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身体中潜伏着须单打独斗的内贼,身外又有更为穷凶极恶、须群起攻之的外敌。
——《一个医生的宗教观》第二部第七节
十一月三十日,星期六早上。安琪儿推开艾迪卧室的门,站在门口,犹如一幅装上框的画。
“你醒了吗?”
他在床上坐起来,伸手去取眼镜。安琪儿穿着白色的棉布长袍,看起来有点像僧侣。这件袍子是她的晨衣。和往常一样,每天的这个时候,她闪亮的秀发都被罩在发网里。艾迪喜欢看安琪儿素颜,照样风姿绰约,又别有一番风韵。没了化妆品的遮掩,她的脸蛋儿显得粉嫩粉嫩的。他瞥见了这个成年人身上有小孩的影子。
“今天早饭只有我们两个吃,我们让露茜睡睡懒觉。”
“好的。你到下面去过了吗?”他听见了楼梯嘎吱嘎吱的响声。
“你明知道我去过了。没错,露茜很好,睡得跟婴儿似的。”
他松了口气,总算放下了心中的一块石头。“我去烧壶水。”
片刻之后,艾迪快步下楼来到厨房。他往壶里灌满水,然后边等水开边摆好餐具。洗衣机已经启动,透过观察窗他看见某个白色小物件一闪而过,可能是露茜的背心或裤袜。洗衣机转动的声响变小时,他听见安琪儿在盥洗室里走来走去。他几乎彻夜未眠,现在觉得头晕乎乎的。他不知道自己昨天下午的一时冲动是否真正得到了安琪儿的原谅。不过他看得出,她很高兴把露茜安全地藏在了地下室里。他希望后者的分量能压倒前者。
安琪儿终于下了楼,手中拿着地下室对讲机的接收端。她把它插入料理台上的一个插座里,微型扬声器发出嗡嗡的电子声。
“我看我要趁露茜睡着时好好整理一下。”安琪儿说,“主要是露茜的东西。她那个玩具臭死人了。”
“吉米?”
安琪儿盯着他。“谁?”
“那个玩具。”
“她那样叫它吗?我可不会给玩具起这样一个名字。”
艾迪耸耸肩,表示这与他无关。
“它迟早得洗。”安琪儿接着说道,“所以还是现在就洗的好。它不卫生,你知道,也最讨厌。”
艾迪点点头,一言不发。吉米是个小布娃娃,约四五英寸高。昨天露茜告诉艾迪那是她妈妈给她做的。通体主要是蓝色,头部是由已褪色的粉红色布料做成的,莎莉·阿普尔亚德还在娃娃的脸上简陋地缝了五官,还象征性地表明了头发的存在。艾迪猜测吉米具有特殊意义,犹如沃姆普夫人对于孩提时的他。沃姆普夫人依然存放在他楼上的五斗橱中,供瞻仰似的躺在一个鞋盒里。用手帕做床单,用破毛巾当毯子,让它不会挨冻。前一天傍晚,露茜一直抱着吉米,偶尔在吮吸手指时闻一闻这个玩偶,甚至睡着了手也没有松开。
“露茜跟我那个年纪时的样子相当像。”早餐时安琪儿告诉艾迪,“我的肤色要黑得多,当然。不过除此之外我们真是惊人地相似。”
“我今天早上可以看她吗?”
“也许吧。”安琪儿呷了口柠檬马鞭草花茶,“要看她的状态怎么样。我估计刚开始她会觉得有些陌生。我们必须给她机会,慢慢习惯我们。”
可她认识的是我,艾迪想辩驳,是我把她带回家的。“她想要一套魔术玩具。”他说,“在伍尔沃斯可以买到,好像要十二块九毛九。我想今天上午我可以去买回来,不管怎样我都得出去买东西。”
“我看她其他方面也像我。”安琪儿梦呓似的说,“我指的是个性。和其他人相比,她和我要像得多。她是我们的第四个,我知道第四个会很重要。”
“为什么这样说?”
“因为……”安琪儿突然打住,“魔术玩具是怎么回事?”
“露茜想要一套。也许我可以去买回来,今天下午送给她。”
安琪儿盯着他,茶匙一动不动地停在碗与嘴巴中间。“露茜与众不同。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是的。”他垂下眼睑,望着那团耀眼的蓝色光芒,犹如直视太阳,“我想是这样的。”
艾迪不明白,为什么露茜与众不同?举例来说,她不比尚塔尔或凯蒂更讨人喜欢,也许还不如苏吉聪明伶俐,讲起话来肯定没苏吉那么清晰。为什么露茜是第四个客人就很重要?
他在全麦面包片上涂上薄薄的一层葵花籽油做成的低脂人造黄油,他觉得安琪儿就像一处人类居住了上万年、留下无数文物的考古遗址。你费力地扒开一层,却发现下面还有一层,在那一层下面又有一层。如此一层一层地不断往下挖。如果你不知道每一层之前的发展和成因,又怎能奢望明白后来的发展呢?
安琪儿用餐巾轻轻擦了擦嘴。“你要是想送礼物给露茜,干吗不给她买个玩偶呢?”
“可她想要魔术玩具。”
“玩偶兴许能把她的注意力从那一小捆破布上引开。她叫那玩意儿什么?”
