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村古镇的石板路上疾步走来一行人,这些人来到江蓠贞的房前迅速分散成包围圈,向古老的吊脚楼扑来。
“苏记者你看,警察来啦。”
江蓠贞轻轻地说。她迅速看了苏小鸥一眼,很多想要表达的内容都在这一眼中乍然闪现。只是什么都来不及了,关子亮的声音随着他的大踏步嗡嗡响起。“江蓠贞给我站好,别动!”
说时迟,那时快,江蓠贞弯腰从地上拿起砍刀,还没等苏小鸥反应过来,砍刀已经架在她的脖子上了,她的身体被江蓠贞死死搂住,就像一根芭蕉树那样被牢牢掌握着,眼看就要被一刀一刀切成圆圆的片。耳边,是江蓠贞粗重的喘气声,还有她的心跳都听得清清楚楚,可是她说话的声音却有些沙哑,她说:“你们都给我站好,别动,退后……别逼我,我现在有话要和苏记者上楼去说,你们就在楼下呆着别上来。”
关子亮冲进来看到这样的情形一下子愣住了。他张了张嘴,没有发出声音,仿佛千言万语都在这一刻凝结成寒冰,让他激灵地打了一个颤栗。
苏小鸥说:“不要过来,我们的谈话还没完呢——”
关子亮嘴角咧了一下,不知道是哭还是笑。心说:苏小鸥真有你的,这时候还想着你的狗屁谈话!
关子亮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在没见到苏小鸥之前,思恋和牵挂简直折磨得他快要疯了,可是一见着她,他说话的口气立即变了样,脸也走了形,变得这样冷漠残酷和装腔作势。
他说:“苏小鸥,你这样很危险,你,你不能这么做。”
苏小鸥说:“危险我也要做,这是我自己选择的,出了事我不怨你。”
关子亮说:“你不怨我,但我要对你的生命负责。我说过,你有闪失我的饭碗不保。”他现在只能用这样的口气跟她说话,这使他心里更加难受。
苏小鸥也注意到关子亮改口说“饭碗不保”,而没说“队长当不成了”,也许他已经明白了,就是不再出事,立再大的功,他这个刑侦队长也当不成了。本来,这次抓捕江蓠贞的行动就没有他指挥的份,是他主动请缨,说无论如何要亲自抓到凶手,争取立功赎罪,替杜斌报仇。马局长看在他抓捕龚传宝有功的情分上,才勉强答应他的这个最后请求。
苏小鸥用同情的目光注视着关子亮,她声音出奇的温柔和冷静:“关队长,我向你保证,我如果出什么事,不要你负责。”接着,她大声地冲着门外喊:“外面的人,你们都听着,你们给作个旁证,我对我自己的行为负责,出了事不连累你们的关队长。关队长,你也给我听好,我救过你的命,这一次,就算你是报答我好了,我们俩之间的恩怨从此一笔勾销!”
关子亮一听这话,两眼就直了。他愣愣地看着苏小鸥,眼前出现的却是杜斌掉下金洞,鲜血流淌一地的诀别情形。自从认识苏小鸥,她从来没有称呼过他的职务,今天她突兀地称呼他的职务,两人都感到有些惊讶。首先,关子亮明白她这样称呼他,说明两人之间的关系真的是结束了。
这又是一桩诀别的痛苦。关子亮紧闭上眼睛。
“苏小鸥,你宁肯相信一个你刚刚认识不到两小时的女人,你也不肯相信我吗?你知道她……她,她是什么人吗?她是9,28系列凶杀案的始作俑者啊。龚传宝已经落网,对一切犯罪事实供认不讳,就是这个女人在幕后操纵,买凶杀人。苏小鸥,算我求你,求你别再一意孤行了好吗?”他的声音情不自禁哽咽了。
关子亮低下了头,他不想让江蓠贞看到自己眼里滚动的泪水。那是他平生最讨厌,也最蔑视的软弱的泪水……此时此刻,他的软弱真真实实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这个案子让他经历的实在太多太多,欧少华、杜斌,还有瓦屋场那么多无辜的人,都死在一个看不见凶杀的枪口之下,那些看得见和看不见的鲜血让他心有余悸,他简直恨透了眼前这个拿着砍刀,挟持着苏小鸥的女人。这个女人简直比一只鸡还要让人讨厌,要不是因为她,怎么会有那么多人被传染上艾滋病?关子亮一想到艾滋病这个可怕的病毒正在啃噬着自己的灵魂和肉体,不久,自己的生命也将断送在这个女人手上,心里就恨不得将这个女人千刀万剐。
苏小鸥鼻子里哼了一声:“她是什么人,我比你更清楚。是,是她买凶杀人的背后主使,可是我想问问你这位刑侦队长,究竟是谁逼她走到了今天这一步?任何事情有结果,就必定有起因,你不会不懂吧?”
