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某顾姓书生(二十六)

“这是你写下的《七略》?”会客的堂上坐着的是一个有着一缕山羊胡须的中年人,他的眉目有些严肃,身形高大,一手握住手中的书册,一手放在旁边的桌案上,他的坐姿端正且笔直,十分的具有威严感。

顾惜朝在堂下略略欠身道:“不错。”

傅宗书有些怀疑地瞧着这位新近中举的年轻人,在略略看过了这本书册以后,他稍稍点了点头,而后,才十分缓慢地说话道:“既然已经金榜有名,那么接下来等待你的,将会是一个不错的前程,和那些走投无路的穷书生不一样,你根本就不需要以此来作为你的晋升之资。”

“这不一样。”顾惜朝摇了摇头道:“做书生的时候有做书生的烦恼,但是等到中了举,那么,我应该忧心的,却应当是作为进士的烦恼。”

“进士能有什么烦恼?”傅宗书不动声色的问道。

“当然是之后的分配的问题。”顾惜朝侃侃而谈道:“有人留京入阁,也有人被派发偏远。这之后的去留问题,不就是中了举以后的烦恼么?”

“哈哈哈,不错不错,”傅宗书大声地笑了起来:“这确实是你现阶段最需要考虑到的问题。”

“既然有了烦恼,”顾惜朝一笑:“那么就应该积极地将之解决掉,所以我才会来到傅大人的府上。”

“哦?”傅宗书神色不辨:“你想要我来帮你将这个烦恼抹除掉?”

“是的。”顾惜朝低垂下眉目。

“这可难办的很呐,”傅宗书却是连连叹息道,但紧接着,他却是话题一转,向着另一个方向质询道:“如果我得到的消息没有错的话,你近些年来,一直居住的地方是苏遮幕的金风细雨楼?”

“金风细雨楼在朝堂上代表的态度,和我一直以来秉持的国策,可是南北两端,彼此冲突,”傅宗书忽而冷下声音道:“你这样的出身,又怎么能够让我相信,你不会是对方派遣过来的探子?!”

“这不一样,”顾惜朝没有被傅宗书的转变给惊吓到,他依旧长身玉立,十分冷静道:“金风细雨楼是金风细雨楼,但我顾惜朝却只是顾惜朝,我等两方,不可混之一谈。”

傅宗书冷哼一声。

“当然,苏楼主对于我之前的帮扶与照顾,也是我能够安然读书中举的原因,我对他也算是十分感恩,”顾惜朝叹了口气道:“可正是苏楼主对我的照顾,就决定了他不可能会让我来此作为金风细雨楼探子,我是他的一位故人之子,苏楼主一贯谦和待人,品性高尚,若是他人知道了他将故人之子送入敌对方以作窥探,这对于他在江湖上的名声绝对会带来巨大的损害,所以,就算不为了他的故人情谊,他也不可能会做出这样有损名誉的事情。”

似乎是被这样的言辞说服了稍许,傅宗书面上的神情缓和了一些。

“再加上,”顾惜朝一拱手道:“若是傅大人真的对我的来历有了调查的话,那么您就应该知道,我是在小时候被送到京城来的,而那之前,我所居住的地方,其实是在关外不远的甘南县。”

“甘南县?”傅宗书有些疑惑。

“果然如此,”顾惜朝叹息一声道,用一种不出所料的语气说道:“我的义父,正是甘南县的县官庄逸。当年因为酒后吐露狂言,说了一些冒犯了傅大人的话,之后就因为这样,蹉跎了京城六年,六年之后,才被送到那样一个偏僻穷苦的县城,虽然才华横溢,但一生仕途,就仅仅止步在那样一个困苦的地方,他常常掩面叹息,言语之中,经常流露出悔恨之意。”

“既然如此,”傅宗书转了转大拇指上的翡翠玉戒,冷笑一声道:“我对你的义父而言,可不就是阻碍了他前程的大仇人?”

顾惜朝却摇了摇头,而后道:“这其实是与傅大人无所关联。我在京城里呆上了那么多年,也渐渐调查清楚了,当年那些话根本就没有传入到傅大人的耳中,只是一位希望攀附在傅大人身上的官员私自定下的决策,傅大人对此毫不之情,在这样的情况下,我若是坚持仇恨大人,那也实在是太过不知好歹了。”

傅宗书捋了捋自己的胡须,泄露出微不可查的得意道:“你也算是有心了。”

顾惜朝将一切都看在了眼里,他当然知道,有些事情并不需要人亲自来做,只要流露出一点的意思,或者轻轻一句话的吩咐,就可以让别人前仆后继地赶上来,这就是权力最为吸引人的地方。

“我来到傅大人的府上,不仅仅是为了我义父之后的前程,”顾惜朝露出些许的担忧来:“我也还在为自己担心。”

“你又为自己担心什么?”傅宗书惊奇道。

“担心大人对我的观感,”顾惜朝忧虑道:“若是大人知道了我义父的事情,也同样有人害怕我留在这个地方,会让大人不高兴的话……我不想做第二个义父。”

“哈哈哈哈,”傅宗书大声笑了起来:“这算什么,不过是几句酒后失言,顾探花也是思虑太重了,是手下人擅自揣摩上意做下的糊涂事,我又怎么会迁怒到顾探花的头上呢?”

