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性羞怯;
交往、年纪或游历均无法
令我厚颜无耻、胆大包天。
——《一个医生的宗教观》第一部第四十节
艾迪称她为安琪儿,孩子们也是这么叫她的。他知道这个名字让她很开心,但至于为什么却并不了解。露茜·阿普尔亚德拒绝以任何名称来称呼安琪儿。在这点上,以及其他许多方面,露茜是与众不同的。
甚至安琪儿选中露茜·菲丽帕·阿普尔亚德的方式也异于他人。当然,事后艾迪才开始怀疑安琪儿要把露茜弄过来是有特殊原因的。然而他再次遭到了利用,疑惑之处在于:这起于何时,又出于何种缘由?
当时一切都似乎是在偶然间发生的。艾迪经常购买《标准晚报》,尽管他并非每份都看。安琪儿很少看报,一半是因为她对新闻本身兴趣寥寥,一半是因为报纸总把她的手弄得脏兮兮的。弗兰克·豪威尔那篇关于肯萨谷圣乔治教堂的报道发表于星期五。安琪儿碰巧——如果这个字眼恰当的话——在下一个周二看到了。他们吃完了晚饭,艾迪正在打扫残局。安琪儿打算把鞋子洗干净,与其他关乎脸面的事一样,这件要事她不能派给艾迪去做。
她把那份报纸铺在厨房的桌子上,取过鞋子和清洁工具。两双船形高跟鞋,一双深蓝色,一双黑色,还有一双棕褐色的皮凉鞋。她将鞋油涂在第一双鞋上,然后停住了。时刻关注她一举一动的艾迪看见她把鞋从报纸上拿开,在桌旁坐了下来。他放下餐具,以便可以看到报纸上的内容。他瞥见一张金发男人的相片,带着牧师领,身穿牛仔夹克,左臂弯里抱着一个黑人小孩。
“我可不想在漆黑的晚上碰到他。”艾迪说,“跟雪貂似的。”设想一下他顺着你的裤子往上爬的情形,这句话艾迪只是在心里嘀咕着,没有说出来,他怕惹安琪儿不高兴。
她抬起头。“助理牧师和警察。”
“他也是警察?”
“不是他。这个教区有名女助理牧师,她嫁给了一个警察。”
安琪儿容光焕发地低头看着报纸。艾迪慢悠悠地料理厨房琐事,擦拭炉具和操作台。安琪儿的沉默让他很不安。
为了打破沉默,他说道:“他们的打扮已经一点也不像牧师了,对吧?我是指……那个夹克。真可怜。”
安琪儿盯着他。“报上说他们有个小女孩。”
他的注意力一下子集中了起来。“雪貂?”
“不是,是助理牧师和警察。瞧,有张那个女人的照片。”
她的名字叫莎莉·阿普尔亚德,一头黑发剪得短短的,瘦削的脸上有一双大眼睛。
“这些女牧师……要我说,这是有违天意的。”艾迪踌躇片刻,“如果耶稣想让女人当牧师,他当初就该选几个女性使徒。嗯,对吧?这才说得通。”
“你看她漂亮吗?”
“不。”他皱起眉头,希望讲出一些她可能想听的话,“她看起来很邋遢,对吧?老鼠似的。”
“说得没错。她也在自暴自弃,跟其他人一样,不会花精力去打扮。”
“那个小女孩,她多大了?报上说了吗?”
“四岁,她的名字叫露茜。”
安琪儿继续擦她的鞋。那天傍晚晚些时候,艾迪在客厅看电视,听见她在下面的地下室走动。他有一年多没去过那里了。回忆搅得他坐立难安。他到厨房泡些茶喝,在那里再次看了一遍关于肯萨谷圣乔治教堂的报道。第二天吃早餐时,听到安琪儿宣布她的决定时他一点都不惊讶。
“没危险吧?”艾迪用勺子戳着莎莉·阿普尔亚德的相片,“如果她丈夫在刑侦处,他们一定会想尽千方百计破案的。”
“要是我们计划周密,就不会太危险。你从来都没真正搞懂过这个,对吧?那就是你遇到我之前老栽跟头的原因。计划好比时钟,只要做工没毛病,它不走才怪。你只需上紧发条,它就会开始走。嘀嗒,嘀嗒。”
“我们是为了钱吗?”
