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我来说,发生“俄罗斯幽灵军舰事件”的一九九三年的夏天尤为难忘。这一年,因为夏天闷热异常,我还清楚地记得当时大汗淋漓的情景还因为有美国的来访者,英语方面的压力亦使我汗如雨下。
自此之后大约两个月,那时吹过马车道的风也变得凉爽起来、但俄罗斯军舰事件带来的兴奋还没有消退十月的事情。
御手洗一个人来来回回不停地在起居室的地板上踱着步子,我并没有特别放在心上,因为这是他一直以来思考问题时的癖好。但目前又没有事件的委托,那他到底在思考什么呢?
“御手洗!”我把坐在沙发上看着的杂志放到一边喊他,“喂,御手洗!”
“嗯?什么事?”他好像才听到似的回应我。
“我静不下来呀,你坐下来好不好?弄得像家里有头熊一样。你在想些什么呢?”
“亚里士多德曾经说过……”御手洗说。
“呃……说了什么?”
“记忆由心脏掌管。动脑时亦需动脚。”
“欸……”我说:“原来记忆位于心脏啊,那么你现在也在动脑咯。”
“他给弟子们授课也是常常在野外边走边讲。”
我点点头说:“那我们也出门走走吧?”
炎热的季节过去了,附近已然完全凉快起来。
“要不我们散散步,去山下公园吧?去那儿看海。”
“看湖怎么样?”御手洗跟着说道。
“湖?”
“没错,那是北边的湖面,美得仿佛人的心灵都会受到洗涤。湖面一片蔚蓝,倒映出群山积雪。看着这美景,人们不禁会思考冬天的真谛。这咄咄逼人的寒气叫人直面自己沉寂的灵魂。”
“这附近哪里有湖?诹访湖还是别的什么地方?啊,是北边啊,那么是支笏湖吗?听起来不错呀,到北边的湖去,洗个露天浴再喝上杯热酒……”
“去芬兰怎么样?赫尔辛基向北一点儿有个湖叫派延奈湖。湖一直延伸到山问,美得令人难以置信。热酒大概是不会有了,但马上就是飘雪的季节了,再没比这更梦幻的湖水了吧。”
我吃了一惊,接着轻笑道:“别开玩笑嘛。”
御手洗摊摊双手,一脸错愕:“为什么不?开车只要几个小时呀。”
“从哪儿开?!”
“那里还有山间小屋。就是那种涂着茶色油漆的木板房子。所有的窗户上都挂着蕾丝窗帘。可真是个风景如画的地方呢。”
“你是说赫尔辛基?芬兰?我又没去过!”
“所以我们不正是要去吗,石冈?”
“那里说横滨话吗?还是要说大阪话呢?”
御手洗又开始边走动边说道:“说英语就够了。”
“这我可不会啊!”我焦躁地说。一大声说话,胸口忽然变得好难受。
“啊,疼……”说着我就从沙发滑落下来,蹲坐在地板上。渐渐地,即便如此也忍受不住疼痛,便单手撑在地上。
“咦,石冈,你这是罢工吗?”
“才不是,真的很难受呢。”我说。
“是吗?哪里难受?”
“烧心,还有胃胀。”
“到底是哪一种?”
“说什么哪一种,两种都有不可以吗?”
“石冈,烧心和胃胀可是由完全不同的因素引起的症状啊。”
“但是肠胃药的盒子上就是这么写的呀。”
“就算肠胃药的盒子上这么写了,也不能就这么直接吃下去吧。自己得正确了解自己的症状才行。心里感觉恶心的是烧心,感觉消化不良、胃很沉重的叫胃胀。”
“唔。”
“你是哪一种?”
“不知道……”
“不知道……那可是你自己的胃吧?”
“怎么会突然疼起来了呢?”
“这个嘛,是因为我对你说了‘要说英语’。”
“这样啊。不对,虽然是这样没错……不是问这个啦!我是问医学上的原因是什么。”
“烧心是指胃酸上升到食道,并由于它强烈的酸性使食道壁受到腐蚀的状态。”
“胃胀呢?”
“是指胃酸分泌得太少了,吃下去的东西长时间停留在胃里的状态。”
“唔,那我一定是前者了。”
“哦,是吗。”
“胃酸的酸性有那么强呀?”
“强过梅干一百倍。”
“咦,那我该怎么办?”