“大人真是深明大义。”顾惜朝又一拱手,十分佩服道。

“你也是为了自己的义父所想,”傅宗书理解道:“顾探花一派父子情深,想要为自己义父博得一个更好的前程,这一点我也明白,可是这样却不足以说服我。”

顾惜朝愕然道:“不知傅大人还有何疑惑?”

“金风细雨楼虽然只是一个江湖上的势力,”傅宗书淡淡道:“但是因为它处在京城之中,所以难免也和朝堂之上扯上了关联,它和我是有些不对付,但是和另一位诸葛大人可是有着不错的关联,你想要求前程,与其来说服之前不怎么熟悉的我,还不如去让苏遮幕求一求那位老匹夫,那老匹夫虽然人不行,但在朝堂上还是能够说上几句话的。”

“大人说笑了。”顾惜朝却冷下了言语,他面无表情地回应道。

“哦?”傅宗书来了兴致:“看你的表情,似乎有些不忿?”

“大人好眼力,”顾惜朝长长叹息一声,然后道:“苏楼主是对在下有恩,但是在义父的事情上面,他确实做得有些不地道。”

“怎么说?”傅宗书颇感兴趣道。

“无论如何,那件事情都已经过去了那么久,恐怕连那个试图攀附大人的小人也将这件事情抛到了脑后,”顾惜朝寒声道:“若是苏楼主真的和诸葛大人有些关联的话,不过是靠近关外的一介小小官身,就算是略微地动一动,对于他们而言,恐怕也只是一件根本添不上麻烦的小事情,但是一直到了现在,也不见义父大人的位置有所改换,可见他们根本就没有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过。”

傅宗书目光奇异地瞧着顾惜朝,面上却流露出遗憾与叹息来:“也确实如此,那位苏楼主确实做得不对,也难怪顾探花心生怨恨。”

他放下了手中的《七略》,态度稍显亲近道:“这本书我虽然只是翻看了几页,但只是其中的一些小篇幅,就足以看出顾探花在策略之上的天资,顾探花说是担忧自己之后的前程,但是在我看来,有了这样的才华,又怎么不会有着一个足以与之相匹配的前程呢?顾探花回去稍待几日,相信以圣上的眼光,不会让顾探花这样的人才流落在外的。”

顾惜朝感激而去。

等到这位新科谈话告辞离开,傅宗书才冷下了神情,他的身边是一位得他信任的老管家,见到自家主子神色不对,试着开解道:“可是这顾探花有什么地方不对?”

“不对?”傅宗书反问道:“他哪里有什么地方不对?”

“那您为何这般……”管家不解道。

“深受苏遮幕大恩,却在一朝得势以后,投向了他敌人的一方,”傅宗书摇了摇头,不屑道:“升米恩,斗米仇,说得就是这位新晋顾探花了。”

“既然如此,这样的人就不应该重用了。”管家小心道。

“哈哈,”傅宗书却反而笑了起来:“你错了,越是这样的人,就越是应该要用。”

“这世上多得是忘恩负义之人,”傅宗书唇边染上笑意道:“这位顾探花虽然让自己表现得多么漂亮,那也只能说他是虚伪至极。在这之上,他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但越是这样的人,他就越是看重自己的利益,只要我能给他想要的,他就会像是一条狗一样,死死地追在我的后面,再怎么驱赶,也不会离去。他们舍不得那一根根的肉骨头!”

“大人英明!”老管家急忙拍马屁道。

傅宗书哼声笑道:“更何况,他之前也算是金风细雨楼所属的那一派系里,接纳对方的叛徒,这不就是最好的打击他们的办法吗?我真的想要看看,那样一群天天喊着主战的人,在面对这样一位顾大人的时候,又会是怎样精彩的表情,真是想一想就让我开心的不行!”