她露出了笑容,算是老师对头脑聪明的学生的奖赏。“我得再干几票来设立应急基金。不过重要的是无论如何不能乱了规矩。我看可能要给霍利-明顿太太提个醒,说我也许要在圣诞前后请个假。”
接下来的两个月,从九月中旬到十一月中旬,安琪儿平均每周工作四天,偶尔要一直工作到傍晚和深夜。霍利-明顿太太的保姆介绍所规模虽小但收费不菲,宣传则只需靠口口相传就行了。客户不是来自国外的商务人士就是移居国外、短暂返家探亲的人。他们备好了一大笔钱支付给自由保姆,只要保姆称职、口碑好、对管教被宠坏的孩子有一套,小费给得也不少,有时可谓极其大方。
“这是种补偿金。”安琪儿向艾迪解释道,“并非父母心存感激,而是他们觉得愧疚,因为他们没能尽到为人父母的责任——把自己的孩子丢给陌生人去带,这是不对的,是吧?金钱买不到爱。”
他们非常忙。在介绍所接活的日子,安琪儿要从贝尔塞兹公园地铁站坐到西敏寺、贝尔格莱维亚和肯辛顿。穿上海蓝色套装的她显得非常精神,金发绑在脑后,起伏摇曳的裙摆恰好遮住膝盖。霍利-明顿太太没有给手下的姑娘们发制服——毕竟她们是淑女而非仆人——但告诫她们要小心遵守职业规范。另一方面,艾迪负责做饭、打扫和购买日用品。
空闲的时候他们就在做准备。首先,安琪儿坚持重新粉刷地下室,艾迪则认为这纯粹是多此一举。
“干吗那么费事?我们十八个月前才粉刷的。”
“我要一切都焕然一新。”
他们一同到外面踩点。安琪儿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不存在无用的信息”。如果你收集到了所有可能相关的信息,并尽力预测出每一个偶发事件,那么你的计划就不可能失败。分头行动的时候,他们把介于东部肯特郡和西部威尔斯登交汇站之间的伦敦北部月牙状宽广地带分为四段。他们或者开货车,或者步行,或者乘公交前往。事后安琪儿会做些小实验。
“假设你从肯萨谷出发,正值高峰时期,基尔本公路在施工,而你想抄近道去迈达谷,你的最佳路径是什么?”
风险更大的调查是监视露茜及其父母。考虑到迈克尔·阿普尔亚德的职业,安琪儿坚持他们必须比以往更为谨慎。一旦他们搞清了阿普尔亚德家的日常路线图,事情就好办多了。像多数伦敦人一样,阿普尔亚德一家的生活范围主要局限在几个地方,或者在这些地方之间走动。城市实际上就是座无形的村庄。
安琪儿把地图铺在桌子上。“有四个可能下手的地方。圣乔治教堂,位于赫拉克勒斯路的公寓,临时保姆家里,肯萨谷图书馆。”
“商店怎么样?”艾迪提议,“她和她妈妈经常去西恩德巷,从我们展开调查以来,她们至少两次驾车去过布伦特十字购物中心。”
安琪儿摇摇头。“我不喜欢。四周摄像头太多,布伦特十字尤其如此。还记得那个男孩杰米吧,杰米·巴尔格?”
那一年,阴冷的秋季在不知不觉间变为凄风苦雨的冬天。路上的行人全身包裹得暖暖和和的,半遮着脸急匆匆地走在人行道上。外出踩点时,安琪儿通常穿她那件有风帽的长雨衣,往往还会带上黑色的假发和墨镜。
“这让你看起来像个僧侣。”一天晚上,艾迪审视着她在穿衣镜中的身影吃吃笑道,“或者更确切地说,像个修女。”
她一巴掌甩过去。“以后绝对不许再这么说了,艾迪。”
他揉着火辣辣的脸颊连声道歉,一如既往地急于求得她的谅解。不管他怎么努力,有时候还是会惹她不高兴。他痛恨自己如此笨拙,安琪儿一生气就让人觉得事事不顺心。
安琪儿晚上独自出去时艾迪一直提心吊胆。现如今在伦敦的街道上没有谁是安全的——容貌姣好的女人更容易遭到攻击。十月的一个晚上,她将近午夜时分才回家,外套被撕破,满脸通红,眼镜也不见了。她告诉艾迪,在魁威克斯路上,有个醉汉对她毛手毛脚。
“真恶心,让我的身体感到不舒服。”
“究竟是怎么回事?”艾迪拉着她朝客厅走去,两个人就这么一次互换了角色,他的内心涌起了保护她的强烈欲望,“你是怎么脱身的?”
“哦,那不成问题。”她抽出插在口袋中的右手。他的眼前闪过一道银光。
“那是什么?”他定睛细瞧,眉头皱了起来,“解剖刀?”