“吉米。”
对讲机里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安琪儿将脑袋凑过去。“嘘。”
像猫叫一样凄厉的尖叫声飘入厨房。
詹妮·雷恩喜欢布娃娃,尤其是那种可以像大人那样装扮、给它戴上各种饰品、从而显得光彩夺目的布娃娃。她的真名是詹妮·雷诺兹,不过艾迪爸爸老叫她詹妮·雷恩。她体重超常,一头黑发,五官细小,脸上永远挂着一副惊奇的表情。
她爸爸是个接零活的建筑工。他和妻子仍住在罗星顿路后头那个公屋住宅区里的一套公寓里。越过二十九号花园的树梢可以看到雷诺兹家的阳台。艾迪知道哪套公寓是他们家的之后,意识到他和艾莉森所瞧见的那个站在阳台上的女人、那个凝望卡弗上空的女人,肯定是雷诺兹太太。
詹妮·雷恩是他们的独生女,大概比艾迪大两岁。她开始到格雷斯家串门是一九七一年夏天,有艾莉森在的夏天。来时她总带着她最喜欢的布娃娃,布娃娃名叫桑迪。艾莉森常常嘲弄詹妮,艾迪也在一旁帮腔,以彰显团结。
艾迪不知道詹妮·雷恩怎么就引起了他爸爸的注意。斯坦利挨家挨户给数家慈善团体募捐,这使他人缘颇广。或许雷诺兹先生来别墅干过活,或许他爸爸就理财问题向雷诺兹家提过建议,斯坦利甚至可能在街上把詹妮·雷恩拦下来。艾迪亲眼见识过他爸爸的手段。
“你有个布娃娃,是吗?”斯坦利会对小女孩说,“她叫什么名字啊?”最后小女孩会老老实实告诉他。“名字真好听。”他会说,“你知道我在建造玩偶之家吗?你认为你的布娃娃会不会想要来看看?当然,我们得先问过你的妈咪和爹地。”
如果遇到的父母心存忧虑,就像雷诺兹夫妇那样,他一定会让他们把心放到肚子里去。“是的,艾迪喜欢有人作伴。他是我们的独生子,你知道,所以会感到有点寂寞,是吧?这样吧,我叫我妻子给你们打个电话确定一下时间,好吗?大概是喝下午茶的时候,好吗?我知道塞尔玛喜欢找个理由烤蛋糕。”
塞尔玛授权斯坦利代为发出邀请,尽管他们有时候认为有必要由她亲自出马与邻居交谈,而这是她所深恶痛绝的。不过等那些小女孩一跨入罗星顿路二十九号的门槛,招待她们的事就基本与她无关了。斯坦利和塞尔玛私下里把小女孩称为“小客”,即“小客人”的简称。
待客的第一道程序通常是围在厨房餐桌旁吃茶点。摆上来的食物比平时要丰盛得多,有柠檬水、可口可乐、巧克力饼干和蛋糕。
“啊,茶点。”这时斯坦利苍白的脸蛋上会挤出热情的笑容,“太棒了,我的肚子都饿扁了。”
进食期间塞尔玛必要时才会说话,尽管她吃起来常常狼吞虎咽,嚼动的速度也是飞快。吃完后残局交给塞尔玛和艾迪来收拾,而斯坦利则带着小客去下面的地下室,并且随手关上厨房的门,将艾迪和塞尔玛阻隔在门外,然后又随手关上地下室的门。接下来艾迪和塞尔玛的生活一如平常,仿佛斯坦利没有陪着一个小女孩在地下室参观玩偶之家。小客该回家的时候,往往是塞尔玛和艾迪把她送到父母身边,路上大家通常都一言不发,斯坦利这时留在家中。
如果一切顺利,小女孩会再次来访。这时斯坦利将推出他的第二个爱好,摄影。和往常一样,他会在与对方父母交涉时煞费苦心,真正做到一丝不苟。他们介不介意他拍几张他们女儿的相片?她非常上镜。有场全国比赛马上要开始了,斯坦利希望——当然是在征得父母同意的前提下——提交一张她的相片。也许作为父母的也想冲洗几张留作纪念?
艾莉森搬走之后,斯坦利·格雷斯才首次邀请艾迪进入地下室与一名小客做伴。
“我想在那张大椅子上拍双人照。”他将目光对准塞尔玛与艾迪之间的空当,解释道,“效果可能会非常好,一个金发一个黑发。”
艾迪非常激动,同时也很高兴,他把这次邀请理解为自己不知何故取得了父亲的认可的标志。这次所涉及的小客就是詹妮·雷恩。
第一个下午的情形极其清晰地铭刻在他的脑中,虽然记忆中的清晰度经常难以分辨真假。他和詹妮都太害羞,相互之间没说多少话,而且不管怎样,两人的年纪差了两岁,这在当时是一道颇大的障碍。他父亲让他们俩在低矮的维多利亚式扶手椅中摆好姿势,椅子的宽度足以容纳两个小孩,他们的身体从膝盖到肩膀都紧紧地挨在一起。父亲任意摆布着他们俩的四肢,熟练地把一条腿扭到这边,把一只胳膊搁在那边。相机早已安放在三脚架上。
“现在尽量放松。”斯坦利吩咐他们,“假装你们是姐弟或是特别要好的朋友。艾迪,你把头靠在詹妮肩上。好了,詹妮·雷恩,给艾迪笑一个。现在瞧这边!照相啦!”爸爸眯起眼睛望着取景器,“茄子!”
快门咔擦响了一下。詹妮·雷恩呼出的气息带着甜甜的巧克力味,她的连衣裙几乎缩到了大腿根部。家具粗糙的饰面布料摩擦着艾迪裸露的皮肤,痒得他想伸手去挠。椅子散发的霉味在他的脑中记忆犹新,那是令人疲惫的漫长时间在铅华散尽后留下的最本质的东西。
“再来一张,孩子们。”咔擦。“现在你把双腿提起来一点,詹妮·雷恩,真可爱。”咔擦。“好了,艾迪,假装你要去亲詹妮·雷恩的脸颊。不,不是那样,抬头看着她,看着她的眼睛。”咔擦。“现在我们就单独拍拍你,詹妮·雷恩。先吃块巧克力怎么样?”