“大人实在是睿智啊!”老管家赶忙舔道。

金风细雨楼中。

苏遮幕已经离开了前段时间一直躺着的病床,他的脸色红润,肢体有力,坐在堂中的大椅上,也能够很明显看出他面色上的轻松与喜悦,这是摆脱了病魔之后的欢悦,这段时间以来,整个楼中一改之前的沉郁,开始焕发出新一轮的活力。

他收到了楼中管理人员送上来的情报。

渐渐的,他的神色凝重了起来。

苏梦枕就坐在苏遮幕的下方,他的面色依旧很苍白,因为冬日寒冷的关系,他穿上了十分厚重的衣袍,红色的衣袍上是一种黑底暗金色的纹路,颈边是一圈白色的狐裘,他的面貌近些时日似乎消瘦了些许,衬托得他的下巴有些尖,但他仍然没有改变的,是他不曾流露出丝毫虚弱的姿态,还有他目光中不熄的寒火。

“发生了什么事?”轻咳了一声,苏梦枕问向自己的父亲。

凝聚起了眉头,苏遮幕将这份情报送到了自己儿子的手边。

看了一眼这份令苏遮幕不快的情报,苏梦枕只是微微闭了闭眼,然后睁开眼后,才十分不赞同地评判道:“这样做太过危险了。”

苏遮幕抖动了一下胡子,生气道:“这上面写的是惜朝在傅宗书府上和他之间说过的一些话,那位傅大人已经接受了他的投诚,他有什么好危险的!”

“父亲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苏梦枕淡淡道。

“你相信他?”苏遮幕有些不解道。

苏梦枕微微笑了起来,他的笑容很淡,却有着一种不可置疑的温暖之意:“我不知道他是为什么想要对付傅宗书,但是想要潜伏在他的身边,为了博取傅宗书的信任,有些时候,他就会面临一些不愿去做但是却不得不去做的事情,而且,虽然傅宗书为人多疑奸诈,顾兄很难说不会露出任何的失误之处,金风细雨楼中也曾有人受此重任,但大部分弟兄一旦暴露出来,极少人才有幸能够活着回来。”

“这份情报对于顾惜朝的话描绘得如此详细,”苏梦枕瞥了一眼这张薄纸,然后道:“我相信,这是傅府故意流传出来的,为的就是让顾兄投诚一事再也没有任何的转圜余地。”

苏遮幕也叹息一声,而后沉默了一会,他才又一次询问道:“但是你才不过和惜朝相见过几次而已,这份情报上对于他背叛的理由说得有理有据,你又是为了什么,会这样确定他是想要潜伏在傅宗书的身边,而不是……真的背叛了我们?”

“虽然我和顾兄只是见过几次,但是父亲你却经常在书信中和我提起过他,”苏梦枕十分平静道:“或许之前的顾兄确实是有着背叛的可能,那个时候的他,太想要得到承认了,他将科举看得很重,为了读书他可以整日整夜地待在书房之中半步不出,抱着这份功利之心,就很容易走上歧途。”

苏遮幕点了点头,他没有反驳苏梦枕的话。

“但是后来他却改变了自己,”说到这里,苏梦枕的眼神中透露出些许的敬佩之意:“一个人的性格是与他的出生与环境有关,一般在小的时候,就可以将他的性格塑造完成,或许后来有很少的人意识到了自己的缺陷,但是却更少有人能够将自己扭转过来,当然,更多的其实根本就没有办法察觉到自己的缺点,知人者智,自知者明,说得就是这样的情况。”

苏遮幕回想到了顾惜朝的小时候,又一次点了点头。

“我不知道是什么让他发生了这样的改变,”苏梦枕语气镇静道:“但是等到他改变了自己以后,我就更加愿意和他成为一个朋友,而对于自己的朋友,我总是会愿意完全去相信他的!”

苏遮幕面上显出既骄傲又苦恼的神情,“你知道我那个时候躺在床上以为自己就要离开这个世间的时候,最后最担心的一点是什么吗?”

苏梦枕默然不语。

“看来你也知道,”苏遮幕忍不住叹息道:“相信自己的朋友与弟兄,这是你作为金风细雨楼楼主应该做到的事情,我相信你也可以凭此,得到更多的兄弟与朋友。但是……作为你的父亲,我却忍不住担心你,担心你苏梦枕。”

“我不管你之后会在这江湖上闯下怎样的威名,但是在我看来,你也只是个人,而且还是一个生了病的年轻人,”苏遮幕忧虑道:“你的信任太过轻易托付的话,一旦遇人不淑,就很有可能会伤到你自己,而我作为一个父亲,在临终的时候,一想到这里,就实在不忍这样离去。”

苏梦枕感动道:“让父亲在离开的时候也放不下心,实在是我这个做儿子的不孝。”

“我知道你虽然这样说,可是以后却仍然不打算改变。”苏遮幕哼声道。

苏梦枕偏过了头,避开了自家父亲的直视。

“知人者智,自知者明,很少有人能够将自己的性格转变过来,你或许就是这其中最顽固的一个吧。”苏遮幕将苏梦枕之前自己的话重复了一遍,这让苏梦枕的目光仿佛被地面紧紧地吸附住,怎么也难以转向。

见到他如此这般,苏遮幕又忍不住哼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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