“我划破了他的手,接着又划破了他的脸,然后我就跑了。要是有人做出畜牲的行为,那就得把他们当畜牲对待。”
还有一次,他们一起来到圣乔治,盯着那座脏兮兮的红砖教堂,它的塔尖顽强地指向上空,石板瓦屋顶显露出历经风吹雨打后的沧桑。安琪儿推了推门,发现锁上了。她气急败坏的样子让艾迪都感到吃惊。
“难以容忍。我小的时候他们从来都不锁教堂,白天从来不锁。”
“你以前会上教堂吗?”艾迪问,好奇心突然被激发,“我们不会。”
“你们不会?”安琪儿双眉挑起,“我们走吧。”
到了十一月中旬,安琪儿确定带走露茜的最好时机是她被托付给别人照看的时候。选民名单显示,那个照看孩子的人名叫卡拉·沃恩。安琪儿用三个字概括了这个女人:胖、俗、黑。
“你认为我们从那里带走她会更容易?”艾迪问。
“当然,沃恩家的那个女人揽下的小孩太多了,她绝不可能同时兼顾这么多。”
“他们在图书馆的时候她发糖给他们吃,我敢打赌吃完后她没叫他们刷牙,而且他们在那里吵得要死。她差不多是在怂恿他们这么做。”
“她是个没脸没皮的人。”安琪儿说,“孩子们在她家时,她就叫他们坐在电视前,拿一些巧克力堵住他们的嘴。我敢肯定,她一点专业素养都没有。”
“露茜跟着我们会更开心。”艾迪说。
“那是毫无疑问的。她根本不适合照看孩子。”
十一月二十九日周五下午,他们的准备工作基本就绪。就是在这个时候,艾迪临时起意采取了行动。如往常那样,他又被牵着鼻子走了。他的无助甚至压倒了对安琪儿的恐惧,对她察觉发生了什么事后会说些什么、做些什么的恐惧。
当时的状况给了他一个机会——迫使他采取行动。瓢泼大雨从黑漆漆的天空洒落,飘扬的水雾犹如阴冷细密的毯子。整个下午几乎都在下雨,说服人们要是能选择的话就尽量待在室内。按照安琪儿的提议,艾迪来到卡拉·沃恩家附近勘察地形。
拖着两条腿,沉闷地走在基尔本和肯萨谷纵横交错的背街小巷里,想来都非常无聊,也让他感到心惊肉跳。在他的想象中,住在伦敦这些区域里的大都是瘾君子——皮肤黝黑的抢劫犯,不良少年团伙,还有喝得酩酊大醉、支持共和军暴行的爱尔兰人。
他鼓足勇气,哆哆嗦嗦地把货车停放在一家名叫康尼马拉玫瑰的酒馆前院里。借助地图,他穿行在卡拉家周围的街道上。许多房子都有维多利亚晚期风格的平台屋顶,窗户在开靠人行道的一侧,不少窗户里已亮起了灯光。透过窗户,他瞥见一幕幕温馨的场景,与他没有任何关系的生活画面:一个女人在熨衣服,孩子们看着电视;一个老人躺在扶手椅中安然入睡;一对黑人夫妻在跳舞,身体紧贴在一起,完全没注意到偷窥的目光。他遇到了几个行人,没有谁想要抢劫他。
他发现露茜时的情景——不对,是露茜来到他身边时的情景,回头再看那简直就是奇迹。要是他信仰上帝,就可能把这视为上天对他眷顾有加的证据。他当时正走在一条夹在两排房子后花园之间的小巷里,卡拉的房子在他的右侧,他小心翼翼地数着花园的数目,以确定哪个是她家。一个人都没撞见,除了经过一扇门时有只阿尔萨斯狼狗狂吠着从门里冲了出来。
他毫不费力地认出了卡拉的屋子。屋后的窗户跟房前是同一个样式的——硬聚氯乙烯塑料框,菱形玻璃,跟房子完全不搭。但此地和住在里面的人是同一个调调。
这是个小奇迹,圣诞老人给他的礼物,正等着他。她沾着雨滴的黑色头发闪耀着珍珠般的光泽。
“错在露茜。”艾迪后来告诉安琪儿,“她这样招惹人,她这是咎由自取。”
他们返回罗星顿路后安琪儿大为光火。她没有说什么,当着露茜的面什么也没说,只是冷冰冰地要艾迪回他房间去,在她叫他之前不许出来。安琪儿把露茜带到了地下室。到这时露茜才开始哭起来,这使得艾迪更加痛苦。小孩子不开心他也会跟着难过。
“我的心太软了,”他喃喃自语道,“这是我伤脑筋的地方。”
艾迪坐在床上,双手交叉,压着胖乎乎的肚子,似乎想阻止里面的痛楚冲出来。他对面的墙壁上挂着一幅画,是一幅复制品,色彩鲜艳,装在泛黄的塑料框中。里头有一个小姑娘,身穿粉红色的泡泡裙,乌黑的头发上别着粉红色的蝴蝶结,嘴巴犹如一颗皱缩的樱桃。眼睛大大的,睫毛黑黑的。这幅画是艾迪的母亲在一九六九年收到的圣诞礼物。
那个女孩,如今看起来像泡在水中,模糊而扭曲。上帝啊,你为什么不帮帮我?别这样下去。没有上帝,艾迪知道,因此也就谈不上帮忙。他的脑中闪过露茜的父母,那个警察和教堂执事。就让那个女人的上帝去安慰他们吧,这是他的工作。无论如何,阿普尔亚德一家的痛苦不是艾迪造成的,是安琪儿决定带走露茜的,所以实际上错在于她。是她的错和露茜的错。艾迪充其量不过是代理人、上当者、受害者。