拍照并不是全部。斯坦利还鼓励他们参观玩偶之家。他允许詹妮·雷恩推着她的布娃娃在各个房间里转来转去,在这把椅子上坐一坐,到那张床上躺一躺。即使桑迪对于玩偶之家来说太大了,而且詹妮·雷恩的动作不知轻重,令单薄的家具随时都处于危险之中。孩子们可随意享用大盒子里的巧克力,艾迪一直吃到想吐。终于,詹妮·雷恩该回家了。
“你下个周末可以再来,要是你愿意的话。”
詹妮·雷恩点点头,嘴里塞满巧克力,眼睛盯着玩偶之家。
“到时我就已经把胶卷冲洗出来了,告诉你的妈咪和爹地,我会送你几张相片带回家给他们。”
下一个周末,相片都洗好了。他们吃了更多的巧克力,摆了更多的姿势,在玩偶之家玩了更多的游戏。斯坦利拍了数张独特的艺术照,包括让孩子们脱掉几件衣服。又到下一个周末,天气非常热,虽时值初秋,温度却还跟夏天有的一拼,到傍晚才会凉快起来。在斯坦利的建议下,孩子们把衣服脱得精光。
“艺术家的模特摆造型时都不穿衣服的,我估计你们早就知道了吧。而且我敢说,你们俩谁都不会拒绝让口袋里多一点零用钱吧,嗯?唉,著名艺术家给模特付报酬是规矩。所以呢,我认为得拿钱给你们。不过这是我们的秘密,好吗?这非常重要。我们的秘密。”
拍完相片后他提议在回家的时间还没到之前玩个游戏。这么热,真是受不了,于是他决定把自己的衣服也脱了。
“你不会介意吧,詹妮·雷恩?我知道艾迪不会,我什么也不穿的样子他见得多了。这也是我们的秘密,好吗?”
于是游戏继续,先是与詹妮·雷恩,然后再与别人。能让斯坦利艺术灵感喷涌而出的小孩子总是女孩。即使少不更事,艾迪也明白自己居于次要位置。无论是拍照还是玩游戏,他扮演的角色比那张维多利亚式扶手椅强不到哪里去。他爸爸的注意力永远放在女孩子身上,从不对他有所眷顾。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受邀前往地下室的次数越来越少。
艾迪一到青春期,爸爸就彻底断了让他再去那里的念头。有一次他鼓足勇气敲响了地下室的门。他当时十四岁,他爸爸正要给最近刚找的小客拍照。那个女孩名叫瑞秋,浅褐色的头发,眼睛里透着警惕,脸上雀斑点点。他爸爸迈着沉重的步伐慢慢上了楼梯。钥匙在锁孔里转动了一下,然后门开了。
“什么事?”
“我想问问我能不能……”艾迪的目光越过父亲,朝地下室里面望去。相机安放在三脚架上,瑞秋正拨弄着玩偶之家,“你知道的,就像以前那样。”
斯坦利低头盯着他,脸如满月。“最好不要。就事论事而已。对于儿童摄影而言,你得营造一个和谐的氛围。”
“是的。”艾迪退却了,心里感到既羞且愧,“我明白。”
“幼童更有美感。”斯坦利极少错过解释的机会,一再强调他摄影的动力源自于崇高的审美目的,“去问问古典时代的雕刻家。”这时他扭身朝地下室扫了一眼,似乎期待看到菲迪亚斯坐在维多利亚式扶手椅中点头以示赞许,或普拉克西特列斯靠在窗边的工作台上露出鼓励的微笑。不过,斯坦利眼中只有瑞秋,而她正假装全部心思都放在了玩偶之家上。“小孩子的可塑性真是太强了。”
艾迪还是小不点时对斯坦利非常钦佩,老想着去讨好他。后来他父亲变得跟无法回避的天气一样——本身无所谓好坏,但艾迪的喜怒哀乐很容易受他影响。接着,在斯坦利把他的爱好上升到审美高度,并发表了一番宏论后,真相就完全暴露出来了。艾迪痛恨他父亲,而且这种痛恨实际上已经潜伏了一段时间了。
艾迪心中突然涌出的恨意着实令他吃了一惊,并由此引发了多个后果,其中一些无伤大雅。例如偷偷往他父亲的茶里吐口水,还有一次他拿了一只父亲的鞋,将鞋后跟摁到了人行道上的一堆狗屎里。有些事的后果影响更为深远,为此所累是艾迪而非他父亲。可以说艾迪去教书全拜斯坦利所赐,为此艾迪永远不会原谅他。
中学的最后一年,艾迪告诉父亲他想做一名考古学家。当时斯坦利再过几个月就要从帕拉丁退休了。
“别傻了,”他父亲说,“考古又赚不到钱,我敢肯定工作也不好找,不是什么正经工作。”
“可那是我的兴趣。”
“要是不能挣到钱付按揭,有什么用?把它作为爱好不行吗?”
