的脚下——电梯的地毯上,印着白底红色线条构成的正方形图案,而且是两重的。
“鸣户,”我用颤抖的声音问道,“你看看地毯,之前是这种图案的吗?”
“啊?”鸣户的怒火似乎还未彻底平息,他的目光向下扫了扫。“……我不记得了啦。没什么特别的吧。”
他没有发现吗?不,也有可能只是不知道。
但是我知道。我知道这个图案意味着什么——
“鸣户,你来了这座洋馆之后,有没有走过楼梯?”
“楼梯?”鸣户有些不耐烦地眯起了眼。“没有吧。楼梯不是在防火门后面嘛?”
“是吗……”
这么说来,要在楼层间移动就必定要使用电梯了。如果不想站在这种恶心人的地毯上,就连房间也回不去了。
我按下了三楼的按钮,又问道:“哎,你觉得一楼的按钮下面这个‘H’按钮是什么意思?”
“不就是直升机吗?”听他的声音,有点嫌我烦了。
我说了句原来如此表示同意,但心里觉得很可能不是那样的。即使这座孤岛上有直升机,可这不奇怪吗?直升机应该在屋顶上吧。为什么会把按钮设置在一楼下面呢?
搞不好,这其实是“HELL”的头一个字母吧——
这时电梯门打开了,已经到了啊。
只见远处正对着我们的阳台外,巨大得令人感到有些疯狂之意的月亮在俯瞰着我们。
“快点去坐下吧。”鸣户催促着我。“那家伙要来了。”
圆桌边,已经坐好了其他几个人。他们一个个脸上都带着浓浓的疲倦之色,有的用手支着脸,有的揉着眉间。
接下来,应该会进行一场极其单纯的商议。反正所有人的结论都是一致的,照理不会发生什么波动。
然而不知为什么,我的脑海里始终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无论如何都挥之不去。
“嗨,大家晚上好!我是乌丸多秀治。看样子你们都很累了,但还请打起精神来吧!现在是晚上的评议时间,就让我这么说一声吧,READY、GO!”
折叠在圆桌里的显示屏升了起来,乌丸以他著名的语调宣布了评议开始。鬼崎亚奈依然穿着之前那身外套,乌丸则是身披着黑色的法官外袍登场。
“评议的流程说起来很简单!首先,要听一下众位当前的意见。请看一下你们手边的显示屏!”
我按照他的指示看去。显示屏中蓝色的背景上有左右两个按钮,都在闪烁着。分别是写着有罪的黑色按钮,和写着无罪的白色按钮。
“好了。说起来有些失礼,其实我们之前通过岛上的摄像头看到了各位生活的景象,发现你们每一位都在为了履行自己的职责而努力,我实在深受感动。那么差不多也该得出结论了吧。请将你们的手指伸向显示屏。只要触碰到任何一个按钮,投票就完成了。”
“按一下就行了是吧。”宫古嘀咕了一句。
很简单的事。只要相信我们五个人商量出来的答案就行了。我作了个深呼吸之后抬起手,触碰了右侧的无罪按钮。
然后经过了些许延迟时间,乌丸脸颊上的赘肉抽动了一下。
“非常感谢谢诸位!统计结束了!接下来就公布投票结果!”
伴随着咚的一声轻快的电子提示音,显示屏上的内容切换掉了。
无罪——五。
有罪——一。
我有些怀疑自己的眼睛,又确认了一下。是有人按了有罪。
“这可真是令人吃惊!看来无罪派拥有压倒性的优势!”
确实是令人吃惊,但不是这个原因。我立刻环顾了一周,看到大家都露出了难以理解的表情,然而此时却听见了八十岛低沉的笑声。
“看到了吧,果然成了这种局面咧。”
“八十岛君。”剑埼带着责备之意地问道,“是你按了有罪吧?”
“当然是我啦。”
给出肯定回答的同时,他露出了一个笑容,那简直是只能用邪恶来形容的笑容。
“哎呀各位,你们一个个的脑袋里都充满了美好的幻想,实在是让我羡慕啊。”
他似乎终于憋不住了,发出了呵呵的笑声。
“你什么意思嘛?”鸣户怒声朝他喊道。
“不明白吗?那不如就问问主办者喽。是吧乌丸先生,接着要干什么哩?”
“让我来说明一下吧!”乌丸露出了一个有力的笑容说道,“投票的结果,分成了有罪派一名、无罪派五名这样两方意见……,而实际上这次投票,是为了将各位分成队伍而设置的!”