“对,我是不懂。我的职业只要求我执行命令和完成任务,没让我追究什么结果起因。”
“是吗?哦,对了,是我错了,我忘了你只是命令执行者,冰冷机器。”
“苏小鸥,你——”
“关队长,我不想与你废话,我现在数一二三,你赶紧给我退出去。”
话说到这种份上,关子亮愕然地看着她。但是,他没有后退。
苏小鸥的拧劲上来了,只见她脖子往前一挺,挨着刀口一扭头,鲜血就顺着脖子淌了下来。
关子亮一见血,双腿一下子就软了。他惊恐地张大嘴,赶紧冲着失去理智的苏小鸥连连点头,步步后退。“我退我退。”他一直退到门口,低沉地吼了一声“撤”。
邝言春提醒他:“你这是怎么啦,你还真撤呀。”
关子亮低吼:“听我命令”
邝言春说:“你真想被撤职脱掉这身警服啊。”
邝言春也恨透了江蓠贞,恨她在村里充分利用熟悉地理位置给龚传宝通风报信,无数次逃脱他的跟踪,像耍猴一样耍他,让一个自诩聪明的男人屡屡失败,自惭形秽。
关子亮声嘶力竭地大喊:“我他娘的现在还是队长,什么时候轮到你说话?”
关子亮铁塔一般立在门口,面露狰狞道:“江蓠贞,我真想一枪崩了你。”
他的凶相让苏小鸥义愤填膺,说:“你敢。”
江蓠贞对此也不屑一顾,说:“你敢!”
苏小鸥和江蓠贞两人异口同声。关子亮心想:只怕是遇到鬼了,她俩什么时候竟然心灵合拍了?
关子亮道:“你又赢了苏小鸥。我还真不敢!”气愤之下他一脚踹在门上,疼痛让他清醒过来。“苏小鸥,告诉你吧,龚老伯给你那三万块钱是江蓠贞给龚传宝的杀人佣金,她还唆使龚传宝潜入陵洲市,对你实施跟踪和追杀,就连那个举报电话都是她打给你们报社的。”关子亮见硬的不行改用离间计。没想到这一招也没用,江蓠贞厉声对他说:“住口,再胡说八道,小心我的刀,它很快的。”
“是是,她的刀的确很快的。”苏小鸥想起那棵被剁成一圈一圈的芭蕉树,马上帮着她说话。
关子亮听了恨得直咬牙,无奈地,眼睁睁地望着江蓠贞挟持人质上了阁楼。
他恶狠狠地盯着江蓠贞,恨不得立即将她生吞活剥。
为了抓住龚传宝,关子亮只身一人在漆黑危险的金洞里跟地鼠似地爬行,奋不顾身地逮住疑犯,又连夜突审,拿下了他的口供,这才使案情真相大白。原来滕青青之死也是龚传宝按照江蓠贞的旨意,潜入陵洲市作的案,原因就是苏小鸥粗心拿走了江蓠贞付给龚传宝的第一笔杀人佣金。
“看来顺利抓江蓠贞回去结案的计划泡汤了。”心情紧张的关子亮情不自禁喃喃自语。
“没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这个穷凶极恶的江蓠贞……”邝言春理解队长的心情,接口道。他心里十分明白,这事态发展下去将给队长带来什么后果。而他现在这么一退,所有的后果责任都将由他一人承担,而在这之前,他为这个案子所付出的所有努力都白费了,所有的心血也都打了水漂……“看来这混帐记者巫气太重,说话口有毒,她说我这刑侦队长干不成,就真的玩完了。”关子亮气咻咻地说。
邝言春说:“子亮,你冷静点儿!”
