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是之前便认识“沈元”,这位青衣的道者看过来的目光中流露出一抹奇异,是对“沈元”现在所表现出来的恭敬与沉静,但这眼神也是一掠而过,他这一次来相见的,是为了正手抚书卷、坐在石桌之侧的苏夜的,而至于“沈元”,不论他有多少的改变,也与他无干。
“如果我没有听错……”这位青衣的道人有着一副飒飒爽朗的好相貌,他面目白皙如玉,眸如点漆,眉眼有些细长,这为他俊美的五官添上了些许逼人的锋锐,他微微笑着冲着苏夜点了点头,这缓和的姿态也冲淡了一份他随身带来的冷意:“你刚才所说的那位发来拜访信函的医道好友,应该就是我了?”
“这位是七十二福地衡山青玉坛的坛主厉初簋,”苏夜抬手介绍道:“青玉坛作为道家一脉支流,尤以丹道为盛,其中对于人体的调理研和,修仙界中其他传承中无能出其右者,徐老的医术在人间也算得上高超,但既然他也无能为力,那么,你倒是可以让厉坛主给你看看。”
这一次这位厉初簋修者投过来的目光则是有力多了,如同凝成了实质,一寸一寸地,将“沈元”从头到脚审视了遍。
“劳烦厉前辈了。”“沈元”心中的盘算落空,他微微低下了头,恭谨地行礼道。这掩盖住了他内心深处的诸多波动,他对于自己的失忆有着几个不同的猜测,而其中最有可能的一个……如果被面前这位修仙者看了出来,“沈元”的心中一阵发冷。
“是腿骨出现了问题么?” 厉初簋很快就找到了“沈元”的伤势,他轻轻一笑,手中拿出了一个玉白色的瓷瓶,“这不算是什么太大的伤势,” 厉初簋轻描淡写道:“青玉坛弟子们随身携带着的普通的丹药就可以在短时间内将其治愈,这是更上一等的丹药,可以最大限度地缓和伤愈途中的痛苦。”
“嗯?”本来已经快要结束的检查,像是又发现了什么一般,厉初簋突兀地停下了自己的动作:“贤侄好像脑袋上也受了些伤,似是有些淤血还未散尽……”
“沈元”下意识的看了一眼苏夜。
可真是不走运呢,苏夜置身事外一般悠然一笑,这个村庄是他的烙印所决定停留的地点,苏夜也是借此做出了一些谋划,熟料这位遭遇凄惨的仙人半魂却好巧不巧地渡魂了进来,这也算是某种程度上的自投罗网了。本来因为他失却了记忆,没有想要在此地搅风搅雨的心思,苏夜也不是不能将他视作一枚意料之外的棋子,当他的价值没有能够体现出来的时候,放置在一边并不理会,可但还没等这半魂理清楚自己紊乱的记忆,将自身的状态调好的时候,就遇见了厉初簋的拜访,作为修仙界有名的七十二福地之青玉坛的掌门人,从地位上来说,厉初簋已经是站在较为顶尖的那一批人之一了,从实力上来说,将近些年来有些颓靡的门派重新拉起,他也可以算是少有的修仙界的高人了。
一个是一半的仙人魂魄,一个是人间修行界的最顶尖的高手。
“只是记忆受到了些损伤……”不论如何,“沈元”也没有能力改变自身现在的处境,他低低声回答道,他只能寄希望于自己没有问题,又或者面前这位道者看不出来自己的问题,这样任人宰割的处境,让“沈元”悄然握紧了自己的拳头。
厉初簋眉毛陡然竖起,他忽然消失在原地,出现在“沈元”身前一步远,伸出手,猛地抓住了对方的手腕,而与此同时,一股丝毫未曾加以掩盖的窥视感从这道者的身上浮现而出,就像是从门外闯入进来的恶客,不仅不加以掩饰,反而大摇大摆地搜寻起主人家屋内的设置,“沈元”的目光骤然凌厉起来,一种被深深冒犯的不悦的感觉令他怒气勃发。
但他压抑住了自己的本能。
若有若无的记忆的丝缕从灵魂深处飘扬开来,莫大的沉重与痛苦就着这飘絮般的记忆,被携裹着触动他彷徨的心灵,一时之间,“沈元”竟有些畏惧不前的踌躇之感。
他竟然开始害怕自己的过去!
他怎么可以害怕自己的过去?!
“沈元”的面上浮现出一缕坚决,站在他面前的厉初簋的神情上看不出什么波动,但“沈元”知道,最好不要将希望放置在其他人的身上,如果连自己都没办法摸清楚自己的情况,那接下来到底应该如何应对,又有谁来告诉他呢?