时间慢慢过去。艾迪本想去厨房给自己倒杯饮料。最好别去——没必要给安琪儿的脾气火上加油。他听见罗星顿路上人来人往的声音,人行道上不时传来几句对话。房子里却一片寂静。地下室里安装了隔音设备,安琪儿没有打开对讲机。
“露茜,”他柔声说道,“露茜·菲丽帕·阿普尔亚德。”
艾迪凝视着照片中的女孩,摸着自己柔软的小胡须。那年圣诞他五岁。难不成,那名艺术家如此幸运,是对着活生生的模特儿画的?像露西那样?他回想起妈妈怎样慢慢解开这幅画的外包装,定定地注视着它,然后她直勾勾的目光又是怎样越过炉前的地毯望着他的爸爸——把画送给她的人。他记不起来的是她有没有把自己的意见讲出来,或者那仅是他的臆想。
“非常好,斯坦利,如果你喜欢这种东西的话。”
艾迪的爸爸喜欢什么?你若问一千个人,会得到一千个答案。例如,给玩偶搭房子,拍艺术照,帮助比他更不幸的人。这些答案都没错。
斯坦利·格雷斯大半辈子都在帕拉丁保险公司总部上班。如今这家公司已不复存在。一家规模更大的竞争对手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发起恶意收购,把它吞并了。在它还自成一体的时候,帕拉丁是个如子宫般舒适的机构,能满足员工各方面的生活需求。艾迪回想起帕拉丁的假期,帕拉丁的圣诞贺卡,帕拉丁的铅笔,帕拉丁的竞赛,还有帕拉丁的年度舞会。
斯坦利·格雷斯在一九六一年用帕拉丁提供的抵押贷款购买了罗星顿路二十九号,然后立即用帕拉丁的保单为房子、里面的物什、他自己和老婆投了保。
艾迪自始至终都不知道他爸爸在帕拉丁究竟是干什么的,他父母之间的关系同样是个谜。“关系”这个字眼其实具有误导性,它意味着予与取,一方向另一方靠拢,以及在一起的方式。斯坦利和塞尔玛的生活没有交集,他们就像不同种类的动物,迫于无法掌控的形势而小心翼翼地在同一个屋檐下生存。
艾迪记得他在非常小的时候问妈妈自己是不是人。
“你当然是。”
“那你也是人吗?”
“没错。”
“爸爸呢?”
“哦,天哪,他当然是,你别再烦我了好吗?”
斯坦利体格魁梧笨重,跟头熊似的。他高出老婆一大截。塞尔玛非常瘦小,身高不到五英尺,行动起来像只受惊的小鸟。她长长的头盖骨呈圆筒状,五官似乎是后添加上去的。她通常穿灰褐色的衣服,尺码过大。羊毛衫和裙子上满是烟灰烫出来的斑点。在生命的最后一年,她的烟瘾依然与丈夫一样大。后来艾迪凡是看到哪里提及穿粗布衣的人,脑海中就会浮现出妈妈的影子。
她年近四十时才生下艾迪,斯坦利时年四十七。他们看起来更像是祖父母而非父母。他们的生活界限划分精准并各自小心防守。塞尔玛的根据地是厨房,在客厅、餐厅和楼上所有的房间里,她的话就是法律。地下室归斯坦利独自拥有,他在地下室的门上安装了五芯锁,他诙谐地说:“要是不锁地下室,小妇人就会进来打扫收拾,过后他就什么东西都找不着了。”控制权掌握在斯坦利手中的还包括将屋前与人行道隔开的一小块铺平的地面,以及屋后的那片荒地。
园艺并没被斯坦利列入爱好清单,终其一生,他的后花园一直杂草丛生,边角处尤甚。多年前无意间种下的接骨木、白蜡树和醉鱼草就在那里自行繁衍。越过树梢可以看见一幢政府公屋和几层楼房,塞尔玛说它们降低了整个街区的格调。晚上那些公寓楼亮着灯光的窗户令艾迪想到了半截邮轮。他喜欢幻想它在黑暗的海洋里平稳前行,乘客们在吃喝玩乐,翩翩起舞。
小时候,艾迪总把盘根错节的树木与远处火车的响声联系在一起,从福音橡站和樱草山过来的火车转弯驶入肯特郡和卡姆登路时,他会跟着调整身体的朝向。这里比在屋内甚至街上更能真切地听到那奇怪的、类似动物发出的喧嚣——金属相互碰撞的颤动,呼啸的气流,有时还会传出尖叫声。在他非常小的时候,他有些相信那些声音不是火车发出的,而是躲在树丛中或篱笆另一侧那块荒地里伺机抓住他的恐龙。
虽然斯坦利没有时间打理花园,但他喜欢在夏日的黄昏站在外面抽支烟。他的头向上扬起,似乎在仔细谛听火车的隆隆声。他会对着树林的方向久久凝视,苍白、哀伤的脸上偶尔还会露出近乎愉悦的神色。
在那时,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末到七十年代初,罗星顿路满大街都是小孩子。现如今被分割成单元房、给单身人士和小夫妻居住的别墅那时都只住一户人家。那时的车也少,孩子们不仅可以在花园里玩,还可以跑到街上去疯。而且大家都知根知底,有些别墅从十九世纪九十年代街道刚形成以来就一直没更换过主人。
