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贺年走到他的面前,严锐之才回过神来。
他看起来有些急切,但眼神依旧明亮灿烂,嘴角噙着笑。
严锐之见过贺年许多时候的笑容,憋着坏的、装模作样的、不谙世事的,或者像此刻一样,认真而温暖的。
“哦,还有一句,”贺年不好意思地顿了顿,身后是被夕阳染就的寻常街景,站到他面前,小声说,“儿童节快乐。”
在郝帅叹着气离开办公室、自己忙了一下午结束工作的时候,严锐之丝毫不觉得生日这个字眼对自己来说有多么重要,可是贺年只是朝他奔过来,那么简单又那么真诚地对他说话,他心中忽然就有一点一点被填满的感觉。
很神奇,又像踩在云端一样……觉得不可思议。
他靠近了,近得严锐之能闻到一点他身上阳光的清新味道。
贺年还微微喘着,严锐之抬眸看着他,掩饰般的说:“你今天不是有学校活动?”
“是啊,我们学校跟附小有个联合的活动,”贺年乖乖回答,“所以才来晚了。”
“走吧。”严锐之淡淡地说。
他其实有一点想摸一摸贺年的头发,但现在毕竟是在公司大楼
怀着微小而不知来由的遗憾,严锐之收回视线。
只是他还没迈出步子,贺年就又叫了他一声:“严总!”
他停下来,对方走到他面前,脸上的表情比以往都要认真些,甚至还带了点不易察觉的紧张:“那……您今晚是要回家吗?”
“嗯。”严锐之点头,想了想又说,“或者你有什么想吃的?”
贺年却难得没回答他这个问题,而是看着他的眼睛:“如果没有其他安排的话……”
他深吸一口气,抿着唇道:“我们学校今天活动,学生会的给了我两张票。”
他一边说,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两张安京市一家人气很高的大型游乐园门票来:“我可以邀请您一起去吗?”
严锐之微微皱起眉。
那是小孩子最喜欢的地方,可他已经二十六岁了,再出现在这种场合,多少有些格格不入。
他摇头:“不用了。”
“可是我想去!”贺年的声音有些焦急,“这是今天的票,也是我好不容易拿到的,要是过期了……”
他欲言又止地看他一眼:“就没机会了。”
严锐之看向他手里的票。
是很普通的常规票,上面的时间的确是今天,写着包括夜间场。
应该拒绝的,严锐之很理智地想,即使他从未来过这种地方,却一点兴趣也提不起,就算贺年心疼票钱,那他也可以叫上任何一个朋友,总归自己不是一个合适的人选。
“而且我听说里面的餐厅还不错。”贺年又期期艾艾地说,“您就当我请您生日吃顿饭,不想玩那些东西也行,您在
话里话外都透露着一种今天实在很想去的意思。
严锐之听得有些好笑,贺年不等他再拒绝,干脆把脸皮往地上一扔,就开始没羞没臊地求他:“严总,严老师,哥哥,陛下……”
眼看他又要把一堆奇奇怪怪的称呼重新复述一遍,严锐之生怕他再从嘴里蹦出个“金主”之类的词,拿他没办法似的蹙眉:“闭嘴。”
贺年脸皮不仅被他扔到地上,还踩了两脚,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
“再多说我就自己打车回家。”
严锐之转过头去,没看他。
不过这已经足够让贺年领会到他的意思,声音在他后面陡然扬起,又要叫他:“严——”
“闭嘴。”
贺年还是很兴奋,一路上不停地哼着歌,严锐之数次想让他别唱,或者干脆反悔,让他返程回家,可大约是今天路况难得很好,一直顺畅,他想着想着,直到看见游乐园尖尖的城堡顶,最后也没说出口。
严锐之偏过头,发现贺年无比认真地开车,停到停车场时还呼出一口气。
像兴奋,又像紧张。
来一次游乐园而已,严锐之不知道贺年为什么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开口的声音都有点紧绷,但整个人明明又是高兴的。
不过比起这个,更出乎他意料的是,原本以为这种节日人会很多,却没想到停车场并未泊满,只稀稀拉拉停着几辆车。
贺年看上去倒不意外:“因为今天不是周末,又只放半天假,一般的小孩父母多半还是会选择周末来,这样能玩一整天。”
他说完就一脸期待地看向严锐之,叫他:“严总。”
严锐之没理他,径自走出停车场。
贺年也不生气,就跟在他后面好脾气地说话。
夏日的夜晚来得很慢,两人检了票走进大门,天色也才刚刚暗下来。
“先说好,要买什么帽子头套之类的小玩意你自己买。”为防止贺年得寸进尺,严锐之冷着脸决定先约法三章,“不要拉上我。”
正准备往纪念品店跑的贺年动作一僵:“……哦。”
不过他很快就不在意这个了,明明现在整个游乐场里并没有多少人,贺年却还是一本正经地拉了一下严锐之的手,像是怕他走丢似的:“严总,你饿不饿,要不要先去吃饭?”