关子亮说:“我现在非常冷静。去你的,苏小鸥在她的控制下我能冷静吗?”
关子亮终于忘记了避嫌,毫不掩饰地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
苏小鸥看着他着急的样子,幸灾乐祸地揶揄他:“关队长,别着急,我会说服江蓠贞的,一会儿我动员她向你投案自首。”
关子亮没有理她。他保持高度警惕地注视着江蓠贞的一举一动。他现在只能祈求老天保佑江蓠贞别狗急跳墙弄伤自己,然后又拿沾了血的刀再割伤苏小鸥的脖子,或碰到她现有的伤口,这样的接触是很要命的,搞不好苏小鸥就完了。这也是他近在咫尺而不敢动江蓠贞的原因。
江蓠贞上了楼,把楼梯抽了。
这下子苏小鸥才明白形势严峻。
她观察着楼上的整体结构。阳村是个水乡小镇,房子都是青一色的木结构吊脚楼,临水一面是易守难攻的悬崖峭壁,楼下水流湍急。据说之所以要这样建房子,是因为过去这里的河道一年四季水位落差很大,为了适应这种变化,人们就把修在岸边的房子下面用长长的木柱撑起,这样在涨水时就不会淹到屋子,水位低时长长的屋脚露出水面,形成独特的风景。
推开壁板上的一扇窗,可看见楼下人的一举一动,但楼下的人却无法看见楼上的动静,站在凭河的吊脚楼走廊上,酉江就在楼脚下湍急地流淌。
接下来,江蓠贞几乎字字血泪地开始了她悲凉的叙述。
江蓠贞和欧少华结婚了。
像所有的新婚夫妻一样,江蓠贞和欧少华有过一段美好的夫妻生活,那些幸福的日子将成为他俩至死难忘的美好记忆。
这是一个地地道道七仙女下凡配董永的故事。山村人常常聚集在学校的坪场津津乐道,说欧少华人长得不算标致,家里那样穷,可偏偏就娶到江蓠贞那样的美女,还是个见过世面的高中生,比欧少华这个初中生不仅高一个档次,而且还很有钱。瞧人家那嫁妆,不显山,不露水,可都是值钱的玩艺儿。乡下人谁见过紫砂锅,太阳能热水器?这都是江蓠贞给人们开的眼界……然而,村长却不这样认为,他认为这个世道很现实,很黑暗,根本没有什么七仙女下凡配董永德美好故事。而且他还说这年头有钱人几个是干净的?正巧,村长手里拿着一封信,这封信是刚刚法院人送来的传票,因此,他的话很有分量,也很具有依据性。
只有山村教师王修平不明白村长什么意思,他很生气地反问村长,散布这些流言是什么意思。他与欧少华的感情很深厚,维护欧少华的尊严,比维护自己的生命还重要。
“什么意思?用鼻子想去。”村长甩甩手里的信函。
“村长你你今天不把话说清楚,我不会让你这么便宜走,你这是玷污少华的清誉,他可是上过报的典型。”山村人自有山村人的倔犟和纯朴。王修平这一恼,大家也都闹起来,追着村长要他把话说清楚。
“喏,这是法院传票,上面写着江蓠贞的名字,不错吧?刚才县法院的人就为了送这玩意儿来,告诉你,人家台湾富孀要找她打遗产官司呢。富孀知道什么意思吗?就是死了男人的有钱女人。哎呀,这种女人最难缠,最晦气。可惜呀,我这刚刚上报的‘和谐社会主义新农村’要泡汤了……”
村长唉声叹气,摇摇晃晃而去。王修平看着他的背影径直往欧少华家晃去。
欧少华去了山里干活,家里只有江蓠贞在砍猪草。
“哟,都攒下一生一世用不完的钱了,还喂猪干啥呀。”村长进屋就嬉皮笑脸地说。反手把门关上了。
江蓠贞说:“村长,大白天你关门干啥呀。”
村长说:“啊哈,你认为我有图谋不轨之心是吧?要是你不怕丑,我给你把门开了?”