据塞尔玛说,买下这幢别墅是斯坦利的主意。她情愿在赏心悦目、树木茂盛的郊区找个现代气息更浓的住所,没有黑人,没有公房。可她丈夫觉得休闲时间很重要,不能把它们耗费在无益的路途上,希望住得离市中心和帕拉丁总部近一点。这是一幢半独立式别墅,由伦敦烟熏砖砌成,地下室上面有两层楼。屋子背后的地势有些倾斜,因此后视图呈前低后高的格局。这条路上的其他老别墅也是半独立式的,尽管排与排、以及别墅与别墅之间的空隙很小。二战期间这个地区曾遭到狂轰滥炸,一颗炸弹落在了马路的另一头。后来区自治会清除废墟修建了车库,还在罗星顿路和铁路线之间开辟了一条通道方便进出公寓楼——为英雄建造的新家。
成年人很少上门造访他们家。“我不能容忍有人到家里来,”塞尔玛说,“他们总把东西搞得乱七八糟。”
艾迪的妈妈外出走在罗星顿路上时总是脚步匆匆,头扭向一侧避开窗户,目光瞄准路缘。艾迪小的时候她会拉着跟在身后的他,指甲陷进他的手臂。“我们得抓紧点。”在他抱怨腰酸背痛走不动时她会语带痛苦地说道,“要做的事太多了。”
斯坦利则截然不同。他离家时除了随身带好雨伞、帽子和公文包外,还会换上另一副面孔。他慢条斯理地顺着罗星顿路前往车站,见人就打招呼,甚至可以说非常合群。只要不赶时间,他就会慢慢踱步,挺起前胸,两脚成直角,那步伐让人觉得更像是鸭子在走路。他走在路上,没有血色的圆脸左顾右盼,搜寻人的身影——不管是谁,不管是邻居还是生人,大人还是小孩。
“早安,天气不错,看样子会保持下去。”即使是下雨天他也会面带微笑,开场白通常是“嗯,至少这样的天气对花园有好处”。
在办公室,斯坦利以慷慨善良闻名。他担任帕拉丁家属委员会的干事多年,该机构会向前员工的遗孀和孩子发放一些小奢侈品。由他安排一年一度到克拉克顿郊游,还负责组织野营度假周,也是每年一次。他会带着一大帮孩子前往他所谓的“帐篷里弥漫着清新空气的地方”。
艾迪从来没参加过这些郊游。“你不会喜欢的,”他要求去时塞尔玛回答道,“有些小孩的身世非常不幸,去年还把小虫子招回家来了。你知道都是什么吗?头虱,相当讨厌。”对于妈妈,艾迪实在想象不出她在帐篷里会是什么样子。这个想法本身就是超现实的,不搭调得如同山羊穿上太阳裙——或现实点说,像斯坦利·格雷斯与塞尔玛的婚姻。
他父母共用一个卧室,但实际上他们之间可能隔着一道玻璃墙。那他们干吗晚上还待在一起呢?不是还有一个非常整洁的备用卧室吗?塞尔玛和斯坦利有十多个方面影响到对方:她打呼噜,他经常跑洗手间;她习惯看书看到凌晨,他六点钟就起床,在房间里咚咚咚地跑来跑去找衣服和口袋里的东西。
孤独?是这个理由吗?如此回答这么一个复杂的问题似乎显得草率了些。
斯坦利通常喜欢独处,大部分时间他都待在地下室里。
从门廊边的楼梯下来,就到了屋后的一个宽敞的房间,原先的厨房所在地。房间开有两扇门:一扇通往前地下煤库,另一扇通往潮湿的、地板上铺着菱形瓷砖的洗涤室。由于地势的缘故,位于屋前的洗涤室和地下煤库都低于地平面。第三扇门曾经通往后花园,但斯坦利把它封死了,以策安全。
地下室里混杂着瓷漆、松节油、锯屑、摄影用化学品、香烟和湿气的味道。斯坦利的手上功夫一直很了得,他在后墙的窗户下方搭建了一个工作台,从窗户可以俯瞰花园。他还把软木板粘在墙上,做成一块布告栏,里头订着不断更换的相片精选。他还在为在建的玩偶之家制定计划。他将独立式家具的数量保持在最低水平:一把可坐在工作台旁的凳子,一个可用以休憩的双人沙发,一把低矮的维多利亚式扶手椅——椅背上有个球形捏手,椅子腿上雕刻着装饰性图案。这把椅子在斯坦利的相片中一再出现,上面还往往坐着一个或不止一个人。
最后,壁炉腔左侧的凹室中放置着一个高高的柜橱。橱里的搁板深且宽,年代可能跟房子一样久远。斯坦利用一把硕大的挂锁把它锁上了。
早些时候,地下室对艾迪而言是禁区,后来也是非请莫入。那扇门通常关得严严实实的,但是有一次,艾迪经过门廊时,注意到门虚掩着。他蹲下身子,眯起眼睛朝楼梯下面望去。斯坦利正站在工作台旁用放大镜审视着一张照片。
他爸爸转身瞧见了他。“嗨,艾迪。我想妈咪在厨房里。”他手持放大镜走向楼梯,嘴巴笑嘻嘻地咧开,使他的两颊鼓起,像猫一样。“到别的地方玩去,乖。”
艾迪当时肯定已有五六岁了。这孩子平常胆子不大,甚至相当胆小,可偶然瞥见这间不为他所知的房间后他的好奇心被激发了起来。他在脑中搜寻拖延战术。“那个门,爸爸,挂锁是用来干吗的?”