“分成队伍……?”宫古反问了一句。
“不错,正是这样。接下来,要请各位分成一对五的两方来进行讨论!限制时间为三十分钟。过了三十分钟之后,将由我们请到摄影棚来的三位专家进行裁断。他们会判定究竟哪方的理由更为正确,更符合情理。”
剑埼也呢喃了一句。“讨论……”
“根据专家判定的结果,对于赢得了胜利的队伍,我们将奉上原本应该付给失败队伍的全部日薪!”
“等一下!”鸣户当即提出了意见。“我没听说过有这回事啦!这是要押上日薪来赌输赢了吧!”
“说的没错咧。”八十岛从容不迫地笑着说道,“你不是听明白了嘛,乌丸先生是这么说的吧?”
鸣户以恶狠狠的目光看向了他。“你这家伙,早就知道了吧。”
八十岛坦然地回答道:“当然啦。你们真的都没有意识到吗?上午那个时候就应该能够察觉到了咧。”
鸣户说了句“察觉到什么?”,便迎来了八十岛带着压制性的话语。
“他之前说过吧,评议上是有规则的,还说报酬金额会发生变动。这完全就跟事先说明的一样咧。既然如此你们就应该想像一下喽。用日薪当赌注来赌博这点事,还是在预测范围之内的嘛。”
“正是如此。”乌丸一脸严肃地点了点头。“如果你们觉得不满的话,就请立刻宣布退出吧,可以吗?”
“怎么这样……”
看到鸣户脸上迅速失去了血色,八十岛有些无奈地说道:
“现在后悔也太晚了吧。你们都应该听到的咧。只有认真履行审判员职责的人,才能获得更多的利益啊。无视了这样的忠告,跑到海边去玩,这就是你们自己的问题喽。”
八十岛把脚甩到了桌上,他皮鞋的鞋跟砸在桌上,令圆桌咚的一声晃了晃。
“预想到如今这种事态,我就埋头在资料室里准备好了对策,那由我获得最大的利益,就是极其自然的事了吧?”
“哎呀,你说的完全正确。”
显示器上,乌丸连连点着头。
“这个任务,就是为了让各位更认真地履行职责而设置。因为事实就是这样吧?无论怎样费尽唇舌来作出请求,各人最终所关心的问题还是只有利益的得失吧。”
“如果觉得不能接受的可以回去咧。到时候,钱就由我全部收下喽。”
“虽然我对此深表遗憾,但确实是这样的。”
看这情形,这两个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勾结起来了。就是说如果不同意用日薪当赌注来分个胜负,就要离开这里了。实在是简单明了的胁迫和挑衅。
“我明白了,那么就开始吧。”
第一个恢复了冷静的人是剑埼。
逃避对决是没有任何好处的,既然如此就只能硬上了吧。尽管是心里对那种附加内容一大堆的说明,依然还抱有无法释然的情绪。
“总之只要赢了就没问题了是吧。”宫古接着说道。
“你们还打算赢啊。”八十岛嗤笑了一声。
“你才要当心啦,只有一个人还敢这么嚣张。”宫古的气势表现得非常强硬。
目前形势是一对五,很明显对我们是有利的。剑埼和宫古的博闻强识我是亲眼所见的,让他们作辨论手肯定也是一流的吧。
我想想没什么可怕的,于是也将目光投向了八十岛。
“你们什么都没搞明白咧。”
八十岛轻蔑地歪了歪嘴角。
“接下来我们是要进行讨论哦?这跟人数什么的没关系,只有道理更正确的人才能获胜咧。一开始就搞错了的人,是怎么都不可能赢的咧。待会儿我就来向你们证明这一点吧——”
“那么,讨论开始!”
一阵类似于号角的效果音高高响起,似乎是对决开始的信号。
“首先我们来听一下多数派的意见吧。请你们选出一位代表来进行演讲。”
听到乌丸的要求,包括我在内,五个无罪派的人在圆桌上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
这种情况下就要年龄长幼排序了,交给经验丰富的内行是最合理的。
跟剑埼对上了眼神的年轻人都一个个向他点头示意,最终他似乎是屈服于无声的压力,带着无可奈何的表情站了起来。
“我是作为代表的剑埼。我们主张被告人是无罪的。仅就我们在那部审判的影片中看到的而言,检察官方面的主张还是有一些缺乏说服力。无法断定被告人A犯下了杀人的罪行。根据‘疑罪从无’的刑事审判原则,本案的被告人很明显是无罪的。”
“非常感谢你的发言。那么有罪派,请吧。”
“我是八十岛。其实嘛,我觉得无罪派的意见也是非常合理的……但是在此之前咧,我是不太相信他们的态度啦。”
“你什么意思?”剑埼立刻反唇相讥。
“就是说呢,虽然可能是违背了不少的原则,但这确实是一场正式的审判,我们则是被选中的审判员,还接受了高得惊人的日薪。然而,对这一问题毫无意识,这样真的可以吗?我就要提出这个问题喽。所以我便希望与你们站在相反的立场上,就是这么回事。”
“这么说起来,你事实上并不认为被告是有罪的吗?”