江蓠贞说:“村长啥意思?”
村长说:“啥意思,你先让我舒服一回,我就告诉你。”
说着村长就抹下脸,气喘咻咻地扑过去,一把抱住江蓠贞,拼命撕扯她的衣服。
江蓠贞愣住了,她震惊地望着村长,竟然毫无反应。
“别愣着呀,还不快点配合我?一会少华就回来了……”村长死乞白赖地拿嘴在江蓠贞身上到处拱,像头发情的公猪。
“村长,你再这样我就喊了。你不把事情告诉我,你以为你是谁,我会怕你?”江蓠贞开始清醒,开始反抗。她的劲还真大,村长渐渐地败了下风。
“臭婊子,敬酒不吃吃罚酒,给你,自己看看你是一个什么东西。法院的传票等着你呢,你过去干过啥事,这下全部曝光了。你不想让欧少华和全村人都知道,你就乖乖让我上!”村长把一个拆口的信封塞到江蓠贞手里。江蓠贞一看,气得浑身直哆嗦:“你,你怎么可以私拆别人信件?你,你这是犯法……”“我犯法?我是村长,我管辖之内有人违法我得知情,我得维护村里和谐稳定。像你这样的婊子,在过去就是他妈的牛鬼蛇神,连人身自由都没有。你懂吗?呸——”村长一口痰吐在江蓠贞的脸上,接着一巴掌扇过去,江蓠贞就像一捆稻草,轻飘飘地倒在地上,再也没有任何反抗力量,只是一任泪水横流……村长说:“对了,你早点像这样乖,我就不会打你了……我实话告诉你,瓦屋场有点姿色的女人都被我干过,可我还从没打过女人,今天打你,那是因为你比她们都贱,你是一个比她们都长得漂亮的贱货。”
村长得手之后厚颜无耻地对她说:“你过去在深圳卖肉得了不少钱吧?钱赚够了就想嫁个老实人好好过日子,你这种人呀,如今社会上可多了。有句话叫什么来着?哦,对,叫做又当婊子又立牌坊。瞧瞧,老天爷有眼,让你碰到一个厉害的遗孀,要跟你打财产继承官司,这下才让我知道你过去是个什么东西,你瞒了欧少华,瞒了全村人,还瞒过了我这双火眼金睛,让我心痒痒地一直不敢对你下手……嘿嘿,这下好了,你终于曝光了,老天长眼啊……我是不会让你把世上好事都占全了的。”
“我敢保证,以后你老公再也不会碰你了。以后你就好好伺候我,不过先说好了,我可没钱给你,我是村长,我看得上你这只破鞋那是你的福气,你想好了,我随时叫你,你都得来,当然,你也可以不来,但后果你清楚,我会召开全村大会把你当婊子的事原原本本给村里人说一遍,让村里人都知道你过去是只鸡……我们这里的人可不兴叫什么文明词‘二奶’,我们这里只管你这种人叫鸡……你别恨我,也别怨我,撞到我手上那是你的命悖时,你说我猥亵、强奸和要挟都行,我就是一个人面兽心的采花贼——”
村长一边哼调,一边系裤子。接着,他奸笑着扬长而去。
那是一段欲哭无泪的灰色日子。
