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梦君非梦

此时,苍穹如墨,晓月当帘。

一缕月华穿透雕花窗,落下斑斑森寒的银辉,不闻人声。

顾青山身披白光惊坐而起,却并未着急追赶香十三娘。

他知她必已走远,盲目地穷追不舍浪费精力,倒不如趁机去她屋中一探究竟。

打定主意,顾青山掀开被褥正要下床,动作却猛的一僵,像嗅到危险来临浑身警觉的野兽。

屋外还有人!

不是香十三娘,竟还有别人?

顾青山蜷回被窝,抽出枕头下碧光凌凌的匕首,微眯着眼盯着窗外萦绕不散的夜雾。

来人几不可闻的脚步如悬浮半空,顾青山只能感受到一股如汹汹怒涛席卷天地的嗜血杀气。

杀手!

三年来顾青山小心提防,掩盖了自己沿路的痕迹和气息,故而即便杀他的人很多,可真能找上他的却没几个。此次莫非,是香十三娘的同伙?

顾青山紧抿双唇正寻思如何脱困,一抹沉沉的黑影早已如泰山压顶将他吞噬笼罩。

他立刻攥紧匕首,敛气屏声,眼里沉沉的目光如匕刃森森迫人,只那印在窗纱上的人影却始终未破门而入。

“你差点令我很失望。”

那人低沉又浑厚的嗓音骤然穿透窗扉,突如利箭直击顾青山的心锁。

只见顾青山脸色煞白之状,这简简单单一句话竟比被杀手围剿还具杀伤力!

“你……”

顾青山握紧的匕首啪嗒一声落在床板,嗓子里堵着千言万语却好似被人摁住咽喉,窒息地说不出一句话,心里豁然一片敞亮却又狠狠被人拧了一把的疼,眉眼间也刹那恢复了她女儿身的神态,眼里忽而欢喜,忽而紧张,又忽而激动,忽而畏惧。反反复复的心绪浪头激荡地拍打着心岸,无休无止。

“倘或你当真如此轻易被迷晕,我还敢对你有何期待?”

窗外人的话里满是讥讽,叫顾青山将将柔软的一颗心又僵硬地绷着。

她死死地捏着床褥忍住眸中的点点泪光,轻笑道:“你何曾对我有过期待?”

他沉默了,更令顾青山心烦意乱。

“东扶。”

她不安地轻唤,唤得那样小心翼翼。

这个在夜晚的屋檐上于心里默默呢喃的名字,是那样熟悉,可当她从嘴里唤出时,又那样陌生。

她悬着心,掩藏着真情,却又暴露着真意,急迫地伸长脖子问:“你还活着,对不对?”

冷冽的夜风里,许久才传来一声轻如羽毛的“不,我三年前已经死了”。

顾青山皱紧眉头大喊:“那你此刻算什么?鬼吗?”

东扶寡淡的声音里毫无活人的气息与情感,语调平平如死水回道:“这是你的一场梦。”

“不!这不是梦,我很清楚。”顾青山情绪激动地恨不得掀了屋顶,她快步冲到窗前,脚上还拖着被褥险些摔一跤,磕磕碰碰地,却还连珠带炮地辩驳,反倒更像说服自己,而不是眼前隔着门窗的东扶,“香十三娘在乱坟岗送我回百草堂的路上,我已察觉她武功底子不弱,步履沉稳、呼吸匀畅,我一直对她很警惕,自然我眼下才会如此清醒!我……”

顾青山忽觉自己在他面前争执这些毫无意义,忙止了话头垂下眼帘,双手垂在身侧紧握成拳,再开口时已放缓语气,呢喃道:“东扶,我……自从得知琉光楼灭门之战中你遇害后,我从未像今夜这般清醒……从未……”

“穆、珂。”

东扶一字一顿地喊出她的名字,冷清如旧,就像一盆冰水浇灭了顾青山心头刚刚燃起的火。

她的心,骤然凉了大半截。

有多久了,再无人如此唤她。

“你确定眼下你是清醒的吗?”东扶嘲笑道,“躲在边境小城,忘记自己姓名,抛弃自己背负的仇恨、恩义与使命……哼,若这便是你的清醒,我只一句,我不稀罕你的等待,穆珂,你活得太窝囊!”

顾青山目瞪口呆,看着窗纱上的人影渐渐飘远,她突然丧失理智般的追出去,一遍遍地大喊着“东扶”、“东扶”……可满院伸手不见五指的浓雾里,只有她疲惫的喘息和急躁的脚步,仿佛这一切真的只是一场虚无的梦。

一场她朝思暮想,可到头来却是噩梦的梦。

三年前。

如若知此后东扶葬身琉光楼火海,他是否还会说——

“顾青山,我琉光楼容不下你这等人,即日起,逐出楼岛,你再非我楼中之人!”

如若知此景此情会成为自己的魔障,她是否还会顶嘴——

“好啊,东扶我告诉你,这是你逼我走的……从此我与你再无瓜葛!”