“有考古学家做的工作。”
“少数得天独厚的人才能得到那些工作,也许。顶尖学者,万里挑一。你得现实点。我安排你去帕拉丁面试怎么样?人事部有位老兄我认识。”
这番谈话的结局是,艾迪去了伦敦市郊的一所理工学院攻读历史学位,试图为从事考古职业打下基础。学院里的时光并不快乐,作为学生他左支右绌。并不是学业的要求有多苛刻,而是要做的事似乎总也做不完,哪个重要、哪个不重要又难以分清,另外,他的脑袋总是一不留神就做起了白日梦。他在家里住,与其他学生没有多少来往。第一个暑假他去埃塞克斯做了两周的考古挖掘,并在那里蓄起了胡须。那段日子雨下个没完没了,工作既吃力又枯燥。艾迪对这个科目的兴趣从此烟消云散。
不过胡须他留下来了,虽然只有小小的一绺,看起来不甚壮观。他之所以这么做主要是因为他父亲对此大为恼火。“你看起来像个邋里邋遢的小混混,要是你想找份体面的工作,就得把它剃掉。”作为叛逆的标志,这绺胡须十分勉强地替代了考古职业,但总归聊胜于无。
斯坦利继续拿帕拉丁烦艾迪,跟他讲了大量面向毕业生的职缺信息。
“我已经和管事的人打了招呼。”艾迪临近毕业时,他说道,“确切地说是好几个管事的人。有人好办事,对吧?当然了,老员工的儿子肯定要优先考虑。不过你最好剃掉那把胡须。”
事后来看,艾迪承认在帕拉丁谋个职位也许更切合他的能力和需要。然而在那个时候,只要主意出自他父亲之口,他就一概视为馊主意。急于另寻出路的他环顾了一下房间。他的父亲把一份《标准晚报》覆在座椅的扶手上,一个大字标题跃入艾迪眼中:教师招聘,薪酬面议。旁边是一张教师手持海报的集体照,几个男的都蓄胡须。这是决定性因素。
“如果我的成绩满足要求,我就去当老师。”
他父亲的耳朵竖了起来。“真的?希望你清楚该怎么去教小一点的孩子。如果现如今的传闻靠得住的话,大一点的孩子是越来越难以管束了。”
“中等教育要有趣得多。知识上,我是指。”艾迪希望补充说明的那一句能提醒父亲他十六岁就离开了学校,因此没有资格对他儿子说三道四。
“这是你的生活。”斯坦利答道,似乎没有觉察自己在知识上所处的劣势,“现在人们不再像我那个时代的人那么敬重老师了。老师有几次长假吧,我想。”
“老师在假日也得工作,那不是轻松的差事。”
他的父亲慢悠悠地点燃一根香烟。“是的。”他吐出一团烟雾,“好吧。我说了,这是你的生活。我怀疑你能不能应付得来,不过那是你的事。”
他的母亲也一直待在房间里,但对谈话毫无建树。如今艾迪依然觉得,如果父母处理事情的方式更为圆滑,就可以帮助他避免后来遇到的灾难。拜他们所赐,他强迫自己又在大学里待了一年,攻读教育学研究生证书。教学实践环节他很走运,抑或也是他的不幸。他们派他去了一所清静的中产阶级学校,那里施行小班教学。他传道授业的尝试虽说磕磕绊绊,但得到了悉心甚至友善的指导。这个时候他才弄明白,自己并非天生就是当老师的料,但他期望凭借运气和毅力慢慢适应过来。
艾迪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到了戴尔·格鲁夫综合中学。这所学校位于伦敦西北部,距离肯萨谷不远,在当时,那个地区甚至就似乎在慢慢脱离当局的控制了。他申请到这里教书是贪图从罗星顿路乘地铁赶往学校非常方便。即便没有商量过,他和父母也都一致认为眼下他最好继续住在家里。
维持秩序是这份工作中最棘手的部分。他在这方面的无能影响了他与其他教师的关系,他们对他的反感与不屑溢于言表。艾迪常常发现自己教的只是前排的三四个小孩,教室里的其他学生三五成群、吵吵闹闹、肆意捣乱。
他害怕这些小孩,而他们对此也十分清楚。同时,在艾迪看来,他们行为怪异,令人生厌。哑着嗓子说话,放开喉咙尖笑;打嗝放屁,唯恐不响;黑头粉刺茁壮生长;衣服怪模怪样,习惯更是古里古怪。女孩子比男孩子还糟糕,她们高大壮实,像是骨骼壮硕的畜牲。她们以变着法儿捉弄人为乐,察觉他人弱点的能力堪比鲨鱼嗅探水中血腥的本领。他陷入野蛮人的包围圈中。
情况在夏季学期临近结束时到了危急关头。他找不到诉苦的对象。家里也出了问题:父亲的身体越来越差,而他母亲又绝非容易相处之人。既然如此,出点状况又有什么可奇怪的呢?
两个女孩精心策划了一场进攻,对他进行性骚扰。她们名叫曼迪和希安。两人都比他高。曼迪偏瘦,身上长着丘疹,一头平直的红发。希安则体重超常,发育得也异乎寻常地好。起初她们含沙射影地在教室后头窃窃私语。“你看老师性感不?”接着进攻逐渐升级。“请问,老师,这本书里的有个词我没见过,精——液,是什么意思?”
艾迪管束她们的努力每失败一次,他的虐待者们就往前迈进一小步。
“在床上不抱着我的泰迪熊我就睡不着。”曼迪向全班吐露了她的小秘密。
“我也是。”希安接口道,“我的叫艾迪泰迪。他可真暖和,叫人忍不住想抱在怀里。”
艾迪从教研室回来后看见讲台上放着几张恶心的图画。天生就有点话痨的曼迪在教室里给愿意听的学生讲着下流的笑话,而愿意听的学生占了大多数。
随着时间一周一周过去,希安将裙子越挽越高。她和曼迪养成了在教室最前头的一张课桌旁就座的习惯。她们会拉出椅子坐到讲台正对面,同时张开双腿,迫使艾迪的目光扫到她们的底裤。有些底裤绝不是女学生该穿的,实际上只有妓女那样的货色才会穿。七月初的一天,曼迪摆出的坐姿毫无疑问地显示出她根本就没穿内裤。
危机发生在一个星期五下午比较晚的时候。艾迪放松了警惕,他以为那些小鬼头都走了,教室里只剩下他一个。他坐在讲台旁,打算制定下一周的授课计划。完成了这一周的教学任务让他一身轻松。
曼迪、希安和另外三个女生漫不经心地缓步走进教室。曼迪和希安来到他旁边站定,一侧一个。一个女生在门口望风,剩下的两个则作壁上观。
“你要不要操我,老师?”站在左边的曼迪耳语道。她将一只手放在椅背上,趴到他身上。
“不——操我。”希安解开衬衫上面的两颗纽扣,“我可以让你爽得多。不骗你,老师。我来吸你的鸡鸡吧?”