所谓把柄在人手,哭天不应,叫地不灵。江蓠贞越是想守住秘密,越是被村长控制得紧。从那以后,村长只要有心情有机会,随时随地都会要挟江蓠贞服从和满足自己兽性。江蓠贞不能像第一次那样哭泣和喊叫,只能在内心作无谓的挣扎。每次事毕,她摇摇晃晃往家里走,身心疲惫,人格屈辱,使她觉得世界就像魔窟一般阴暗和冷酷,日子就像漫长的冬夜暗无天日。纸是包不住火的,小山村谣言传得快,常常有人围在她家的四周,看着她和议论着她。还有一些邻村人也加入进来,这些人有的认识她,有些人不认识她,但都喜欢说起她的故事,说她是如何如何怎样怎样的一个人。他们说这些的时候,有的被她听到了,她听了那些话,气得身体一阵又一阵哆嗦,没听到的,她知道仍旧会听到的。后来她不哆嗦,也不哭泣了,仿佛对这一切都置若罔闻。
那天,在法庭上,江蓠贞终于知道何洋是死于艾滋病。
何洋的遗孀因为打官司的需要,把她知道江蓠贞也同样得艾滋病的事捅了出来,尽管江蓠贞已有思想准备,但依然如着雷击,身体霎时僵直,当场晕倒。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江蓠贞悠悠苏醒过来,她还在意识半朦胧里便听到了有人在说话,这个说话人的声音对于她来说,是那样熟悉。“老天啊,我是怎么得罪你了,你要如此残酷地惩罚我?”接着,她听到了一阵噼哩啪啦的巴掌声,那人在掴自己的耳光。她睁开沉重的眼睛,看到这个近乎疯狂的人就在她她身边站着,挥动着手臂像驱赶臭气似的双手挥舞着痛打自己的脸。江蓠贞呆呆地看着他接连打十多下后,又张开嘴呵呵冷笑,接着,他将一嘴的鲜血咽了下去。
欧少华的动作让江蓠贞想起了自己昏倒前的所有事情,而这些记忆一旦恢复,她的精神便接近崩溃。
一名尽职尽责的法官只是自始至终陪护在她身边,看见她醒来,充满同情地告诉她说官司打赢了,但他的眼神却毫不掩饰地流露出一种深深的遗憾,那意思等于说:虽然官司赢了,财产也是属于你的,但这一切对于你来说完全失去了意义。
一直到后半夜,他们才回到家。
欧少华在走廊站了很久很久,痴痴呆呆反复重复一句话:老天啊,我是怎么得罪你了,你要如此残酷地惩罚我?
这个不幸的男人一时间身心软弱无力,真正陷入万念俱灰,彻底绝望的境地。
江蓠贞还不知道,王修平已经把村长说的话,还有他偷窥到村长与江蓠贞苟合的事统统告诉了欧少华。她别指望把一切隐瞒彻底向欧少华坦白就没事了,他们还可以像从前那样恩恩爱爱过日子。
江蓠贞,这个苦心孤诣的女人,完全明白往后的日子要具备多少坚强才能战胜软弱,战胜残酷的世俗和现实,颠覆人们观念里所谓的道德与良知。坚强这东西,如今远比生命更重要。
她拉着欧少华的手,想把他拉进屋。这个男人对她视而不见,继续站在廊下发呆,继续说着那句祥林嫂的痴言,继续呵呵冷笑。江蓠贞拉累了,正要放下手来时,这个一向温柔的男人突然一把推开她的手,像疯子一样冲进屋,嘴里哼哼地叫着,仿佛声嘶力竭,又似喃喃自语。江蓠贞终于听清楚了他在说什么,他在说:江蓠贞,你知道村里人在怎么议论你吗?
