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帝王》/青色兔子
第四章
刘协手裹厚棉布,一步一步往墙角小黑狗走去。
那狗见这陌生人步步紧逼,缩在墙角,颈毛炸起,呲牙低吼,盯着他目露凶光。
虽然不过巴掌大的小狗,然而齿牙锋利,若真给咬到巧处,也难免要流血受伤。
闵贡劝阻道:“陛下,让臣来吧。”
刘协摇头不用他,仍是上前,又走了两步,眼见那狗就要扑上来,忽然自己心中一凛,他主宰了这具年幼的身躯,重获了生机活力,却也一并继承了少年人的冲动鲁莽。
他乃是一国之君,却行此以身犯险之举,在这个没有狂犬疫苗且医疗水平低下的时代,也许只需一个小伤口,就能叫他成为历史上在位时间最短的皇帝。
刘协定在当地。
若要训狗,以他原本的性情能力,有远比这要稳妥有效的办法。
可是此刻他却手上裹着厚棉布,要以帝王之身,亲自上来与一条狗一较高低。
少年人,当真冲动呐。
“陛下?”
刘协低头解着手上棉布,道:“今日不许给这狗喂食。”
闵贡松了口气,忙应道:“喏。”
刘协叹了口气,只觉这正在瓦解的天下固然是一则难题,这具身体的少年性情也需驯服。他坐回案几前,取了一卷当代名士的诗词抄录来看。
当初他为秦二世,执政后期的漫长岁月里,遍览先秦名篇。然而饶是帝王,也无法叫时人写出后世的名篇。如今他为汉献帝,秦亡至今四百年间的汉赋名篇,于他乃是美味的精神佳肴。
刘协此刻需要读些佳作,平复少年性情,翻了两卷,目光停留在《饮马长城窟行》上,诗曰:青青河畔草,绵绵思远道。远道不可思,宿昔梦见之。梦见在我傍,忽觉在他乡。他乡各异县,展转不相见。枯桑知天风,海水知天寒。入门各自媚,谁肯相为言?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长跪读素书,其中意何如?上言加餐饭,下言长相忆。
此诗内容就算是在后世也颇为有名。
刘协一读之下,只觉口齿生香,一颗心便沉静下来。
他目光下移,却见这首《饮马长城窟行》底下,另有一首今人陈琳所作的《饮马长城窟行》,却是此人用汉乐府旧题作的新诗。
诗曰:饮马长城窟,水寒伤马骨。往谓长城吏,慎莫稽留太原卒!官作自有程,举筑谐汝声!男儿宁当格斗死,何能怫郁筑长城。长城何连连,连连三千里。边城多健少,内舍多寡妇。作书与内舍,便嫁莫留住。善侍新姑嫜,时时念我故夫子!报书往边地,君今出语一何鄙?身在祸难中,何为稽留他家子?生男慎莫举,生女哺用脯。君独不见长城下,死人骸骨相撑拄。结发行事君,慊慊心意关。明知边地苦,贱妾何能久自全?
这诗以夫妇书信往返的口吻,借秦修长城的旧事,来表现徭役沉重之下民众的悲苦。若是寻常人看了也就罢了,刘协上一世却当真亲历过大起徭役、修骊山墓、造北长城的秦二世初年,因此读来更有一番感慨。
刘协放下竹简,只觉胸中悲苦,叹道:“这陈琳不愧为建安七子之一,朕真想见他一面。”有如此才情,也难怪这陈琳后来写《为袁绍檄豫州文》,能把曹操气得头风之症发作。
却不知陈琳此刻正在袁绍府上,因为皇帝对西园八校尉突然的召见,而大伤脑筋。
“陛下年幼,怎会深夜召见我们八校尉?”袁绍在屋子里来回踱步,攥紧的双拳骨节青白,当着屋子里的心腹,说出了自己的猜测,“恐怕这是董卓要效仿宦官之计。”
就在不久之前,宦官与外戚争权,众宦官趁国舅何进大将军入宫,突然起事,将何进斩杀。
袁绍越想越觉得这个猜测有道理,“我数日前因废立之事,曾与董卓有过争执,至于拔刀。这人心性残忍,必然容不得我,恐怕要害我性命。纵然打着陛下召见的名号,我却也不能走这一趟。”
一旁八校尉之一淳于琼道:“若果真是董卓要加害于本初(袁绍字),为何又一同召见了其余四位校尉呢?”