“这个就要按次序一件件讲了,不过还有更重要的事件哦。那就是各位的理解程度。不知道你们有没有认真地思考过这起案件,所以我想应该先试试你们的理解程度喽。”
“哈——”鸣户表现出了攻击性的态度。“你是打算搞个测试什么的吗?”
“大致差不多咧。白天我们看到的那部影片里呢,有些部分是主办者方面有意做了模糊化处理的。那具体是什么,你看出来了吗?”
鸣户一听顿时僵住了。“这、这个嘛……”
“你不知道吧。因为影片很明显是经过了剪辑的啊。但是只要去了资料室,看过诉讼记录之后,自然就明白咧。”
居然还有……这种情况吗?不过现在还不能确定,他也有可能是在虚张声势。看样子是必须仔细用心地听听他怎么说了。
我不经意是环顾了一下圆桌旁的人,发现每张脸上都非常严肃。刚才的那种疲劳感不知到哪里去了,所有人都充满了斗志。
虽说这个时候单单是被迫赌上了四百万,就足以令人认真起来了,但我觉得八十岛的表现也是一个重要的因素。他很自然地让别人将他视作了威胁,那种态度更是激起了大家心中的不快。我对他的粗野和鲁莽完全没有好感,不过也能感觉到他是在费尽心机地挑唆我们。
八十岛缓和了一下口吻。“那么问题就来了。现场留有两大证据,能证明被告人就是真正的凶手。一是遍及了多达上百处的指纹,而另一项嘛,鸣户君,你知道是什么吗?”
“……啊,那个……”
被点到了名字鸣户一副为难的样子,不知道该怎么说。
“你不知道吧。还有其他人能回答我吗?”
八十岛顺势又问了一句。没有人出声。或许都是被这种气氛所压倒了吧。
不过既然说到了指纹,那还有一项肯定也是有的。我举起了手。
“是足迹吧。”
“哦。”八十岛露出了吃惊的表情,但很明显是装出来的。“很可惜,稍微差了一点。正如手上有指纹和掌纹一样,人的脚底也是有足纹的咧。”
“足纹……”鸣户重复了一句。
“对咧。而在现场发现的足纹,跟被告人的足纹是一致的。就是说,被告人曾经光着脚在现场走动过咧。”
“那又怎么样?”宫古冷冷地开口问道。
“还不明白吗?”
八十岛显得十分无奈地轻笑了一声。那副神情真是叫人恨得咬牙切齿。
“你们知道足纹是哪里发现的?告诉你们,是在被害者的血迹上咧。由此可以得知,他曾踩到过那个丈夫被杀害时飞溅出来的一部分血液。”
“你说什么?”剑埼说道。
八十岛的嘴角勾起得更高了,我心想原来如此啊。
被告人承认,自己是进了被害者的家中盗窃,在房间里到处翻找、偷盗过东西,然而又声称自己并没有杀人。
可是既然被害者的血迹上有他的足纹,就说明被害者死亡后,他在现场走动过。
在躺着尸体的房间里,他难道还能有心情镇定地打开保险柜吗?
正常情况下,应该会害怕被误认为是杀人犯,立刻离开那幢房子吧。
八十岛似乎察觉到了无罪派此时的心虚,用一种戏剧化的动作挥舞了一下手臂。
“事实上,被告人刚被逮捕的时候,曾说自己是在黄昏进行入室盗窃的。可是在公审的过程中,他对于这一点却是这么回答的咧:‘是我记错了,我入室盗窃的时候是在夜里。现场一片漆黑,我什么都没看清,也就没有发现那家人已经死了。’……就是说,他是在看不到脚边躺着尸体的状况下,把保险柜给打开的咧。”
“是吗。”剑埼叹了一口气。
的确,这听起来实在是太可疑了。
被告人所作的第二次证言推翻了自己之前的话,根本没法令人相信。可是为什么呢?既然如此,为什么他能获得无罪判决呢?
“就像你们看到的这样,被告人是极其可疑的咧。可是看起来也仅此而已咧。”
“仅此而已是什么意思?”我问道。
“刚才你也提到过了吧,就是‘疑罪从无’咧。据说在审判员制度刚开始的那段时期,每个人都会反复提到这句话,讲得嘴唇都磨破了。而这一点却产生了意想不到的弊病咧。……听好了啊,这个世界上除了有形的证据之外,也有所谓的状况证据咧。有数都数不清的犯罪案例,都是单凭状况证据就受到了法律制裁的哦?仔细想想吧,要是严格追究起来,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什么绝对的证据咧。指纹这种东西要多少就能转贴多少,DNA鉴定也有几兆分之一的机率是重复的。有自述罪状的话当然好,但是如果否认掉就没办法了。结果到头来知道真相的人,就只有干了坏事的家伙和受害者了。没错吧?”