艾迪使劲儿把座椅往后推,可椅子纹丝不动。曼迪已将一条腿顶在椅腿后面,同时手扳住了椅背。
另外几名女生吃吃地笑着,有一个高声道:“看啊,他硬了。”
曼迪也开始宽衣解带了。“来吧,老师,舔我的乳头,滋味比她的更好。”
艾迪终于能说出话来了。“不许这样。”他提高嗓门,“立刻住手。住手。住手。”
“你没说真心话,老师。你喜欢这样。来吧,承认吧。”
“住手。住手。我要举报你们——”
“如果你举报我们,我们就说是你骚扰我们。”
“格雷斯先生是个该死的变态。”希安说,“我们有证人证明。”
希安的衬衣纽扣现在全都解开了,只见乳房包在大得令人望而生畏的黑色乳罩内。她往上推挤乳房,使劲往他脸上戳。粗糙的蕾丝边刮着他的鼻子,还散发出一股汗渍的酸臭味。
“操我,亲爱的。”她喃喃说道。
艾迪一跃而起,把椅子撞倒在地。曼迪惊声尖叫,伸手去摸他的裤裆。他连公文包都不顾了,径直冲向门口。她们企图抓住他,他与在门口望风的女孩撞在一起,将她推到了墙壁上。那些女生的笑声追着他出了走廊。他跑过学校停车场时,冲散了一小群十多岁的小孩。阵阵哄笑从打开的窗户里飘出来,紧跟在他屁股后头。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终于遭受到这一莫大的羞辱也是个解脱。失败自有其补偿。
下个周一的上午,艾迪打了个电话给学校秘书,由于过去请的病假太多,于是情急之下他捏造了一个垂死的祖母。同一天,他去看了全科医生,听了五分钟后医生给他开的处方是镇静剂。星期二,他写了封辞呈寄给校长。
“我并不感到意外。”斯坦利在艾迪告诉他这一消息后说,“从一开始我就预见到了这一天会到来。我跟你讲过了,是吧?”
“你不懂。我已经确定我不认同现代的教育理念了。”
他的父亲扬起眉毛,以哑剧的形式表达他无须直言的怀疑。“现在怎么办?你可能已经错过了进入帕拉丁的机会,不过如果你愿意,我——”
“不用。”让帕拉丁见鬼去吧。“我不想在那里做。”
“那你想做什么?”
艾迪一时也答不上来,但这些年来,一个答案似乎已自动浮出了水面。起初他兴致寥寥地想看看能不能再次培训一下,去担任小学教师。不过即使去教小一点的孩子,他仍然提不起多少热情。而且无论如何,他估计戴尔·格鲁夫中学的校长会给他写一份不中看的推荐信。更何况除了纪律问题,曼迪和希安会肆意散布谣言也不无可能,把艾迪从性骚扰的受害者说成施暴者。
那个夏天更闹心的还在后头——在查尔斯顿街的室内公共游泳池里,发生了一件不愉快的事。读小学时艾迪就在那里学会了游泳,尽管泳技不是很好。那是一幢老建筑,回声嗡嗡嗡地满屋子响,氯气和臭脚丫的味道根深蒂固。离开戴尔·格鲁夫中学后的前几个月艾迪去了几次查尔斯顿街,部分原因是给自己找个借口离开家,离开父亲,他父亲如今已成了半个废人。
他讨厌男更衣室,那里的年轻人总是旁若无人地动手动脚、大声喧哗,令他想起了戴尔·格鲁夫中学的学生。游泳池也经常人满为患,他不喜欢。而且,当着陌生人脱衣服他感到难为情。他非常在意自己腰部和大腿根处那堆松软的肥肉,非常在意自己没有体毛,非常在意自己身材矮小。但是他喜欢泡在凉快的水中观看那些小孩。
他像是粘在泳池边上,注视着在水里一争高下的小女孩和教孩子游泳的母亲。有几个小孩没有成人照顾,即使在能俯瞰整个泳池的阳台上也没有。脖子上挂钥匙的孩子,艾迪估计,外出工作的母亲无暇顾及他们。他为他们感到难过——他放学回家后及节假日期间他母亲总是在家——并且保持着和蔼可亲的目光望着他们。
有时候他会与那些被抛弃的小孩变得相当友好,会和他们玩玩游戏。他最喜欢的游戏是将他们扔到泳池上方,等他们落下来的时候接住他们。然后胳肢他们,直到他们发出尖笑声。
有一次,艾迪与一个叫乔西的小女孩玩起了这个游戏。她由她十岁的哥哥照顾,可是他大多数时间都跟朋友们在深水区嬉闹。艾迪替乔西感到愤慨,小姑娘这么容易受到伤害,真不知道那位母亲是怎么想的?