笑容依然稳稳当当地堆在他的脸上。“我在橱柜里存放了危险的东西。有毒的摄影化学品和非常锋利的工具。”斯坦利弯下腰,似猫的笑脸逼近艾迪,“想想看,要是出了事会多可怕。”
艾迪肯定也是在这个年纪无意中听到了一件让他困扰的事,尽管当时他懵懂无知,甚至成年后还是半懂不懂。
事情发生在一个暖和的仲夏之夜。夏天的时候艾迪很怕到楼上去,他知道在那里要花比平时更长的时间才能入睡。他躺在床上,脸涨得通红,汗水不断冒出来。他手中抓着一个毛绒玩具,模样有点像人,性别不清,艾迪叫它“沃姆普夫人”。童年时他经常认为时间在不断延伸,一直能延伸到永恒的尽头。艾迪轻轻抚摸着自己,想象成在抚摸别人——也许是猫或者狗,在那个年纪他两样动物都喜欢。他的两只手掌掠过大腿,在两腿之间滑动。似睡非睡中,他梦见了沃姆普夫人和一只毛茸茸的、惹人喜爱的小狗。
街上的嘈杂声渐渐减弱了。他的父母上了楼。像平常一样,他的门半开着,像平常一样,他们俩谁都没朝里面瞧一眼。他知道他们在走老套数——脱衣,到盥洗室洗澡,回到他们的卧室。一段时间过后,可能几分钟甚至几小时,他突然清醒过来。
“啊——啊——”
是他爸爸发出的呻吟,一道悠长、吭哧吭哧的喘息声,迥异于艾迪听到过的出自爸爸口中的其他声响。跟远方的火车驶过时他所联想到的非人的混合音倒是很相似。接着安静了下来,但这比刚才那番响动还要糟糕。有些事情很不对劲,他怀疑也许是自己造成的。
床咯吱咯吱地响起来,从卧室传来杂乱的脚步声。落地灯亮了。接着他妈妈开了口,声音轻微而恶毒,轻而易举地穿透了黑暗。
“你这个该死的畜牲!”
艾迪喜欢露茜·阿普尔亚德的一个原因是,她让他想起了艾莉森。那是在十月,放期中假的时候,卡拉带着露茜和其他孩子去公园,艾迪远远地跟在后面,幸运地看到了露茜坐在一个秋千上。她与艾莉森的相似之处令他心里一震。
艾莉森只比艾迪小几个月,可他认识她的时候她的年纪比现在的露茜大不了多少。其实两个女孩的外貌特征有着明显的差异,相似之处仅在于她们走路和笑起来的样子。
艾迪甚至不知道艾莉森姓什么。当时他在上位于罗星顿路尽头的那所幼儿园,她和她的家人搬进了隔壁的别墅,租期六个月。与她一起生活的有她的父母和哥哥,一个叫西蒙的粗野男孩。
艾莉森的父亲给她做了副秋千,挂在她家花园的一棵树上。一天,艾迪正在自家花园的草丛里玩耍,发现栅栏上有一个洞。栅栏的木板由两排平行的栏杆夹住,现在上面少了一块。透过这个洞,艾迪可以把秋千看得清清楚楚,同时遮住房屋后窗的树木给他提供了保护。
艾莉森有一头浓密的金色卷发,容貌精致清爽,眼睛是深蓝色的。至少在他的记忆中,她通常穿一件粉红色的连衣裙,喇叭形的下摆,蓬起的袖子犹如泡沫。她一前一后地荡来荡去,速度越来越快,风侵入下摆将裙子掀了起来。有时候裙子鼓得老高,艾迪瞥见了光滑的大腿和白色的内裤。她的个子不如艾迪,体形较小,娇弱得惹人怜爱。如果她是洋娃娃,他记得他这么想过,他会喜欢跟她玩——私底下,当然,因为男孩子不该玩洋娃娃。
艾迪喜欢看艾莉森,慢慢地,他开始怀疑艾莉森也喜欢被人看。有时候她会调整在秋千上的坐姿,以便面对栅栏上的洞。她会自吟自唱,努力装出一副没被人注意到的样子。此刻,甚至艾迪也明白她这么装不仅仅是做做样子,其本意就是为了让人看出她在做样子。她可劲儿地卖弄裙摆,让它向上拱起,然后又大呼小叫地把它按回到腿上。
记忆是过往的删节版。一系列事件经过了精简,无关紧要的场景被剔除,也许某些至关重要的场景也未能幸免。他还记得栅栏的味道——夏日阳光下朽木的气息,陈年木馏油的气味,弃置的肥料堆和远方篝火的味道。不知怎的,他和艾莉森就成了朋友。她的皮肤摸起来光滑如丝的感觉他仍记忆犹新。他曾惊讶,竟然有东西这么柔软,柔软到简直不可思议。