“仲简(淳于琼)想得简单了。恐怕那董卓正是要以此迷惑本初,骗得本初入宫,再行非常之举。”陈琳一直静听,此刻才说出自己的见解。他原是大将军何进的主簿,当初何进为诛宦官而召董卓等边将入洛阳,他当时就曾劝阻,然而何进不听,最终何进事败被杀,而董卓悍然入京。见袁绍与董卓不合,陈琳便转入了袁绍门下。
“孔璋(陈琳字)所言甚是。”袁绍叹了口气,心事重重,道:“如今董卓猖狂,我既已得罪了他,在这洛阳城中,万事都要小心为上。”
淳于琼听他们讨论半天也没出个法子,忍耐不得,直接道:“既然是董卓不怀好意,咱们便都不去了呗。”
“仲简又想得简单了。”陈琳不慌不忙道:“若你们两人都不去,万一当真是陛下召见呢?就算是董卓设计,咱们总得有人去一探究竟,看他究竟想做什么。”
袁绍目光落在淳于琼身上,恳切道:“仲简,那董卓就算要下手,也是冲着我来的。只要我还在,他便不敢对你们如何。你替我走这一趟——你不要怕,我这便派人去告诉曹阿瞒等人,叫他们也一同应召入宫。”
淳于琼:……不要以为你是袁本初我就不好X你爸爸啊!
淳于琼左右望望,见不管是陈琳还是逢纪,在座的袁绍心腹都冲他投来恳切逼迫的目光——兄弟就是你了!总不能让大哥涉险呐!
淳于琼死了推脱的心,应召入宫。
未央宫中,刘协静坐等候,不知所召见的五名校尉中,有几人会应召,又有几人会逃亡。他自然希望五名校尉都能应召。今时的校尉地位仅次于将军,将军未必有自己的军队,校尉却有。
兵权,很重要。
当初董卓方入洛阳时,只有三五千兵马,担心不能叫众人折服,于是派士兵天黑摸出城去,天亮再大张旗鼓返回。当时何进部下骑都尉鲍信在外募兵归来,曾经劝袁绍,趁着董卓兵马初至疲敝而袭之。然而袁绍不敢发兵。而洛阳城中诸君都以为是董卓驻守在西边的兵马赶到了,等到何进旧部归附,吕布投诚杀丁原等事发生后,洛阳城中便无人能与董卓抗衡了。
国都之中没有人能与董卓抗衡,于是有识之士便四散而逃,于外募兵,渐成大争之世,终有三国鼎立。
刘协一遍遍抚摸着竹简上的字痕,要这颗少年的心沉静下来。
如果能在洛阳城中,扶持出能与董卓抗衡的势力,他为帝王,居中平衡两方势力,便能免得天下生灵涂炭了。
还活着的五名校尉之中,就连曹操都还是袁绍的附庸。
刘协捏紧了竹简,如果可以,自然是扶持袁家最为妥当。
用时趁手,弃时也容易。
然而天下岂能事事皆如人愿。
另一边,送走心腹的袁绍,再不敢久留洛阳,将朝廷所颁符节挂于东门之上,已趁夜悄然逃往冀州。
未央殿中,年幼的皇帝睫毛低垂,久候之人不至,有些无奈,他轻叹道:“看来袁本初是不会来了。”可惜袁氏满门,不日都将惨死。
曹操垂首立在阶下,见年幼的皇帝步步走近、停到了自己面前。
“你便是曹阿瞒么?”皇帝问道,童音清澈,语气却沉稳如长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