“你太有趣了,”她说,“你是有趣先生。”
第二天他到游泳池时发现乔西也来了。
“你好,有趣先生。”她喊道。
他们在一起玩了几分钟。艾迪正准备第四次把乔西抛向空中时,注意到惊讶的神色在她的脸上蔓延开来。不一会儿,他感到有人在他的肩膀上敲了一下。他转过身。他的旁边,泳池的边沿,站着一个救生员,还有一个年纪更大的男人陪同在侧,男人五短身材,身穿田径运动衫。
这个男人说:“好了,你现在起来,把孩子放下。”
艾迪的目光从一张带有敌意的脸转向另一张。另一个救生员带着乔西的哥哥正朝他们走来。这不公平,但艾迪没有争辩,一半是因为他明白那没必要,一半是因为他对身穿田径运动衫的男人心存畏惧。
艾迪爬上梯子,意识到泳池里的其他人都在看着他——两个值班的救生员,还有几个正在游泳的成人。他觉得大家似乎都停止了交谈,只听见水流哗哗地拍打着池畔,扩音设备里传出的节奏强劲的摇滚乐已变调为砰砰声。两个男人押解着他回到了更衣室。
“穿上衣服。”年纪大一些的那位命令道。
他们俩分立两侧,等着他手忙脚乱地穿好了衣服。他没有擦干身体。太难堪了。艾迪讨厌他穿衣服时有人旁观。慢慢地,更衣室中的其他人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他们交谈的声音越来越小,到艾迪扣凉鞋带的时候,一个讲话的人都没了。
“这边。”年纪大一些的男人打开门。艾迪跟在他身后,沿着走廊朝接待处走去。年轻的救生员步调一致地跟在后头。这个五大三粗的男人没有把他领出去,而是转向左侧,停住脚步,打开一扇标着“经理室”的门。他站到一边,挥手示意艾迪先走进房间。这是一间逼仄的办公室,家具摆得满满当当,要是三个人挤在里面准保会引发幽闭恐惧症。救生员,一个长着浓密的金色卷发的结实小伙子,把门关上后倚靠在门上。
“身份证件。”经理伸出手,“快点。”
艾迪找到皮夹子,取出驾驶执照递过去。经理记下上面的详细信息。他喘着粗气,慢吞吞地写着,似乎提笔写字对他而言并非一件轻松的活计。等待的时间里艾迪不住地颤抖,他们闷声不响令他胆寒。他认为他们打算痛扁他一顿。
“我们注意你很久了。对于所看到的情况我们很不高兴,而且有人投诉了,对此我并不惊讶。”
艾迪结结巴巴地说:“我什么也没干,真的。”
“闭嘴。靠墙站好。”
艾迪退到墙边。那个人打开办公桌的一个抽屉,拿出一台相机。他将相机对准艾迪,调好焦距,按下快门。一道闪光亮起。
“你被禁了。”经理说道,“我还会向其他泳池通报你的信息。你要离孩子们远点,伙计。我们没报警算你走运。要是由着我的话,我会阉割了你。”
这不公平,艾迪只是与孩子们玩耍而已。他没法不碰他们,他们也碰了他,可那只是玩耍而已,只是玩耍而已。
他害怕的是,这个游泳池的人看穿了正在发生的事,看透了他脑袋里有什么打算,看清了可能早已发生了什么事,还有他意欲做出什么事。他让自己无所遁形。以后他必须非常小心。结论显而易见:如果他想玩游戏,最好躲起来玩,到四周没有成年人败兴的地方去玩。
夏天与秋天悄无声息地完成了交接。在父母的唠叨下,艾迪申请了两个文书职位,但均石沉大海。他告诉他们,一个家教社的教师推荐书上有他的名字,但其实根本没这回事。展望未来,他看到的只有无聊和凄凉。与父母相伴产生的压力让他觉得像有冷飕飕、沉甸甸的土坷垃劈头盖脸地砸到他身上。可是他不敢出去,怕碰到戴尔·格鲁夫中学或查尔斯顿街游泳池里那些知道他底细的人。
在天气还算暖和的时候,他经常不顾坐在电视机前的斯坦利和塞尔玛那两具衰老、散发出邪恶气息的躯壳,逃到荒芜的长方形花园中。他会凝神倾听火车的嘶鸣,还有车轮与铁轨相互磨蹭发出的咔嚓咔嚓声。他偶尔能瞥见雷诺兹太太站在她家阳台上的天竺葵中间。有一次他看到她正认真地与一个肥胖的女人聊天,他估计那个是詹妮·雷恩。丑小鸭,艾迪心想,变成了更丑的大鸭子。
这些年来,格雷斯家花园另一端的那些杂乱无章的树木和灌木丛以纵向与横向的立体方式往外拓展。横隔在罗星顿路二十七号与二十九号后花园之间的那道篱笆很早以前就修补好了,但后面的篱笆上还有个洞。对艾迪长大后胖乎乎的身材而言,那个洞太小了,不过显然成了小动物们进出的通道——猫,甚至还可能有狐狸。
塞尔玛说卡弗怎么看怎么不顺眼。据斯坦利称,这块被轰炸过的机械制造厂遗址之所以没被重新开发,是因为它的所有权存在争议。原委跟狄更斯笔下的故事情节一样曲折复杂,牵涉到一个家庭信托基金,几名失踪的继承人,还有一宗庭审很久却未审判的案件。
“有人坐在一座金矿上。”斯坦利不止一次地说道,他年纪越大就越喜欢絮叨,“记住我的话,一座大金矿,不过得手的很可能是律师。”