“你的情况的话,我想想……这个症状的话是有特效药的。”
“真的吗?快给我嘛。”
“那就是你必须精通英语。不然永远都会一听到英语啦外国啦烧心就反复发作哟。”
“疼疼疼……”
“看,就像这样。”
我按住胸口,横躺在地上,只听见御手洗的脚步声逐渐远去,似乎是开了冰箱门。然后脚步声又逐渐靠近。
“给你牛奶,喝了吧。”
“牛奶?”杯子里盛了牛奶。
“牛奶会迅速降低胃中的酸性度。如果你的确是因为胃酸过多的话。”
听他这么说,我在地上接过杯子喝下牛奶,果真一下子轻松许多。
“啊,舒服多了。”
御手洗缓缓在我对面坐下,说:“石冈啊,你也够可以的,给我演这么一出戏。”
“这不是演戏,是真的!”我说。
“但是如果是胃胀的话,最好别喝牛奶。减弱胃内部酸性度的条件有很多种。譬如抽烟、运动、热水澡、睡觉等。如果消化力有减弱的趋势的话,最好刚吃完饭不要立刻做这些事。胃的消化酶能消化的东西就只有蛋白质。所以如果消化力下降得很厉害的话,新鲜蔬菜最好别吃了。鸡胸肉很容易被消化,但是切忌油炸食物,这个不容易消化。吃奶酪是个不错的选择。”
“唔……但是,如果消化酶只消化蛋白质的话,为什么胃没有被消化掉呢?那也是蛋白质吧?”
“问得好啊石冈。这是因为胃有粘膜。但是正因如此,胃壁细胞的寿命才非常短。三四天就会更新一次。顺便说下,骨头两年、睫毛五个月、皮肤细胞二十天就会更新。”
“欸,那么说的话……”话音未落,便传来敲门声。
“石冈,快从地上爬起来。别弄得像我刚欺负了你似的。开门去看看是谁。”
“不外乎就是推销报纸一类的嘛。”
我站起来,走到门那边。一开门,只见门口站着一位发型华丽的男青年,帅气得仿佛是从女性杂志的“想要和他约会的男子”特辑页上剪下来的一样。略带茶色的头发,处处夹杂着挑染。
当时大体而言只有女性才会做这样的头发。
“请问,您是石冈先生吗?”他客气地问道。
“是我。”我回答。
“请问御手洗先生他……”
“他就坐在那边的沙发上。”我指指身后,青年将目光轻轻投向那里,问:“我可以和他说几句话吗?”
“当然可以,快请进!”应声的是远处的御手洗本人。
青年略显拘谨地进入房间内,坐在御手洗面前的沙发上。
“我让石冈去泡茶吧……”御手洗话音刚落,青年便伸手阻拦说:“啊,请别费心。实际上我刚刚还在咖啡厅里喝咖啡。就为了下个决心,我一直闷坐在那里发愁,不知怎么办才好。”
“这样啊,那么石冈,你坐这儿吧。正好你才说胃不舒服吧?对了,你有什么话要跟我说?”
青年微微低头陷入思考。接着缓缓抬起架着无框眼镜的脸庞。片刻又低下了头。
“很难启齿吗?”御手洗问。
“不,也不是……不对,某种意义上来说的确难以启齿。这事太微不足道了,我不知该不该说出来。”
“你的工作是鼓捣头发吗?”
“欸?是的,我是名美容师。在秋山村开美容院。”
“秋山村……”
“对,在山梨县。”
“离那儿最近的车站在哪儿?”
“在中央干线上的上野原。从那儿再搭巴士坐二十分钟,到南都留郡……”
“嗬。”
“那地方在非常偏僻的山里。店里的客人净是些农家大婶。年轻姑娘只有正月和成人礼的时候才会来。”
“唔。”
“那里几乎没住什么年轻人。美容院就孤零零地立在田间,一到插秧的时候,我就在青蛙的大合唱中工作。”
“听起来是个好地方呀。”
“但是工作一点意思也没有,真犯愁啊……这地方一点也不像需要美容院的样子嘛,为什么要开美容院呢?啊不,我又不是特地过来商量这事的。”
“是谁开设的?”
“是母亲开的,在我小时候。母亲现在身体不大好,差不多只有客人指名她的时候才会来店里。”
“唔,那么店里发生了什么事吗?你母亲怎么了?”
“对,我母亲她自杀……”
“自杀?去世了?”御手洗问。
“没有,是自杀未遂。她打算上吊。但是绳子断了,所以她说下巴疼。”
“这可不得了。不管怎样,所幸没事。”
“是啊,不知道今后母亲能不能好起来……”
“这就是你主要想和我商量的事吗?”
“不对,不是这件事,我母亲写了一封遗书……”
“唔,遗书。”
“我昨天找到的,在衣柜里。但是母亲好像已经忘记有写过遗书这回事了。”
“是吗。”
“而且写错的地方也很多,先是写了‘昨天去了胜沼’,又把它删掉,在旁别写了‘盐山’。”
“唔,会不会是记错了?”
“是啊。”
“删掉的字还能辨认吗?”
“嗯,勉强能辨认。”
“还有其他修改的地方吗?”