“对。”我肯定了他的话。
非专业的审判员是不懂得怎么掌握尺度的。对于究竟有多少状况证据才能断定有罪,他们并不了解其中的标准,所以被告人A就被判了无罪。
八十岛的话语中开始带上了一股热切之意。“我听一个认识的法官提起过咧,所谓的疑罪从无,可以说根本就是一种诡辩。事实上暗地里默认的是‘疑罪就听从检察官的说法’啦。至于原因嘛,就是因为检察官方面要为罪行立证,需要耗费庞大的经费和人力,还要用上充分的时间反复调查才能达到目的咧。即便如此,有时也会采取不起诉这样的手段。就是说他们只会挑战肯定能赢的战斗咧。然而到了辩护方这边,就只需要几个律师在资料里挑挑毛病就行了吧?刑事案件之类的尤其是这样咧。因为罪犯大多数都是贫困阶级的嘛,由专职低报酬工作的律师负责的案件,在全体案件中占了将近八成咧。”
“确实如此啊……”我不禁脱口而出道。
这个道理只要想一下是很容易明白的。只要进行审判,有罪率就是百分之九十九点九,那么我们现在参与的这次审判,难道会凑巧就是那百分之一吗?谁都不会这么想吧。
专业的法律人士都明白,按概率来说,检察官一方更有可能是正确的,可是审判员并不理解这一点,也没有人向他们进行说明。因为在原则上,必须要避免他们产生先入为主的观念,公正地进行审判。
所谓推定无罪的原则,说到底毕竟还是熟知调查是怎么回事、审判是怎么回事的人才能用的原则。若是仅凭盲目的正直、按照字面上的意思作出无罪判决的话,就会产生大量死不瞑目的被害者了。
“顺便说一下,被告人还引发过其它伤害案件,是个毋庸置疑的凶恶罪犯咧。这么一来,再对检察官的立证找茬儿就不正常了吧?”
“请等一下。”
令人意外的是,竟是初濑在此时举起了手。
“我觉得这案子会判无罪,量刑方面的原因也是很重要的。”
“什么意思咧?”
“如果判了有罪的话,毫无疑问肯定就是死刑了吧。所以审判员仅凭含糊的状况证据,没能下定决心作出有罪判决吧。”
“哈啊,罪行的轻重会根据预定受到的刑罚而改变吗?这种说法太奇怪咧。你这不是等于在说,罪人的罪行越严重,筛选的标准就会越宽松嘛。”
“这个……”
初濑似乎无言以对,咬着嘴唇低下了头。
“等一下。”剑埼又再次开口发话了。“就是说你是这么认为的吧?被告人是因为审判员制度才获判无罪的?”
“当然喽,我就是这么说的。”
“你觉得如果按照过去的审判形式,他会被判有罪是吧?”
“不错。”
“很遗憾。”剑埼朝他微笑了起来。“如今正在这里进行的,也是由审判员所做的评议,其中也包括你在内。”
“是是是。”八十岛也笑着坦然承认了。“我知道的咧。”
“我始终坚信一点,当时负责这起案件的那些审判员,绝不是没经过充分彻底的讨论就得出了结论的。在影片里也有相关的内容吧。他们在判决前总共花去了十五天。然而给我们的时间却只有半天。无论在这个圆桌上提出多少意见来争论,应该也无法得到足以推翻原判决的论据吧。”
“按你的说法就是要维持原判是吧。还真是讲了一大堆理由啊。”
八十岛嘲弄般地嘀咕了一句之后,露出严肃的表情拍了一下桌子。
“不管是十五天还是半天都没什么关系吧?要是花了太长的时间反复绕圈子,结果也会落到一个最简单的结论上。我说的有错吗?”