总体而言,时间对卡弗是仁慈的,藤蔓植物让参差不齐的砖墙和锈迹斑斑的瓦楞铁变得柔和起来,小树苗冲破碎裂的混凝土长成了大树,峨参、醉鱼草和柳兰组成点缀着星星点点或白或紫或粉红的植被。真是个奇迹,艾迪心想,这片废墟没有沦为容纳政府公屋的瘾君子吞云吐雾之地,也没有成为倚赖社保的寄生虫酗酒酣睡的避风港。也许是鬼魂令他们敬而远之。不过要进入卡弗也并非易事,罗星顿路的后花园是唯一的捷径。北边是铁路,东边和西边都是在砖块和劳力都非常便宜时修建的高墙。由正路进去要沿着幼儿园旁边的一条窄弄往下走,而走到尽头会有两扇高高的铁门拦在眼前。铁门上铁丝网缠绕,好几个地方悬挂着警示牌。
艾迪在花园尾端,不用担心窥探的目光。他喜欢双膝跪地,透过那个洞凝望卡弗。小平房仍在那里,比记忆中的更小、更近,两棵小小的白蜡树苗探出屋顶。九月的一天傍晚,他撬起洞旁的一块木板,然后怀揣着一颗怦怦乱跳的心,扭身钻进了扩大的洞口。一到里面他马上起身环顾四周。鸟儿在远处欢快地鸣唱。
艾迪择路朝小平房走去,绕开一大堆荨麻和一只花纹已被磨平的轮胎。小平房的门已经与铰链分了家,倾倒在外头。他慢慢挪进去。一部分屋顶不见了踪影,里头一半以上的面积现如今都被小树苗和其他植物占据了。地板上有几块破布,两个空空如也的雪利酒瓶,还有散落的陈年烟蒂。看来有人在偶然之间找到了进出卡弗的门道。他的目光慢慢地在四周逡巡,希望能看到他和艾莉森玩撒尿游戏时用过的油漆罐,希望能看到过去与现在的某些相似之处。
一切都变了。他的喉咙里发出抽抽噎噎的声音,一滴泪珠缓缓滚下他的左脸颊。这就是我啊,他心想,一个二十五岁的废物。他在期待找到什么呢?头发上扎着粉红色缎带的艾莉森,像芭蕾舞演员一样轻盈地转动躯体、满脸含笑望着他的艾莉森?
艾迪踉踉跄跄地出去了。在回篱笆的路上他仰起头,透过交错的树枝,他惊恐地看见高高的墙头上方,雷诺兹太太正站在她家阳台上,手中握着个闪闪发亮的东西,在落日的照耀下散发出金黄色的炫目光芒。艾迪径直穿过荨麻丛,奔到篱笆旁,一个箭步钻入洞口。片刻之后他回到了罗星顿路二十九号的花园。他的眼镜掉了,裤子也被撕开了一个洞。
呼吸平缓了一些后,艾迪强制自己闲庭信步般地踱回屋子。到了门口,他回头瞥了一眼。雷诺兹太太仍然站在阳台上,手持一把双筒望远镜盯着卡弗上方。至少她没在看他。现在没有。他打了个寒战,进屋去了。
秋天变成了冬天。圣诞过后,斯坦利得了场感冒。他三天两头感冒,感冒又常常引发支气管炎。等大家发觉这次的支气管炎是肺炎时已经太晚了。二月初他离开了人世,享年七十二岁。
近几年家里已断了小客的踪迹,不过斯坦利在死之前的几天里还继续前往地下室,拾掇新近搭建的玩偶之家。
退休以后他的动作逐渐迟缓,做工也大不如前。不过模型已基本完成,一幢高高的维多利亚式联排别墅。虽说是联排设计,两侧却什么也没有,看起来傻傻的。临死之际他一直在缝制窗帘。
凌晨时分,斯坦利死在了医院。第二天下午,艾迪看到那些微型窗帘被胡乱地扔进了客厅的废纸篓,此外被扔掉的还有斯坦利的编织针和棉线。这个发现比之前或之后的任何事,甚至葬礼,都更能让他明白父亲真的死掉了。
这是件俗世之事。格雷斯家从没去过教堂,艾迪对宗教的感受仅限于在学校做礼拜,一套单调乏味、毫无意义的路数。
“他是无神论者。”殡葬礼仪师试探性地问及死者的宗教偏好时,塞尔玛斩钉截铁地答道,“你不要让牧师掺和进来,好吗?我们也不想看见那些人道主义者。”
母亲对斯坦利亡故的反应令艾迪颇感意外,她没有表现出一点点悲戚的模样。给人感觉在她看来死亡就是火上浇油,就是加重负担,惹出一大堆麻烦。从各方面各角度来看,寡居似乎都是一剂补药。她的快活程度超过了以往的岁月,无论是肉体上还是精神上。
“如果我们能把你爸爸的一些东西清理出去,”葬礼结束后的那天傍晚,他们俩在厨房里吃炸鱼和薯条时塞尔玛说,“也许我们能找个租客。”
艾迪放下刀叉。“你不会想让陌生人住进家里来吧?”
“如果我们还想待在这里,就别无选择。”
“可这房子是花钱买下来的。你没从帕拉丁拿到抚恤金吗?”
“那也叫抚恤金?别让我笑掉大牙了。我已经跟他们谈过了,我能领到你爸爸退休金的三分之一,而且本来工资就没多少。真让我恶心。他在那里干了四十多年,你想想看他们过去克扣工资的样子。他们就是伙骗子,跟其他人没什么两样。”
“可我们肯定应付得来吧?”
“我们不能靠喝西北风过日子。”她盯住他,抿紧嘴唇,“等你找到工作后,我们也许可以另做打算。”
等。这个字稳稳当当地悬浮在他们中间。艾迪明白他母亲想强调的并非是“等”而是“如果”。和父亲一样,她对他的能力评价甚低。在他看来,她不如直接把如果讲出来,让这层意思再清楚不过。
“那我们就这么说定了。”塞尔玛宣布。
“好的。”
她朝他的盘子点点头,那里还剩下半条裹粉油炸鳕鱼和一小堆泛白的冷薯条。“你吃完了吗?”