“有,‘我打算吃咖喱饭’这句被删掉了,改成了‘牛肉盖饭’。”
“这真的是遗书,不是日记什么的吗?”御手洗说,我和他想的一样。
“对啊,我也是这么想的,可是它开头写了《遗书》。不过整体的感觉像是写给我们夫妇俩的信,我想母亲也是这么打算的吧。毕竟她并不清楚遗书正式的写法。”
“写日期了吗?”
“写了。是去年的日期。”
“这上面有修改吗?”
“日期吗?没有修改。”
“是手写的吗?”
“是手写的。用的是自来水笔。”
“唔,那有什么问题吗?”
“关于写遗产继承的地方,一开始写了妻子的名字,然后又删掉写上了我的名字。”
“这可是个大问题。你的父亲呢?”
“很久以前就和母亲离婚了。我是母亲一手抚养长大的。”
“你父亲现在的职业是一一”
“以前听说是搞风险投资的。做和电脑有关的生意。”
“是开公司吗?”
“对,过去好像听母亲这么说过。”
“因为这事离的婚?”
“这我就不知道了,母亲以前说过他也给美容院出资了。”
“唔。还有呢?”
“开头的‘遗书’这处也用两条线删掉了。”
“遗书这两个字也被删了?哈哈。结果你母亲还忘记这个遗书的存在了?”
“是啊。这样的遗书有效吗?”
“这份遗书有几页?”
“两页。”
“有提到修改吗?”
“修改?没有。”
“这可不行啊。根据日本的民法,本人必须对修改处逐一签名盖章,并且在另一文本中列出修改部分,然后在这个文本上也署名盖章。这是因为考虑到不这样做就没办法排除他人篡改的可能性。”
“真是周密啊。”
“没办法,这就是日本民法啊。”
“那么,这份遗书没有这些内容就是无效的吧?”
“不过也不能一概而论。如果连日期都修改了,导致底下的数字无法辨认,那么这就成了没有日期的遗书,是无效的。但是这份遗书不存在这种情况。所以并不是完全无效的。”
“并不是完全无效的,那么就是一部分有效?”
“正是。”
“一部分……那……”
“这种情况的话,修改前的被删除的内容是有效的。”
“那就是说吃了咖喱饭……”
“这种事倒无所谓。你这个情况最重要的问题是遗产会传给你夫人。”
“啊,这样啊。”
“因为底下写了你夫人的名字,然后又被删掉了。”
听到这儿,他短暂地流露出怅然若失的表情。然后缓缓说道:“我没有多少美容师的本事,实际上都是妻子掌管店里的事务。剪发的活也都是妻子在干,我就给妻子打一打下手、给客人洗发……”
“你不是店里的明星吗?”御手洗说。
“哈?这个嘛……妻子说我是专门陪大婶们聊天的,是店里的吉祥物……写了‘遗书’又删掉了,但没有进行修正标注,所以是有效的,这么说来……”
“这里解释就会出现分歧了吧。不过我认为按理说这里还是应该这样判断。但如果另有其他更正式的遗书的话就另当别论了。”
“她为什么要删掉呢?”
“仅仅根据目前的情况来说还不知道啊。”御手洗说。
“好吧。”
“那你想商量的就是这个吗?关于遗书的有效性?”
“啊,不,不是这个,我想知道母亲寻死的原因。”
“啊,是问这个吗?对这个你有什么眉目吗?”
“有的。”
“什么?”
“店里总有一个奇怪的客人来……”
“奇怪?怎么个奇怪法?黑社会的成员还是什么?”
“不是,是个女人,总是带着四个御好烧来。”
“带着四个御好烧?”
“对。店里有我们夫妇、母亲、通常还有另一个师傅,是带给我们四个人吃的。所以这个人一来,我们便把母亲也叫上,四人轮流拼命地吃,硬挤出时间匆匆忙忙地轮番上阵。”
“唔,好吃吗?”
“不好吃……”
“是吗……为什么带御好烧?”
“这个大婶家里是开御好烧店的。”
“啊,是这样啊。那这有什么问题?”
我也很疑惑。就算不好吃,带着礼物上门不也是有诚意的表现吗?
“这人做完头发就会直接走人。”
“走了?就是说……”
“对,不付钱。”
“唔。”御手洗点点头。
“就是这样。好像每次都打算用御好烧来付钱。”
“原来如此。你家里人以前有没有说过最喜欢吃御好烧,真想吃一类的话?”
“一次都没说过。是对方自做主张带来的。”
“算是物物交换吧。”
“就是这么一回事。”
“好像在听波利尼西亚的事一样。四个御好烧啊……”连御手洗都感到不可思议,抱起双臂。
“而且……”美容师欲言又止。
“什么?”
“最近御好烧变成三个了。她擅自降了价……”
“哈哈!”御手洗一副深感佩服的模样,不住地点头。
“不过你家人为此也很为难吧?”