有一瞬的不自在,不过还好,现在放眼望去连孩子也没有,工作人员甚至比游客多。
严锐之没挣开,奇怪地看他一眼:“你不是要玩这些项目?”
吃了饭不得把他的肚子弄得翻江倒海。
贺年“噢”了一声:“没事,我不喜欢带3D的游戏,也不喜欢跳楼机和过山车。”
“……那你是想来游乐园坐旋转木马?”严锐之觉得更诡异了,“没想到你还有这么可爱的一面。”
贺年也不脸红,只是问他,“而且您都答应我来了,肯定要先问您的。”
“我不饿。”严锐之无奈道。
“那我们去玩水上项目行吗?”贺年眼巴巴地看着他。
严锐之不为所动:“不去。”
“严总。”
“严总!”
“严总——”
在游乐场叫这个称呼总有点怪怪的,可是掌心传来的热度又很真实。
“其实吧,我有点害怕。”贺年还在不停地说,“生日了,你也一起试试好吗?”
“你怕你的关我什么——”
“事”字没说完,严锐之忽然感觉掌心一痒,对方很轻地用手指挠了挠。
不动声色做完,贺年又垂下头,假装低落:“您要是实在不想,那我就自己去了。”
说完就要松开手,自己一个人走到入口。
不知道为什么,严锐之莫名想象了一下封闭的球舱里,贺年一个人孤独在水里漂流的模样。
尽管这是他自己要求要玩的,可是……
掌心的那一点触感没消散,一直顺着脉络钻进胸腔里去。
而贺年像是抓住了这一丝犹豫,复又勾了一下他的手。
这一次他没做作地邀请,但严锐之居然也没拒绝。
他没想到,自己人生中第一次到游乐园玩,居然是与一个原本跟自己可能毫无关联的大学生一起。
工作人员过来为他们扣安全带,检查完毕以后看了一眼贺年抓着严锐之的手,还笑着安慰了一句:“小伙子害怕啊?没事,之前还有人比你更怕的,这个不恐怖,也不会溅到水。”
贺年对他道谢,眼睛却还落在严锐之身上。
等舱门关上,缓缓启动时,严锐之才惊觉自己怎么真就同意了贺年的邀请。
对方的手指牢牢扣着自己的,严锐之却不太想挣开,还是偏过头,看着舷窗外的事物。
浮于水面的感受给项目增加了一些可玩性,周围的景色开始不断变化,失重的、漂浮的、新奇的感受一点一点涌上来,映入他的眼中。
渐渐的,原本说着只是陪贺年玩一玩的他也终于开始沉浸于此,游乐园的一切都是为了增进游玩者的体验而生,明明身体包裹在舱内,思绪却已经浮于空中。
虚虚实实的景色切换,像是经历了一场迟来的美梦。
直到场景重新切到终点,严锐之这才重新反应过来。
他有些窘迫,没想到自己也会喜欢这样人工建造的娱乐设施,也没想到原本说着陪玩,自己却真的有了一些体验。
他这么想着转头去看贺年,却骤然撞入对方的眼睛里。
对方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看他的,看了多久,明明开始前说怕得要死,现在却没一点恐惧的神色,甚至装出来的可怜都没了,只顾着看他。
他的黑眸里似乎装着一汪情绪,严锐之下意识逃避地转过脸去。
但好在,贺年很快恢复成了一开始的模样,只是声音有点轻:“严总。”
“你刚刚好像笑了。”
像是被什么击中似的,严锐之登时呼吸一滞。
所幸贺年点到即止,等着工作人员过来给他们解安全扣,打了个哈欠:“下一个去哪里呢!”