……

再无瓜葛。

多可笑啊,他死了,他彻底与自己再无瓜葛,可顾青山为何如此痛苦?

她忽然放声大笑,大笑之后又是大哭,彻头彻尾像个疯子。

“你逐我离开,直到琉光楼灭门,我也非琉光楼的鬼,东扶,你这个无情无义的王八蛋!”

她哽咽着跌坐在地上,仰头大喊:“你这个王八蛋!”

咻——

雾中不知何处弹来的一枚石子击中顾青山的穴道,她顿时眼前一黑,挂着满脸的泪痕向身侧倒去。千钧一发之际,一抹深沉的黑色人影如寥寥黑烟,急如闪电地穿过白雾飘来,稳稳当当揽住顾青山的肩头,一个旋身拥她入怀。

男子一袭长发半束脑后,如墨如云,与玄黑长袍融为一色,恰如黑夜的幻身。

他的面容遮掩在黑纱之下,月笼轻纱,却也照亮了他颔首凝视着怀中女子时微微勾起的唇角,隐忍的笑意里流露出如春风拂面的温暖。

她一如当年削肩瘦腰,搂在怀却疼在心。

“笨蛋,不逐你离去,如何舍得你与琉光楼皆付之一炬?”

东扶情不自禁地抬手轻抚她的侧颜,黛眉不描自翠,红唇不染已娇嫩欲滴,面颊绯红如烈火似的烫着他的指尖,一阵酥麻径直钻进他的心里。

东扶深吸一口气,只得强咬着牙扼住内心渴望又不可得的绮念,匆匆别开脸,只打横抱起顾青山快步回到她的房间,复又撒下迷药彻底令她昏睡。

夜色空凉,白雾弥漫,许久还若有若无地回荡着他最后那一句——

“再给我一点时间,阿珂,我会真正回到你的身边。”

东方既白,顾青山还沉睡在自己的梦里。

直到一束亮光落在他眼皮上,他方才努力眯开眼,结果冷不丁在一片白光里看见一张奇形怪状的黑脸,在自己鼻尖前忽大忽小,吓得顾青山飞起一脚踹中那人小腹。

“啊!大哥……是……是我啊……”星桥被踢得猝不及防,捂着肚子连连后退。

顾青山拥被坐起,满眼困惑地瞪着他,“你在我房间做什么?”

“我……这不担心大哥是不是生病了。”

“好好地,诅咒我?”

星桥连忙挥手,又是解释又是好笑地说:“实在没见过大哥睡觉,有点奇怪。”

顾青山猛地低眉四处看,他的的确确坐在被窝里,也的的确确睡了一觉?

他纳闷地掀开被子下床,零零星星地回忆昨夜,奈何只留下七零八落的片段。

似有香十三娘和染了迷药的赤唇石豆,还有东扶……

东扶,顾青山念及他,心口倏尔一阵揪得难受。

顾青山叹了口气,颓败地跌坐进木椅,看来他真不能睡觉,否则只会梦到那个混蛋!

顾青山这才突然想起追问:“你和星野,可觉昨晚奇怪?”

“奇怪?哪儿都不奇怪啊……大哥这话才问得奇怪。”

“等等,你这样说我觉得更奇怪了。”顾青山转身看着他,“你昨晚在哪儿睡的?”

星桥微愣,旋即呵呵笑道:“还真是……不能偷懒啊,大哥怎知道的?”

顾青山皱眉,他眼下怀疑香十三娘的迷香是不是弄坏星桥的脑子了,这该索赔多少银子?

“我昨晚太累就在星野的房间睡了,一大早才赶紧完成大哥昨夜交代的事。”

“星野呢?你没看见他倒在门口?你不觉得奇怪?”

星桥瞪大眼睛看着顾青山,一拍巴掌笑道:“大哥,你真神啊!这事儿你怎知道?昨晚大哥睡得早,今儿起得迟,按理说是看不见星野贪玩睡在门口的啊,我还打算瞒着大哥呢……大哥,要说奇怪啊,大哥这双眼睛最奇怪!”

“行了!”顾青山不耐烦地翻了个白眼,“香十三娘呢?”

“不知道,一大早就没见着人,约莫去赶早市了。”

顾青山暗暗嘀咕道:“出去一夜未回来?”

星桥不知他在自言自语什么,想起昨晚顾青山调戏香十三娘的画面,只得不乐意地问道:“大哥找十三娘有事?”

“郎君找我么?”香十三娘的笑声自廊下随风吹来,顾青山和星桥循声看去时,她已翩翩然地跨入屋内,“昨儿和包子铺的大婶约好今日赶早市,专为了一位西域来的商人,他卖的胭脂水粉色彩艳丽又香味幽雅,我买了许多,郎君不如挑挑看,可有喜欢的?”

顾青山眸色骤然一沉。

星桥打趣地笑道:“娘子们用的东西,叫我大哥挑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