在无人唆使的情况下,艾迪绝不会穿过后栅栏到外面去。格雷斯家的花园后头有两个去处,两个去处都既有趣又令人恐惧,虽然原因各不相同。右边是政府公屋所在地块的角落,左边的去处大人小孩都知道叫卡弗,这是个公司名,二战前那块地归它所有。
政府公屋太危险,不值得探查。公寓楼四周低矮的草丛是大狗和野孩子的地盘。卡弗的危险则有所不同。那个地方呈不规则四边形,北边与铁路相邻,南边靠着罗星顿路上各家的花园。东边有一道高高的砖墙,将卡弗与政府公屋隔开,墙顶安放了碎玻璃和带刺铁丝网。西边紧挨着一排店铺后面的院落,这些店铺与铁路构成了九十度直角。卡弗如迷宫一般,布满了杂草、坍塌的砖墙和锈迹斑斑的瓦楞铁。
据艾迪的爸爸说,卡弗是一家专门为铁路服务的机器制造厂,战争期间被空袭的炸弹直接击中。艾迪学校的操场上流传着一个大家普遍相信的说法,有个男孩惨死在卡弗,那情形非常恐怖,尽管具体是怎样的大家都说不清,但都坚信如今他的鬼魂经常在那里出没。
一天上午,艾迪来到家里的花园,发现艾莉森正对着栅栏左瞧右看。她的脚旁躺着一把生锈的小斧头,艾迪先前在隔壁的工具房里看到过。斧刃狭长,顶部有个圆形突起。她抬头望着他。
“帮我一下,洞还差一点就够大了。”
“可有人看见我们怎么办?”
“不会的,快点。”
他乖乖地伸出双手推木板,同时她用斧头去撬。他努力不让自己想起鬼魂、父母、警察和公屋的野孩子。那块底部已朽烂的木板断为两截。艾迪呼呼直喘粗气。
“嘘。”艾莉森啪地一声折断一块长长的小木片,“我先走。”
“你认为我们非得去吗?”
“别这么孩子气,我们可是探险家。”
她先扭动头部钻进洞口,艾迪心不甘情不愿地跟在后面。距离栅栏几码远的地方有幢砖块砌成的小平房,屋顶大部分保持完好。艾莉森径直走过去推开门,门上的一根铰链已经脱落了。
“这里可以成为我们的地方,我们的特别场所。”
她率先进去了。屋里堆满了垃圾,充斥着一股霉味。右边有一扇长方形窗户,上面的玻璃已所剩无几。透过屋顶的一个窟窿你可以瞧见天空。一只蜘蛛急匆匆地爬过破裂的水泥地。
“太完美了。”
“可你想用它干吗?”艾迪问。
她转过身来,裙摆飞起。她笑盈盈地瞧着他。“当然是用来玩。”
艾莉森喜欢玩游戏。她教艾迪怎么玩“中国痧”,一个她从哥哥那里学到的整人手段。他们还举行挠痒痒比赛,由于游戏过程中谁都不许大声叫,以免被人听见,所以显得更加有趣。谁求饶,或者发出的声音大过悄悄话,就算谁输。败北的通常是艾迪。
游戏不止于此。艾莉森虽说年纪比艾迪小,知道的却比他多。起头的往往是她。撒尿游戏正是由她提出来的。
“你不知道这个?”她的嘴唇讶异地拢成“O”形,露出闪亮的奶白色牙齿和舌尖,“我以为谁都知道撒尿游戏。”
“我听说过,但是从来没玩过。”
“我和哥哥都玩了好几年了。”
艾迪点点头,希望她不要进一步让他的无知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我们需要找个东西来尿。”艾莉森认为他理所当然会同意,“快点,这里肯定有。”
艾迪环顾了一下屋里。“撒尿”这个字眼甚至都让他感到难为情。在格雷斯家,撒尿的行为,如若非得说出口,也会被委婉地以“花一便士”替代。他的目光落在平房后部、搁板中央的一个空果酱瓶上。玻璃瓶子上蒙着一层尘垢。“那个怎么样?”
艾莉森摇摇头,系在她头发上的粉红色缎带跟着摆动起来。“太小了,我的尿根本装不下。总之,不行。瓶口太小。”艾迪大惑不解的神情肯定在脸上展露无遗,“你没关系,你可以把鸡鸡伸进去,可女孩子会洒得到处都是。”
脑中满是好奇的艾迪暂时把尴尬抛到一边。他拾起一个锡罐。“这个呢?”