“从另一个方面来说这也是有可能的,但是……”
“那么你要怎么解释这个问题呢?关于被告人证词的变更。能说他是因为案件过去了十年以上而搞错了吗?你相信这种话?不管怎么想都太可疑咧。入室盗窃的时候到底有没有在房间里看到尸体,正常人根本不可能会忘记这种事情的吧。”
“可是……”
“一对夫妇在家里被人杀了哦。而当天在现场,有个人进行了入室盗窃。那个人打开了原本应该只有被害者才知道怎么开的保险柜,带着里面的财物逃走了。综合以上种种状况,要是还不能作为他罪行的证据,那除了现行犯之外,法律就没办法再惩罚任何人咧。”
……还真是这样。我表面上不动声色,暗自在心里点了点头。
很明显道理在八十岛那边。被告人A,或许就是真正的杀人犯了。
我手边显示屏的角落中,显示着剩余的讨论时间,还有大约十分钟的煎熬时光。这点时间要扭转战局实在是比较困难,而现在放弃又太早了点。
到底该怎么办呢……我困惑地抬起了头,随后便发现,头顶上的显示器中,不知何时映出了三个裁定者的形象。
能看到三个白色的箱形桌子,像是问答节目里回答者的座位,等距离地排列着,坐在那里的三人胸口以上的部分都被磨砂玻璃挡住了。
这三个人都穿着黑色的外套,只能看出大致的轮廓,不过体形好歹还能辨别出来。三人从左到右,分别是略微偏胖、中等身材和削瘦的。
在他们的背后,嵌着小灯泡的柱子放射出了华丽的灯光。又小又密的红光与蓝光闪烁着,刺痛了我的眼睛。不过除此之外,整个画面简直就像是静止的一样了。不知怎么,我似乎看出裁定者也感到了无聊。也许他们对完全倾向了一边的天平失去了兴趣吧。大概觉得无罪派的失败已经无可避免了。
可我们还是有机会赢的。因为在当前局面下,还不存在已经确定了的正确论点。
其实说起来,八十岛在刚开头的阶段对论点进行了一次偷换概念。
归根到底,他只是在不断地谈论无罪派的失误之处,并没有展现出有罪这一主张的正当性。
他所谓如果没有审判员制度就会判被告人有罪的猜想,再怎么讲也不过是个猜想而已,根本是种虚构的说法。只要他无法说明,究竟要有怎样程度的状况证据,才能判断被告人是有罪的,那就只是在虚张声势。
单单做讨论的话,是有可能拖成漫长拉锯战的。但是无罪派实在是反复失态了太多次。暂且不提理论上如何,在心证上毫无疑问是输得非常厉害了。
那么该怎么办呢?接下来我又能做什么呢?
我想征求一下意见来作出判断,于是又一次将目光投向了同伴们。
大家都低头看着显示屏,只有初濑的眼神跟我对上了。她朝我使着眼色,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啊啊……真是的,居然给我出这种难题……。
看到她竖起了小指,我顿时抱着脑袋想道。
我懂的啦,说好了会帮你的。既然你说现在时候到了,那我就必须要拿出觉悟来了是吧。
为了赢得胜利,我就不得不用出我最讨厌的诡辩术了。
不,事到如今就别这么说了,我自嘲地想道。在做自杀咨询的时候,我可是靠这种手段欺骗了不少人呢。现在看起来,已经找不到任何理由再犹豫不决了吧。
而且还有一点。八十岛让我很恼火。无论他嘴里讲出来的话多漂亮,我还是能看穿他内心深处的想法。
八十岛在阳台上跟我们见面的时候,曾说过这起案件毫无疑问应该是判无罪的,当时他肯定是谋划好了来诱导我们思路的。
此外,他是为了得到所有的钱而投下了有罪票的。就是说他所提出的主张,其中的认真成分也就是那么回事了,我觉得这是一种极其不诚实的行为。
这种讨论或许是一场游戏,或许是社会实验,不过案件却是现实发生过的。登场的人物并不是虚构的角色,而是有感情的人。
如果被告人真的是蒙受了不白之冤,必定是苦恼得恨不得去死的。对于不明白这一点的人,我是绝对不会输给他的。
只是,时间已经所剩无几,用正规的方式似乎已经来不及挽回失分了。这样的话,多少耍点小花招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了。想着,我用力高高举起了右手。
“那个,八十岛先生,其实有一个问题让我挺在意的。”
“哦?什么问题呀小少爷,说来听听咧。”
或许是因为他掌握着整个局面,心情比较轻松吧,又或者是觉得像我这样初出茅庐的小子没什么能耐,此刻他露出了一个明显的破绽。
如果他想有必胜的把握,本应该不停地说下去直到时间用完为止,务求将我们彻底压倒才对——我轻笑一声开口说道:
“除了被告人之外,难道不可能还存在另一个真正的凶手吗?”
“哈?”