灯光下江蓠贞像被剥光了似的难堪,她坐在那里,将头慢慢低下去,她觉得心里冰冰凉凉,漆黑一片,她仰起脸来看了看灯光,仿佛要把那光芒和温暖吃下去,那一刻,她的眼泪突然涌了出来。
江蓠贞说:“知道。他们爱怎么议论就怎么议论。除了你,我不在乎任何人。”
欧少华说:“也包括村长吗?”
江蓠贞身子颤抖了一下,但是她立即咬着牙说:“对。你现在知道真相了,村长的威胁对于我就不起任何作用了,他在我眼里就是一堆稀牛粪。”
欧少华说:“可是我在乎。我害怕稀牛粪沾染身上,又脏又难洗得脱。”
欧少华一下子把话说白了,白得庸俗不堪。什么爱恨情仇,什么生死缘分,都不是那么回事了,都变得脆弱肮脏了。
欧少华不是那种情绪激越冲动的人,他没有将心中的愤懑化为武力照着江蓠贞的脸发泄出去,他只是本能地躲避江蓠贞的身体,首先用轻蔑和侮辱来诋毁她。这一点,江蓠贞早就有了心理准备。她知道只有这一个结局。性和贞操,永远是男人看重的东西,欧少华也不能例外。
传统和卫道是淫贱和背叛的死敌。也难怪过去他对她说的爱,说的生和死,都是一场梦呓。山盟海誓怎么盖得住活生生血淋淋的现实?江蓠贞在黑夜里面壁发愣,所有的话一时都凝在喉头,结成了冷冷的冰块。
欧少华说:“你怎么不说话?我想今天听完你的全部解释,往后,我不想再听你说任何话。”
江蓠贞说:“你这样说,我反倒觉得我没有什么好解释的了。一个女人注定一生一世要爱上一个男人,你就是那个我到死都要爱的男人。为了这种爱,我不后悔对你作出的一切隐瞒。假设这件事能够隐瞒一辈子,就是要我把命搭进去,我都认为值当。”
欧少华说:“你只顾着你的感受,却不顾我受不受到伤害,你,你让丢人现眼,一辈子做人抬不起头来。”
江蓠贞说:“你一辈子做人要抬着头干吗?你就不能为着你的爱,低头做一辈子人吗?不然你要我怎么办?那都是过去已经发生的事了,况且又不是我自愿的。我一向以为生活可以重新选择,路也可以由人挑。过去我挑错了路,现在回头怎么就不行?我求你,我真的求求你少华,你也给我一条路走吧……”
江蓠贞说话掷地有声。经历了各种人生苦难,她因此而变得成熟坚强,甚至有些深谋远虑。欧少华显然在辩理上不是她的对手。他说他只是一个乡下人,一个只有初中文化的传统乡下人,他无法接受这种残酷的现实,他也不可能原谅她的过去。
男人就这个德性,不管女人犯什么错,都没有身体犯错重要。欧少华也不例外,他恨恨地从枕头下面摸出手电筒,摁着一团光亮指着江蓠贞说:“我不听你胡说,你卑鄙,你阴险,你的脸皮厚到可以当城墙了。”说着,他拔腿往外走。
“不,少华,你不能这个时候往外走……”江蓠贞死死拽着欧少华的衣襟,说什么都不放他走,因为她知道,他这样一走,便是所有的罗愁绔恨,都将化为乌有。
“你走了我怎么办?我害怕,我害怕被村长那堆牛粪欺负……真的,我从来都没有这样害怕过,也没有这样软弱过!要是像过去那样没有爱,我可能连死都不怕,可是我现在有爱——我爱你,所以我无法自拔,无以回头……”
两人距离那么近,江蓠贞的双手又拽得那样紧,可她还是担心在一瞬间失去欧少华,失去他,等于失去她赖以生存的整个精神支撑。
她的眼睛闪出乞求的泪光,突然,她跪了下来,竟然死死抱住了他的双腿:“少华,求你别走——你是我的丈夫,是我倾心舍命爱的男人,我是不会放你走的,除非我死——”