“是的。”
“那好,递过来。”塞尔玛个子虽小胃口却一直大得惊人,去年夏天戒烟之后食量更是见长,“勤俭节约,吃穿不缺。”
“那我们必须把后边的卧室打扫干净吗?”
“它不会自己变干净的,是吧?”塞尔玛嘴巴里塞满艾迪剩下的晚餐,答道,“而且既然我们要收拾,最好连地下室也归整一下。要是租客搬进来了,我们就得有更大的储藏空间。”
接下来的几天艾迪忙得不可开交。母亲这么迫不及待似乎很不妥当。后边的卧室打艾迪记事起就一直用作杂物间,塞尔玛要他把里面的大多数东西都扔掉,她还包裹好丈夫的衣物送给一家义卖商店。一天早上,她吩咐艾迪开始清理地下室,她还说工具和摄影器材大都可以卖掉。
“毕竟,看起来你并不喜欢那一套,最好把那些照片也扔了。”
“玩偶之家呢?”
“先别管它。你还是换条裤子吧,穿那条旧牛仔裤,膝盖破了个洞的那条。”
艾迪先查看相片——壁橱里的艺术照,而非公开放在架子上的那些。挂锁的钥匙已不知去向,最后艾迪用一根铁棍将搭扣撬开了。
相片被精心安放于相簿中。底片也在,被装入透明的封套,之后按日期保存在活页夹内。每一张相片背面都以清晰、一笔一划的笔迹写着姓名和日期。通常他还会加个标题——“顽皮!”“吹泡泡!”“玩得非常快活!”
艾迪从后往前、一页一页慢慢翻看着相簿。他认为有些相片相当动人,他决定把它们拿出来,带回自己的卧室好好看看。多数女孩他能都认出来,他还看到了自己年幼时的样子。但对于那些相片,他没有一丝留恋。他看到了雷诺兹夫妇的女儿詹妮·雷恩,吃惊地发现她孩提时那么丑。接着他又瞧见了一张熟悉的脸,笑意盈盈地仰头望着他,相片的标题是“真是个小淘气!”。他凝视着那张脸,兴奋之情慢慢退去,只留下一丝淡淡的哀伤。
是艾莉森。这毋庸置疑。斯坦利肯定是在那个夏天他们玩撒尿游戏时拍的,不然还能是什么时候?那个年纪的小孩长得非常快。相片中的艾莉森一丝不挂,跟艾迪记忆中他们在卡弗玩游戏时的样子没有丝毫分别。他甚至记得,或自认为记得,她扎在头发上的缎带。
他们俩都出卖了他,父亲和艾莉森。为什么艾莉森没告诉他?他是她的朋友啊。
那天午饭后,他母亲叫他出去买些东西。艾迪很高兴有了离开家的理由,因为艾莉森在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他已经将近二十年没见过她了,但是她的脸即使出现在相片里也仍有令他念念不忘的魔力。
返家途中,艾迪在罗星顿路遇到了雷诺兹先生和太太。他转了个弯后与他们撞了个正着。避是避不开了。自从詹妮·雷恩去看了玩偶之家以后,两家人碰了面也会打打招呼了。艾迪瞥见雷诺兹太太淡漠地板着一张臭脸,心下惊疑秋天时她是否看到了他擅自闯入卡弗。
“听说你爸爸过世了,我很难过。”雷诺兹先生说,脸上堆起的皱纹装满了关切,“不过至少他走得那么快对你们来说是件好事。”
“是的,来得非常突然。”
“他一直都是个好邻居,好得不能再好了。”
这番本来意在安慰的话却让艾迪露出了笑容。他赶紧别过脸借以掩饰,并且使劲擤鼻涕,显出一副悲不自胜的模样,同时他注意到雷诺兹太太正死死地盯着他。他垂下的目光落在她的胸部,发现她的外套翻领处别着个皇家鸟类保护协会的珐琅徽章。
也许这就是她花那么多时间盯着卡弗上空观望的原因,这就是她拥有双筒望远镜的原因。雷诺兹太太是个“鸟人”,热衷于观察研究稀有鸟类的人。思及至此,他差点笑出声来。
“要是有什么我们可以帮上忙的地方,就说一声,好吗?”雷诺兹先生拍了拍艾迪的手臂,“你知道我们住在哪里。”
雷诺兹夫妇转身步入进出政府公屋的道路,经过一排门上涂抹着纳粹“卐”字符和足球队口号的车库。艾迪沉下脸望着他们的背影。片刻之后,他进了二十九号。
“你跑哪儿去了?”母亲从她的房间朝下面喊道,“锅里有吃的,要是炖过了头可别怪我。”
门厅给人的感觉异于平常,光线更为充足。一阵风意外地拂过他的脸颊,艾迪几乎马上意识到通往地下室的门被完全打开了。斯坦利刚过世没几天,地下室就赤裸裸地敞开了。艾迪停下脚步,目光穿过打开的门,顺着没有铺地毯的楼梯朝下面望去。
玩偶之家仍摆在工作台上,但已不再是四层楼房,而是变成了一堆碎木块。结构四分五裂,还溅上了星星点点的油漆。旁边有一把生锈的小斧头,艾莉森就是用它将格雷斯家花园与卡弗之间的那道篱笆劈开了一个口子的。斯坦利在花园尾端的树下发现了它。
艾迪关上地下室的门,走进厨房。他母亲下楼后没有提及玩偶之家,他也没问。那个傍晚,他将玩偶之家的残骸装进一个大纸箱中,拎出门外,丢到了一个垃圾桶旁。过后他和母亲都没有谈论此事,对此,他们没有什么好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