我周围也响起了怀疑的声音,能听到一片吸气声,一瞬间甚至产生了真空状态。
八十岛的表情诡异地扭曲了起来。“你突然说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咧。”
“我是说,凶手其实也可能是别人。也许被告人只是闯入那家人家抢劫了财物,又吃了咖哩之后就走了。杀人凶手说不定是其他人。”
“HOHO,是这样啊。”八十岛装腔作势地叹了口气。“真是的,拼到了这个份上也太夸张了点咧。你是说真正的凶手有可能是其他人,所以被告人是无罪的吧。要这么说嘛,确实也只有一份含糊不清的目击者证词。可是啊……”
“就是这一点。”我立刻深究了下去。“听说改变了自己原先证词的人,并不是只有被告人一个。”
听到这话,八十岛瞬间错愕地瞪圆了眼睛。
我勉强挤出了一个笑容说道:“要说推翻证词的人很可疑的话,那不是还有一个人做了同样的事嘛。”
“你这家伙——”八十岛的神情突然变得严峻了起来。“难道……你想说被害者的儿子才是真正的凶手吗?”
我没有作出回答,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没有任何人提出赞成或嘲笑,这一切的发言都是大家有所觉悟的。
在一片仿佛事先说好了的寂静中,只有理论的棋子一步步地前进着。
“没什么可惊讶的。无论是六岁还是几岁,这都完全没有关系。只要是能够握起那把作为凶器的菜刀,不管是谁都有可能犯下这一罪行。如果被害者的儿子是凶手的话,现场肯定也留有很多他的指纹和DNA吧。这条件就跟被告人A一样了。”
“你是白痴吗!”八十岛怒吼了起来。“要说可能性那是随便你怎么说都行咧!不能这样吧!现在可没时间来争论这种不现实的……”
“不,这种情况是有完全有可能的。白天你看到过遗体的照片了吧?”
“当然看到了。那又怎么样?”
“看那位丈夫的情况,六岁的孩子确实做不到吧,因为臂力不够。他要挥舞金属球棍,把人的鼻子都打得陷下去,太困难了。可是,那位妻子却是脖子上被割了一刀。无论是孩子还是什么人都可以做到。”
剩下的时间肯定只有几分钟了吧,于是我滔滔不绝地一口气说了下去。
“就是说呢,最开始是夫妻间发生了争吵。妻子用绳子将醉倒的丈夫绑了起来,再用金属球棍杀害了他。所以球棍上就没有留下被告人的指纹。而那个儿子目击了现场的景象,感到非常害怕,便拿出菜刀自卫。妻子向儿子走过去时,他拼命地挥舞菜刀表示抗拒,那个时候刀刃割开了妻子的脖子,没过多久她便丧命了。就是这么一回事。”
“怎么能这么讲,这是胡编乱造咧。”
不知为什么,八十岛的气势急剧衰弱了下来。
我没有给他机会好好思考。“由于自己的杀人行为所产生的巨大刺激,那个儿子就把自己关在了二楼的房间里。此后被告人闯入了那幢房屋。因为家里的灯关着,他在黑暗中并没有看到尸体。血迹已经干了,所以他踩上去的时候也没有察觉到。对了,要在血迹上留下足纹,就必须是干燥状态的血才行吧。至于打开保险柜的方法嘛,可以认为什么地方藏着写有密码的笔记本。你看,所有情况都讲得通了吧。”
“根本讲不通啦!”
八十岛的声音失控了。感觉他的脸色似乎有些奇怪,不是情绪激动导致的红色,反而像是失去了血色般地泛着青白。
“谁会相信这种话?一个小孩子杀了自己的妈妈?六岁的孩子?居然还把罪责推到了入室盗窃犯的身上咧?谁会相信呀!”
不过既然对手动摇了,那就是个好机会。
“正如你所说的那样,这一切都只是某种可能性。当然如果说是被告人杀害了那对夫妇,或许也能像检察官那样推理出一个过程来。但是,即便说被害者的儿子就是凶手,也是能够将现场的状况重现出来的。若是就案发后推翻了自己的证词这一点,来对被告人提出怀疑的话,就不得不说目击者也有同样的可疑之处了。总之,我们无法断定,被告人绝对就是唯一的凶手。你不这样认为吗?”
“所以……,所以,你就说他是无罪的?你这家伙也太乱来咧!”
他恨得咬牙切齿,口沫横飞地反驳了起来。
“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咧!之前还悠闲地穿着泳装游泳呢!一次都没有去过资料室吧!我从白天起就一直待在里面,所以很清楚你绝对没来过咧!”
“关于案件的信息,刚才我已经通过大家的讲述了解到了。难道这样还不行吗?莫非是花了多少时间学习的问题吗?那就奇怪了。八十岛先生你自己不是说了嘛,时间花得越多反倒越是在绕圈子,没错吧?”
