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从小便出家的僧人,容易犯戒,因为他从没有接触过世间繁华,一旦被某些东西所吸引,便会迷失。而半路出家的僧人则因为已经看通红尘,倒能够彻底归于心底的平静。
有人说,半路出家的僧人,遵守清规戒律则更为困难,世间的享受,经历过后,哪里又是那么容易便放得下?
无论哪种情况,正反两方的例子都有不少。而成为第六世达赖喇嘛的仓央嘉措正处在这两者之间。
成为达赖喇嘛时,他15岁,正是对一切充满好奇,对一切充满渴望的年纪。红尘中的种种,他只是稍稍接触了一下,便迅速被命运打断。
浅尝辄止,最让人魂牵梦绕。
于是,藏传佛教史上,便出现了一位极为叛逆的达赖喇嘛。他厌恶各种清规戒律,厌恶枯燥的寺庙生活,他性格风流浪漫,放荡不羁,经常独自溜出布达拉宫,往返于茶坊酒肆,和情人约会。爱情给他带了无尽的灵感,写出了大量或热情奔放或深沉哀婉的情诗。
他是天才诗人,诗人不适合出家,更不适合作佛教的最高教主。这种错位,被急于夺回权力的拉藏汗充分的利用了。
拉藏汗上书康熙皇帝,指出六世达赖行为不规,不是真正的达赖转世,要求皇帝派人认证。康熙皇帝派了一位精于相术的人入藏,给六世达赖看相。最后留下了一句论断:“这位大德是否是五世达赖转世,我固然不知。但作为圣者的体尊,则完备无缺。”。
这句模棱两可的考语,看似两边都不得罪,但传达了一个重要的信息:作为宗主国大皇帝的康熙,并没有认定六世达赖仓央嘉措就是五世达赖真正的转世灵童。拉藏汗这一举措,给了桑结嘉措重重的一击。
桑结嘉措自从步入政坛,先有老师五世达赖的苦心栽培,后有达赖汗的信任纵容。可以说,他从来没有遇到过真正的对手。面对咄咄逼人的拉藏汗,这位智慧超群的人出现了慌乱,而慌乱就会使人犯低级错误。
首先,他打算派兵逮捕拉藏汗。作为汗国的可汗,又是负有护教责任的持教法王,身后有骁勇善战的军队,无论从法统还是实力来说,拉藏汗都不可能就范。为了避免拉萨遭受血光之灾,哲蚌、色拉两寺的活佛出面调解,桑结嘉措无奈作罢。
一计不成,桑结嘉措使用了更低级的方法。1705年,他买通拉藏汗的内侍,在饭食中下毒,进行暗杀,但被处处防备的拉藏汗识破。
伤虎不成,虎就会暴起反扑。几次阴谋都失败的桑结嘉措知道,彻底翻脸的时刻到了,于是立即召集各地民兵进入拉萨,准备武力驱逐拉藏汗。
拉藏汗自然不会示弱,也召集自己在拉萨的亲兵准备迎战。双方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圣城拉萨眼看要陷入战火,无论是沉溺于诗歌创作的六世达赖还是在日喀则一向不问政事的五世班禅,都不能再袖手旁观了。在三大寺活佛的斡旋下,六世达赖、五世班禅的代表、三大寺的活佛等政、教要人请桑结嘉措和拉藏汗在五世达赖的灵塔前举行会议。会议作出决定,桑结嘉措退往山南,而拉藏汗退回青海,两方罢兵,避免荼毒圣城。
桑结嘉措和拉藏汗都接受了会议的决定。但他们并不是为了避免战争,而是都知道自己目前没有一战而胜的实力。会议结束后,桑结嘉措只是作出去山南的假象,留在拉萨近郊继续调集军队。而拉藏汗更是离开拉萨到达那曲后便停驻下来,传令到青海调集主力部队进藏。
1705年6月,等到了援兵的拉藏汗兵分三路,分别从郭拉(拉萨北部山口)、噶莫昌(拉萨东)和堆珑(拉萨河右河谷)杀向拉萨。而此时已经召齐了各地民兵并从阿里、康巴等地调来了生力军的桑结嘉措也已经枕戈待旦。这一回,三大寺活佛和五世班禅的斡旋完全无效了,都已经准备好赌注的赌徒是决不会放弃一场豪赌的。
双方在郭拉山口展开激战,桑结嘉措麾下的民兵并非不勇敢,但在训练有素的蒙古骑兵面前实在是相形见绌,而桑结嘉措指挥军队也远不如摆弄书卷公文擅长。很快,藏军的阵势崩溃了。