艾莉森查看了一番,神情严肃。锡罐直径约六英寸,以前是用来装油漆的。“行。”然后她像是卖他天大的一个人情似的说道,“你先来。”
他的肌肉紧张起来,如同马上就要踏入冷冷的水中。
“男孩子总是先来的。”艾莉森宣布,“我哥哥西蒙就这样。”
看来没办法逃避了。艾迪转身背对着她,开始拉下卡其短衬裤的拉链。她连个提醒都没有就蹦到他面前,手中拿着油漆罐。
“你得把长裤和短裤都脱下来,西蒙就这样。”
他踌躇着,下唇不住地颤抖。
“只是个游戏而已,傻瓜。别这么孩子气。好——我来。”
她将锡罐咣当一声丢在水泥地上,动作像护士一样敏捷。她先给他解开松紧式腰带上的蛇皮纽扣——腰带的花纹是由他学校的标志性颜色绿色和紫色拼成的。他还没来得及抗议,她就一股脑儿把他的短衬裤和埃尔特克斯卖的网眼裤衩撸了下来。她盯着他的下体。而他对自己的身体感到很难为情。他的肚子和大腿上有几块粉红色的肥肉,有个男孩曾经在室内公共游泳池里说肉一颤一颤的样子像果冻。
艾莉森依然盯着那里,说道:“比西蒙的小,而且他是圆头的。”
艾迪松了口气,他明白那指的是什么。西蒙把包皮割了。“我还没有割包皮。”
“我还是喜欢没割包皮的样子,更好看。”她端起锡罐,“继续。尿吧。”
她伸出锡罐。艾迪用右手食指和拇指捏住阴茎,闭上眼睛开始祈祷。没有动静。搁在平常要尿出来根本不费力气,而且他的膀胱里现在满满当当都是尿。
“如果你要花上一整天,那还是我先来吧。”艾莉森瞪着他,“说实话,西蒙从来一点都不费力。”
她把锡罐放到地上,拉下内裤蹲好。一股尿液源源不断地射入罐中,她撩起裙摆仔细看着,犹如在检视针线活的质量。女孩的下面是那样子的啊,艾迪心想,阴茎仍旧握在手中,一直困扰着他的一个疑团终于解开了。他伸长脖子,希望能看得更清楚些,可艾莉森假装端庄地笑了笑,然后重新穿好了裙子。
“要是你不停揉搓你的鸡鸡,就会有古怪的事发生,你知道吗?”艾莉森从锡罐上站起来,将内裤拉回去,“至少西蒙是这样的。瞧,我尿了几加仑。”
艾迪望过去。淡金色的液体大约装满了锡罐的四分之一。今日之前他一直以为只有他的阴茎有时会因为摸了一下而可耻地改变形状、大小和硬度,他还希望长大后不会这个样子。
“差不多装了一半,我敢打赌你尿不到这么多。”
艾迪的目光瞥向艾莉森时,感觉到窗边有动静。他朝那里望去,可一个人也没见着,只有一根树枝在微风中摇曳。
“我刚才说什么来着?变硬了吧?”
艾迪仍握着阴茎,实际上,在不知不觉间他的手指正揉捏着它。
“把我的尿倒到屋外去,”艾莉森命令道,“然后你可以再试试。”
艾迪突然意识到自己外裤内裤都被脱到膝盖上的样子看起来肯定非常可笑。他迅速把它们拉起来,拉好拉链,系紧腰带。
“真搞不懂你干吗要费那么大的力气穿好,等下你不是还得再脱。”
他走到屋外,把尿倒在一丛灌木下面。锡罐热乎乎的。尿液渗进干燥的泥土里。无论看起来还是闻起来那都不像是尿,他好奇尝起来会是什么味道。但他打消了这个念头——恶心。他直起腰,再次朝平房走去,满脑子都是即将面临的严峻考验。有那么一会儿,他觉得似乎闻到了空气中隐隐漂荡着刚点燃不久的香烟味。
艾迪和艾莉森玩了好多次撒尿游戏,每探一次险,他们就往未知领域再深入一些。
提心吊胆怕被发现反而增加了乐趣。他们进入卡弗后,公屋有一层楼的阳台上经常站着个女人。阳台居高临下,可以望见卡弗和罗星顿路二十九号。有时候那个女人在干活——晾晒洗好的衣物,给花花草草浇水。可其他一些时候她只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望着天空。艾莉森说那个女人是疯子。艾迪担心她也许会看到他们,然后向他们的父母告发他们擅自闯入卡弗。不过她从没这么做过。
艾迪对这个时期的记忆很杂乱。对于自己是否可能存心如此他不想作过多的探究。他当时的年纪肯定已满六岁,即将七岁,也就是说那年应该是一九七一年。时值夏季,学校在放长假。他常穿一件褪了色的绿短袖衬衫,衬衫的味道还深深地印在他的脑中。同样记忆犹新的是艾莉森那丰满有窝的手放在他裸露的前臂上时心中荡起的感觉。
终点发生在九月,突然得令人惊讶。前一天艾莉森一家人还住在二十七号,第二天已人去楼空。他们离开前一天的下午,她告诉艾迪他们要搬到伊令去。
“可伊令在什么地方啊?”他失声痛哭。
“我怎么知道?在伦敦的某个地方吧,你可以写信给我。”
他们分别时艾迪又哭了。艾莉森忘了留下她的住址,她就像一把沙子,从他的指缝中溜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