严锐之抿着唇,想再冷酷地拒绝一次,却开不出口了。
他们身边没有别人,明明应该人声鼎沸的游乐园却意外的安静。
严锐之在走路的过程中分神,他终于承认,原来自己也并非完全讨厌这样的场合。
夜晚终于降临,园区亮起五颜六色的绚烂彩灯,远处的城堡变得更加华丽,是童书作家们最喜欢描绘的场景。
贺年还拉着他的手,严锐之没再多说,只是安静地陪他走着。
心里像是灌了些不明的情愫,诚实地说,他明明比来之前要快乐,却又有哪里被小心地藏起来。
太像情侣了。
严锐之看着对方拽住他的手,安静地想。
他的耳边是对方的声音,贺年的动作自然,就像不知道一开始承诺过的,“只是做一个合格的床伴”。
床伴不需要事后常常温存,床伴不需要接他上下班,床伴不需要像现在这样。
也是此时,贺年回过头,做了决定:“海盗船吧!”
他笑眯眯地晃着两人握在一起的手:“我小时候就很喜欢海盗船,那时候还幻想自己是海盗,要去出海寻宝藏。”
严锐之跟他坐在一起,两人并排,这样的位置刚好能看见远处的梦幻城堡。
贺年好像还是很兴奋,不停地说着自己小时候寻找宝藏的故事。
说他在院子里藏起来的东西,说他幻想自己出海寻宝的稚气时光。
“要是长大了也能找到宝藏就好了。”他说。
太像了。
像的让人感觉到危险。
“哪有那么多宝藏啊。”一直沉默的严锐之忽然轻轻开了口。
严锐之很浅地勾了一下唇角,只是笑容有些勉强:“人们在看到一件自己喜欢的事物,它小众,知道的人少之又少,而又恰恰符合自己的审美。”
于是他们就冠以自己的喜好,说,看,这可是我发现的宝藏。
只是这个世界尚有那么多荒废的矿洞,要是任何事都能被称之为宝藏挂在嘴边,那跟普通的玻璃废铁有什么区别。
两人之间忽然陷入沉默。
一开始心照不宣的暧昧像是被这一句话骤然挑破。
来游乐园的含义,那句生日快乐,小心翼翼的讨好、适当不过分的谎言,和装作害怕牵在一起的手——
在这一刻无所遁形。
砰、砰——
几声巨响,高悬的夜空忽然被彻底点亮。
也许到了庆典时间,城堡那一头变得热闹起来,一声一声,山脉中窜出流苏一样的烟火,把整个乐园变成梦幻现场,像童话电影的开头那样。
这是一个过于完美的夜晚,没有多余的嘈杂的游客,他们的设备没有开动,两人坐在找寻珍宝的海盗船上,望向夜空。
“——那不一样。”
贺年忽然开口了。
他此刻的声音跟之前都不同,他不闪不避地看着严锐之,眼眸中闪烁着极绚烂的烟火,可无论明明灭灭,里面也永远都装着一个人。
“可我就是喜欢你。”贺年说,“你知道的,你肯定早就知道了。”
“严锐之,严总,”他第一次叫他的全名,“可你就是我的宝藏,要是酸一点说,是我的宝贝,我好喜欢你、特别特别喜欢你,我承认今天来找你就是想说这些,按照计划,我应该等一等,等到烟花结束,我们回家的时候说,或者再稳重一点,只是更明确地暗示你。”
“可我就是忍不住,我看着你就只想拉你的手,我想抱着你,越近越好,你推开我会难过,但没关系,那之后还是想要靠近你。”
贺年的每一句话都无比直白,浓烈得让他无法逃避:“我想亲你,我想跟你告白,我不需要你资助我,我也不会在大庭广众下追求你、让你难堪,但我就是要说好多遍,我好喜欢你。”
“我知道我还是没做好,我不只想跟你做师生、做上下级,可是如果,如果……”
“如果你有一点点也喜欢我——我知道你不喜欢接吻,你要是愿意的话,”贺年虽然紧张得有些语无伦次,却依旧目光灼灼,“可以拉一下我的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