“你这家伙……!给我注意一点适可而止啊。”
他的眼睛因充血而变得通红,朝我威逼了起来。看样子似乎是碰到了他的什么逆鳞,但现在不是时候去在意那些。
还要再推一把。试着活用一下刚才宫古教给我的知识吧。
“请好好想一想吧。被告人是要以抢劫杀人的罪名来制裁的。就是说,他是为了抢劫财物而杀了人的。从这个观点出发来考虑的话,就有很多不正常的地方了吧。他是为了知道保险箱的密码而拷打那个丈夫的?那杀了人就什么都得不到了吧。说他是在过程中失去了理性?这种说法才叫牵强附会。如果他是以抢劫为第一目标的,如果这起犯罪是经过周密计划的,那根本就不会导致这种结果了。”
“……抢劫杀人罪不成立,你是这个意思吧。”
保持了一段时间的沉默之后,剑埼这时呢喃了一句。我肯定了他的话。
“正是如此。要是无论如何都要让被告人被判有罪,我觉得还是改成起诉杀人罪比较好。前提是现在还能这么做的话,但是——”
“——时间到!”
乌丸的声音响起,时机正好。我深深地喘出了一口气,把身体完全靠在了椅背上。
“双方都有着令人大开眼界的犀利口才,实在是精彩无比!趁热情还未消退,让我们这就开始裁定吧!那么三位,请判定结果!”
八十岛也像是脱力一样弯下了身子。能做的事我都已经做了,接下来就只能看结果如何了。
隔着磨砂玻璃,能看到三个裁定者伸出手,放在了旁边的按键上。
从扬声器中传出了一阵鼓点声。设置在裁定者座位前的显示屏上,黑与白的色块纵向旋转着,让人想起了上个时代的问答型综艺节目。
随着“噔噔”的一声效果音,滚筒静止了下来。
然后我看到,一个黑色块、两个白色块并排出现在画面上。
“裁定者的判定出来了!二比一!是无罪派获得了胜利!恭喜!”
画面中响起了掌声,这并不是电子合成的声音,应该是周围的观众在鼓掌吧。
“有罪派的日薪将分配给无罪派的成员。计为每人八十万日元,不过我们当然也不会把金块切开。因此,就让我们为每位奉上八枚加拿大制造的枫叶金币吧,已确定时价在每枚十万日元以上。另有一块金板,现在已经由我们的工作送到各位的房间里了——”
赢了……。我的手在圆桌下握起了拳头。太好啦。
说实话,我之前觉得已经不可能反败为胜了,感觉简直是出乎意料地成功。
可以说,这幕逆转大戏的关键演员,毫无疑问正是敌对方的八十岛吧。如果他继续摆出冷笑以对的态度,不管我们说什么都保持不动声色的状态,结果或许便会截然不同。
我转头看了看柱子上的挂钟,马上就要到凌晨零点了。漫长的一天,至此终于也要结束了。心中的成就感让我产生了想要伸个懒腰的冲动,但是乌丸似乎还在进行说明。
“那么,让我们进行最终裁定吧。”
说着,乌丸正了正身姿。
“还有什么事吗?”
宫古露出了疲惫的模样,乌丸咧开嘴朝她笑了笑。
“请再配合我们几分钟,这就是最后的流程了。”
我们眼前的显示屏上,又一次出现了按钮。
跟之前一样,按钮上写着有罪、无罪。
“各位,请大家根据刚才的讨论,作出最终的决定吧。这次的投票,三名裁定者也会同时参与。然后,获得了包括至少一名裁定者在内的过半数——也就五票的意见,就将成为本次评议会的评议结果。”
“难道,”鸣户表达了自己的怀疑,“又要我们赌上日薪之类的……”
“不不不。”乌丸眯起眼睛摇了摇头。“这与日薪没有关系。只是希望,各位将自己的真实想法通过按钮表达出来,这就足够了。至少在这个环节,是不存在任何风险和反复的。究竟是有罪还是无罪,是黑是白。只要各位不受到任何影响,单纯以公正的观点来投票就可以了。”
听到他口气一转,说得就像神职者一般,我顿时有些愕然。之前分明还用金钱作为诱饵,对我们煽风点火的,还真能把这种话说出口啊。
不过,既然他说事情即将就此告一段落,我们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那么,请投票吧!”
乌丸伸出手做了个下切的动作,就听见室内的扬声器中传出了音乐。听上去是一首充满了紧迫感的曲子,类似于电影预告片里用的那种。
但这只是要重复做同一件事而已,想都不用想,我毫不迟疑地点击了无罪。
除了八十岛之外,我们五个人应该都没有改变自己的意见。我扭头环视了一下,大家都是一脸摆脱了紧张情绪的表情,将手伸向了显示屏。
——可是,这时我却看到某人的模样有些奇怪,那是剑埼。
不知他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只见他额头上挂满了黄豆大的汗珠,脸色苍白地点向了按钮。比评议前相比,他的脸颊似乎消瘦了一点。一个人竟然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发生如此巨大的变化吗?