“是呀,那当然了。母亲现在似乎神经衰弱,已经卧床不起了。”
“卧床不起吗?带御好烧来请你们做头发有多久了?”
“四年左右吧……不对,可能还要更久些。”
问题好像很严重。
“最近才卧床不起的吗?”
“是的。”
“你们跟她直说不就好了吗?告诉她让她付钱。”
“是啊,说得没错。有一天妻子终于下定决心和大福说了。”
“大福?”
“对,这是她的名字……妻子问她能否付钱给我们。”
“真是勇气可嘉啊。然后呢?”
“她大吃一惊,说:‘你刚才不是吃过御好烧了吗?”
“的确。”
“然后妻子说:‘不要带御好烧了,以后请你用现金付理发费吧。’”
“唔,然后呢?”
“结果她尖声叫道:‘你怎么这么不懂礼貌啊,我这辈子从没见过像你这样的人!’”
“唔,不过带御好烧到美容院的客人也不大常见嘛。”
“就是啊。”
“那她付钱了没有呢?”
“当时没有付。她说:‘你们吃了御好烧再说这种话的话简直就是强盗,我要告诉警察。’”
“哎,道理大体还说得通。”御手洗表示理解。青年亦点头称是。
“确实。毕竟我们也吃了御好烧。之后她有一阵子没有来过,估计坐巴士去别处的店了吧,但好像也被别家店拒绝了。所以她隔了段时间后不久前又来我们这儿,没带御好烧,我们就请她付钱,她叽叽歪歪说了一大通‘你们真行啊,我真是服了你们了’一类的话,最后还是付钱了。”
“啊,这真是太好了。总算解决了一件事。”
“但是……我们走到屋外一看,家里放在石墙边上的盆栽有一盆不见了……”
“不见了?”
“是的。”他轻叹了一口气。
“真是了不起啊石冈。”御手洗对我说。
“是啊。”我也觉得很不可思议。
“随后母亲就上吊,自杀未遂……”
“原因就是这个物物交换的大婶?”
“大概是……不过我还不确信,如果您弄清楚了的话还请告诉我。”
“问你的母亲也问不出吗?”
青年摇头。
“她什么也不说。只是在里间铺着铺盖一直躺着,一句话也不说。”
“如果我到你家去,能见到你母亲吗?”御手洗问。
“她不愿意见人的。”
“啊,是这样啊。那我就没办法了呢。”御手洗干脆地说出口,倚在靠背上,我感到很意外。
这可不像御手洗平日的态度。
“不过她每天下午三点都一定会去一次朋友开在附近的咖啡厅,只要不是不能动弹或者另有要事的话。”
“现在也是?”
“对,她每天都会起床到那家店去。店名叫‘橘’。母亲会在吧台和老板娘闲聊。这个人早先也死了丈夫,和母亲是同级生。”
“是吗。”御手洗看似漫不经心地说。
“去那里就可以见到你母亲了吧?”我问。
“嗯。能见到。这是‘橘’的地址。这上面也简单印刷了从秋山村的公交站到她那里的地图。我全都带来了。”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火柴盒。
“这是我家的地址。”又是一个火柴盒。
“爱丽丝美容室?”我问。
“对,母亲喜欢《爱丽丝梦游仙境》,是根据这个取的名字。”
“这样啊。”我不由得有种和他母亲兴趣相投的感觉。
“还有,这个是物物交换大婶的御好烧店。”
还是一个火柴盒。
“大福屋?”御手洗接过火柴盒问。
“对。”
“名字倒是不错,不过我不需要这个。”御手洗面无表情地说,将火柴盒放到桌上推了回去。
“欸,不需要吗?”青年诧异地问道。
“不是因为不想去吧?”我问御手洗。
“你来找我,是想让我见见你母亲吗?”御手洗问青年。
“嗯,当然想。因为我很担心母亲……还有,这是到上野原的车票。我想过这样可能不太礼貌,犹豫了好一阵子。如果您觉得别扭的话就扔了吧。还有您的花费……”
“这种东西我不需要。不过我也有做不到的事。”御手洗说。
“我明白。”
“你叫什么名字?”御手洗问,青年回答说:
“啊,不好意思,我姓廿乐。我叫廿乐泰,母亲叫芳子。廿乐写作二十的廿和快乐的乐。”
“这姓氏真少见啊。”
“大家都这么说。我在这火柴盒上写一下我的名字吧。”接着,他掏出一支圆珠笔,用力地写在茶色的火柴盒上。这是因为茶色太深,都有些看不清字了。
“不过廿乐先生,”御手洗说,“事态也许并不简单,也有可能并不只是桩刑事案件。或许即便我去见了你母亲也无济于事。”
廿乐听后说了声“明白了”,低下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