欧少华没有动摇。他最终用他劳作的手,有力地掰开江蓠贞的手,不顾一切地甩开她,冲出了家门。
从那以后,欧少华的态度就完全变了。他做得可真绝,白天上山劳作他不和她说一句话。晚上,他再不碰她的身子,一到天黑就离开家,去学校跟王修平老师搭铺睡,把她一个人孤零零地扔在黑夜里,扔给豺狼虎豹一般的村长,任凭他欺凌她,就像欺凌一条狗,发泄完了,还要揣她一脚,然后昂然而去,傲慢地连正眼都不看她。
那些日子欧少华的哥嫂外出打工,家里没有人,江蓠贞常常三更半夜还不敢回家,在村外的古道上像孤魂野鬼似的徘徊。她不止一次地偷偷来到山村学校背后,像无声的猫儿一样爬到山村教师王修平的窗前,悄悄地往里面窥探,当她看见自己的心上人在和他的好朋友下棋说笑时,她那美丽的丹凤眼汩汩流着泪水,她的嘴角轻轻蠕动,像是有千言万语要和他说,可她就是不知道如何对他说,他是那么地讨厌自己,一句话都不肯听自己说,绝了情的人那才叫狠。江蓠贞百感交集,情不自禁地趴在窗棂上失声痛哭。不想,她的哭声惊动了对弈的人,两人以为是贼,拿起棒子冲了出来。当看清是她之后,王修平鼻子里发出“哼”的一声,拉起欧少华的手,转身就走。
江蓠贞哭着喊着想追进屋去。可是,王修平像一尊门神一样挡住不让她进。
江蓠贞哭着哀求他:“王老师,求求你让开,放我进去跟他说说话。”
“说什么都没用,少华的脾气你不知道?”
“你行行好,求求你……我给你磕头行吗?”
绝望关头,江蓠贞顾不得自尊了,只见她双膝一弯,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台阶上跪下来,向一个她非常痛恨的人下拜哀恳。她心里一直很清楚,这个言谈拘谨,行为古怪的乡村老师其实就是一个不男不女的同性恋倾向者,他一直在跟自己明争暗抢欧少华,千方百计想要极大程度上满足自己的畸恋。就是因为他的多嘴饶舌,多管闲事,把一个她竭力掩盖的秘密透露给欧少华,活生生地断送了他们夫妻之间的美好生活和爱情。
江蓠贞的头在地上撞击得咚咚响。她今日铁了心要在此纠缠下去,无论如何要夺回自己的丈夫。江蓠贞心想,假如欧少华肯出来要她死在他面前,那她二话不说就死在他面前,这样,她至少可以作为他的妻子埋在他家祖坟山上。
“你走,我不要你磕头。”王修平漠视她的礼数,漠视她的痛苦,也漠视她作为一个人的尊严。
看着抽身而退的王修平,江蓠贞双眸闪动着怨恨交织的光芒,她高声喊:“王老师你别走,你再走我可要拉你了,你不是嫌我脏吗?那就别让我碰你。”江蓠贞虽然跪倒在地,身心脆弱疲惫,但她身上有一股仇恨的力量,这力量散发出十分犀利的光芒,她用这种光芒射向王修平,就像千年蛇妖白素贞用哀伤的力量发动身体内功与法海和尚的无边法力进行生死抗衡。她哀伤怨毒地向王修平明确挑战:我恨你!我恨你这个现代法海——我对欧少华的爱有多深,我对你的恨就有多深,但是,我不屑与你争,与你抢,因为你不配,你根本就不配做一个堂堂正正的男人。
“江蓠贞你太放肆,闹到学校来了,还高声大喊,难道你就不怕全村人听见?你怎么那么没有廉耻?”王修平斥责她。
“我怎么没廉耻了?我又没找别人,他是我丈夫——”江蓠贞据理力争。
王修平说:“他是你丈夫不错,但他也是一个人,一个受到伤害的人。你欺骗他不说,还让他在全村人面前抬不起头来,他岂能降格与你再做夫妻?叫他日后还怎么做人?你以为你不要脸,别人也都不要脸了吗?”