“结果出来了——”
我听到乌丸的声音,抬起头来看向了显示屏。
无罪——七。
有罪——二。
最后的票数没有出乎我的意料,我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等一下咧。”此时八十岛好像有些不肯善罢甘休。“我还有个问题。”
隔了几秒之后,乌丸歪了歪脑袋。“你对结果有什么不满吗?”
“不不,不是那个意思。只是有件事想确定一下咧。明天,我们还可以照样来参加评议吧?”
“啊啊,原来如此。”乌丸拍了一下手。“那是自然了。正如一开始所说的那样,任期是三天。我们希望你们能继续参加,无论是八十岛先生,还是剑埼先生。”
我正被睡意急速侵入的脑袋里,浮现出了不可思议的感觉。
剑埼——?为什么要把他的名字跟八十岛并列,特意提出来?
我暗暗地瞥了一眼,发现剑埼本人微微颤抖了一下,就仿佛他的身旁吹过了一阵来自北极的寒风般。
他显出一副随时都会断气的模样,开口道:
“如果……、如果刚才、是有罪派赢了的话,会怎么样?”
“那还用说嘛。”
显示器中乌丸那小麦色的额头上、浮现出了三道皱纹,嘴角勾起弧线,露出了一个笑容。
依然是那种引人发笑的语气,却似乎蕴藏着某种疯狂之意,他这样回答道:
“本法庭秉持即决即断的宗旨。我们做好了准备,一旦下达了死刑判决,便会立刻执行,请放心吧。”
“————”
听到这话,剑埼一言不发地瘫倒在了椅子上。仿佛肩膀以下的神经传递都发生了异常,他如同一个鬼魂似地摊开了四肢。
乌丸刚才说什么?会立刻执行死刑,他是这么说的吧?
“至此,就让我们结束今天的评议吧,不过最后,我想代表裁定者和审判员们,来对本案作出判决。”
或许是在评估他话语中的真意吧,在场没有一个人出声。这个时候,乌丸就自说自话地宣告审判终止了。
“主文——被告人、剑埼匡士,无罪。判决理由就请允许我省略吧,根据以上情况,全部审议结束。那么我们明天再见。祝各位晚安。”
他单方面地宣布了决定性的事实之后,显示器啪的一声切断了电源。然后就听到一阵大音量的《萤之光》响了起来。
我的头脑中变得一片空白。
这意思是说,刚才那起案件的被告人,就是剑埼吗?
“剑埼、先生……?”
宫古以颤抖着的声音喊了一声。剑埼仍然耷拉着脑袋坐在椅子上,没有丝毫动作。
在开始酝酿起了疑云的圆桌边,唯有一个人还保持着冷静。
“好咧,算了吧。”是八十岛。“大叔,真不错啊。”
说着他便要站起身来。就在这一瞬间,剑埼猛地跳了起来。
“果然,是这样吧……?”
“对咧。你现在才明白啊。”
“对不起——”
剑埼当场屈膝跪在了地上,深深地伏下了身子。
“审判的结果没有关系。如果你希望给我死刑,可以尽管制裁我,我死而无怨。对了,这个岛上发生的事情不会泄漏到外面去。你现在就可以……”
“省省吧,这种拙劣的演技。”八十岛很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尽说些口是心非的话,我都快吐出来咧。”
他还是摆着那副不快的表情,迈开步子笔直地朝电梯走了过去,然而走到一半又转过了身来。
“你应该不知道,我现在做的是什么工作吧。别看我这个样子,我可是个刑警咧。”
剑埼抬起头来呢喃了一声。“刑警……”
八十岛微微一笑。“前一阵子我刚结婚,可爱的新娘子也有喽。所以说嘛,如今我也不再想杀掉大叔你咧。不过那四百万,倒是有点可惜了啊。”
留下了这么一段话后,他又继续朝前走去。他按下按钮,很快电梯就到了,他便一个人上了电梯。剩下的,就是我们这几个人了。
“呜呜……、呃……”
包括用额头蹭着绒毯、同时发出着呜咽声的剑埼,以及我们四个全都像丢了魂一样、满脸茫然的人。
制裁者与被制裁者;被害者与加害者。尽管我想着不会的、应该不会是这样,但心跳却变快了,心律也紊乱了。这座岛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们这六个被集中起来的人又是怎么回事——
审判员的任期还有两天。
下一次接受审判的,或许就是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