桑结嘉措乘皮筏逃到贡嘎宗,但仍然被抓获,7月17日在堆珑附近被杀,时年53岁。一代学人就此陨落,其实,他与自己扶立的六世达赖一样都不适合政治,更不适合以武力为后盾的政治博弈。“男怕入错行”,入错了就会贻误终生,这实为亘古不变的真理。
扫清了政敌,拉藏汗重新回到拉萨的布达拉宫,端坐在了曾祖留下的狮子宝座上,接管了一切权力,并任命一个叫隆素的人为新第巴。
桑结嘉措已经败死,但由他所拥立的六世达赖仍然在位,当初发难便是从怀疑达赖的身份开始,如今大局抵定,拉藏汗不打算再认这个不守清规的年轻人做教主了。他上书康熙皇帝,陈述了诛杀桑杰嘉措的情由,并提出废黜六世达赖仓央嘉措的主张。
康熙皇帝原本就对桑结嘉措不满,看到有人替自己动手,自然满心欢喜,立刻于1706年“命护军统领席柱,学士舒兰为使,往封拉藏为‘翼法恭顺汗’”,并“令其拘假达赖喇嘛赴京”。
持教法王竟然要将教主废黜并押解出藏。这个消息让广大信徒们悲愤不已。当拉藏汗的士兵押解仓央嘉措离开时,沿途百姓跪拜焚香者甚众,悲戚之声数里不绝。而在哲蚌寺前的参尼林卡为其送行时,哲蚌寺僧人干脆将其强抢至该寺的甘丹颇章宫中保护起来。
拉藏汗闻报后,立即派兵包围哲蚌寺,寺内僧人也操刀挺枪,准备以死捍卫自己的上师。眼见一场惨剧即将发生,仓央嘉措于心不忍,原本不愿做喇嘛的他此时却表现出了出家人的慈悲、决绝和献身精神,自行走出哲蚌寺,避免了一场血光之灾。
就这样,六世达赖仓央嘉措在凄风苦雨中被押解出拉萨,同年12月,在到达青海西宁时病故,年仅24岁。这个无辜的诗人就这样葬送在了权力斗争的漩涡当中。人们同情他,不愿他就这么死去,传说他化妆脱逃,继续在蒙、藏及印度各地传教。
1707年,在拉藏汗的安排下,新任六世达赖阿旺伊西嘉措被迎回拉萨坐床。无论是世俗政权还是教权,拉藏汗都掌握在了手中,在权力的把持上,拉藏汗已经超过了他的曾祖顾实汗。
什么东西都是过犹不及的,无论金钱、权力、地位还是荣耀,都不能贪图得太多,否则就会适得其反。
废黜仓央嘉措拥立阿旺伊西嘉措,使得整个汗国无论是西藏、青海还是康区都陷入了混乱,一半因为信仰,一半因为权力。反对拉藏汗的人越来越多,反对的理由也很充分:仓央嘉措虽然行为出轨,但毕竟是按照五世达赖喇嘛的遗言寻找到的,而且并没有什么大错,作为观世音菩萨的化身,怎么可以随便废黜?而你所找到的新六世,有什么证据说他就是真的转世灵童呢?
叛乱出现了,不是在西藏,而是在拉藏汗的大本营——青海。以罗卜藏丹津、察罕丹津为首的诸部首领宣布不承认阿旺伊西嘉措的达赖喇嘛身份,且不再听从拉藏汗的调遣,他们根据仓央嘉措的一首著名情歌“天空洁白的仙鹤,请它借给我双翅,不会远走高飞,到理塘转转就回”作为预言,于1710年在理塘找到了仓央嘉措的转世灵童格桑嘉措,拥立为六世达赖喇嘛,与拉藏汗分庭抗礼。
先后三个达赖喇嘛出现,混乱的程度可谓无以复加。
拉藏汗对清廷一向恭顺,也是稳定青藏和黄教教廷的重要力量,大清皇帝自然不会坐视不管,在关键时刻给予拉藏汗支持。
康熙皇帝正式册封阿旺伊西嘉措为六世达赖,并派军队到西宁等地对罗卜藏丹津、察罕丹津等首领进行武力威慑,逼迫他们将格桑嘉措送到西宁由清军看护。
拉藏汗对于清廷感激涕零,接受清廷派官员到拉萨与自己共同管理政务。有了宗主国的庇护,汗国的局势似乎是稳定下来了。
失去了西藏僧俗的支持,政、教权力只是在沙滩上;失去了青海诸部的军队拥护,统治的根基已经松动。拉藏汗治下的汗国,稳定,也只能是似乎而已。
作为圣城的拉萨,必定还要经过多次血与火的洗礼,才能真正归于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