这话太狠毒了,比九月的蛇口还要毒,江蓠贞听了这话浑身软弱无力,万念俱灰,整个人崩溃下来。
“老天啊,我这是怎么得罪你了,你你要如此残酷地惩罚我啊——”突然,江蓠贞也下意识说出了这句话,她悲伤欲绝地大喊一声,只觉得胸口发闷,两眼发黑,话没落音就晕厥过去。
天,是那样的昏黑。村子里是那样的死寂。好像整个村子里的人都死沉沉地睡了过去没有任何声音。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江蓠贞醒了过来。在顽强的生命力支撑下,她从阎王殿上转一圈,又回来了。她不知道自己刚才昏厥过去,她在想,自己这是在哪儿呢?为什么要带着不可告人的哀伤躺在这里?难道自己真的有什么放不下的爱和恨?反正都是要死的人了,爱四恨五,九转轮回,有什么大不了的?这个人间,已经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了,早死晚死,还不一样是个死,不如这就上路吧。她听说过阳世有一条通向阴间的道路,不知在哪一方,由哪一个仙人所管辖,但不论有多难找,她今日也要寻了去,她就是爬,也要爬到那个地方去做鬼。
她再不想做人了!
天上黑云翻滚,眼看着天就要下雨了,江蓠贞在地上爬着,爬着,一息尚存地不停往前爬着。就在这时,阴魂不散的村长出现了,他把她就地按倒,在她耳边狞笑。
“老天呀,我怎么死都摆不脱他的魔掌!欧通吃,你这个狗杂种,老子今天跟你拼了……”江蓠贞奋力反抗,拼死与村长扭打。在撕扯过程中,江蓠贞不慎滚下山坡,头摔破了,流了很多血,当场昏了过去……村长并没饶过她,像畜牲样重重压在她身上,他张着又臭又黑的嘴,嗨哧嗨哧喊叫着折腾她,她只感觉到他可恶的身体比狼还要凶狠,他累得直摇头,汗水从他的脸上流到了胸口,他撩起汗衫擦着汗,嘴里骂着她说:臭婊子,害人不浅的臭婊子,简直让人恨不得把全身的力气都使完,整个身子都放进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江蓠贞被雷电暴雨惊醒。她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可没想到,就在她认为自己已经死了的时候,她发现自己身体上还压着一个人,这个趁火打劫的人是邋遢光棍张祖全……巨雷就在头顶轰炸,闪电就在天上撕裂。天地,人心都在这一刻化成了迷濛混沌……倾泻般的雨柱是上天的眼泪,它在为人间的悲伤惨剧哭泣。它的力量在江蓠贞看来是雄浑的,她的心灵和血液在与之产生共鸣,她麻木不仁地接受着这属于人类本能暴发出来的野蛮摧残。是啊,性是人类生存的本能,她曾经把这种本能变成一种肮脏的交易,现在老天来惩罚她,让这些人把本能变成暴力来惩罚她的灵魂和肉体。可是,老天啊,你将来又该怎样惩罚他们啊?你说,是要他们死,还是要他们生不如死……江蓠贞在心里暗暗诅咒:天杀的魔鬼,老天决不会放过你们,你们会不得好死的……这个雨天,江蓠贞泪如雨下。她后来在给自己擦洗身体时,累累伤痕让她浑身发抖,她几次都要爆发出惨烈的哭喊,但她几次又把哭声咽了下去,她把哭声咽下去的时候也同时把仇恨埋进了心里,她把自己的嘴唇咬得鲜血淋淋。谁也无法想象她是如何度过这个雨夜的,如何克制自己,让自己不要疯狂,她就是从那一刻起下定决心不再做人,不要再活下去,她要报仇,要雪恨,要把过去所有用身子挣来的钱都拿来为自己洗清声誉和怨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