“沈元”微微阖了阖眼。
“你不是我儿!!”突如其来的吼声犹如最尖锐的针刺,恰好刺入了“沈元”此时最为恐惧的秘密,他的身形猛烈地颤抖了一下,头脑一片空白,支离破碎的记忆中,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面带恐惧与愤怒,站在家丁们的包围圈外,手指颤抖地指向他的方向,除了显而易见的悲伤与杀意,不曾见到丁点其他的感情。
“夫君,为何深夜迟迟不归?”昏黄的灯光下,梳下了发髻的妇人为他端来一杯清酒,面上露出深切的哀愁:“新婚不过三月,夫君可是厌倦了妾身,想要做一位负心薄幸的无良之人?”
“婆婆,幺儿可是被鬼怪迷了心窍?”有妇人的声音在他的身侧响起:“那可如何是好,还请婆婆快快作法驱逐,其中一应钱财花费,婆婆无需忧虑。”
……
我是谁?
云海花林里,有谁在对他说话:“……长琴,你的曲子真好听,我……喜欢……”
画面一转,仙气盎然的辉煌宫殿之中,有人端坐在高高的神座之上,雍容华贵的衣冠之下,一双淡漠无情的眸子停留在他的身体上,雾气缭绕之中,他的双唇微微开启,似是在说些什么,又或者是在审判些什么:“……不得……仙……亲缘……孤煞……”
“醒来!”外界有人一声呵斥,“沈元”大汗淋漓地从过深的记忆中回转过来,不知何时,他已经蹲下了身子,除开一只手牢牢地被攒在厉初簋犹如铁筑一般的五指之中,另外一只手正死死地抵住了额头,像是痛楚无可抵挡地袭来,一瞬间便击倒了他。
“啊,抱歉,一时有些情急。”青衣的道人倒是率先为自己的行为道了歉,面上浮现出一缕惭愧:“只是贤侄今日的言行不同于以往,再加上……失忆,这变化令我想起了修炼界中一位善于夺舍的积年老魔,因为担忧贤侄遭此毒手,所以手段不免过于莽撞了些。”
这竹林清风带来的凉意平复了“沈元”的燥意,他低垂着脑袋,没有从地上站起,他听见身边两个人的对话声似有若无地传入了他的耳朵里。
“这么说,”苏夜的声音清清朗朗,“你是怀疑他的失忆是因为魂魄出了问题?”
“不错,”厉初簋的话语之中愧意更深:“但事实证明我错了。沈贤侄不过是因为受到了惊吓,导致魂魄有些不稳,再加上后脑之中淤血作祟,所以在一时之间难以回想起自身的经历过往,这样的情况虽然少见,但也不是没有发生过。”
说谎!
彻底明悟了自身并非“沈元”的灵魂十分理智地判断出了厉初簋的谎言。
周围的环境寂静了稍许。
“那么,”苏夜淡淡道:“你准备如何安置他?”
“因为涉及到了魂魄,”厉初簋有些为难道:“这样的伤势并非普通的伤势,我在出门之前,也没有料到会遇见这样的情况,所以也没有带上治疗灵魂的丹药,再加上人的魂魄有三七之分,其中蕴藏了诸多的隐秘,为了防止出现意外,贤侄最好还是与我一同回归青玉坛,这样也好就近医疗,杜绝更多的伤害。”
“沈元”抬起头来,厉初簋并没有看他,这道人身体高挺,形容潇潇洒洒,一举一动都带有世外之人才有的淡然与超俗,但“沈元”却绝不会认为他对于自己有着什么样的好意,且不说他此刻已经褪去了其好友之子的身份,再加上之前感受到的,那一闪而逝,被压抑得极好的……贪婪的欲望。
半仙的魂魄啊,厉初簋的内心蠢蠢欲动起来,他素来瞧不起那些被繁文缛节规划住的修仙者,修者本身就是超然于人世之上,那些只是为了维持凡人自身生存条件而被创造出来的道德律法,居然也同样被套牢在修仙者们的头上,这本来就是一件相当荒谬的事情!
以魂魄入丹就更是一件不能被常规常理所接受的魔道之举,一旦这样的行为暴露开来,青玉坛流传已久的正道的名声,很有可能就会在他这一代的手上败落得干干净净,所以厉初簋的动作一直非常的小心,就算真的在哪里搜集了生灵之魂,也会将尾巴扫得不落一片尘埃,这些毁灭之举,它可以是妖物所为,可以是魔族所为,但绝不会是他厉初簋所为!
而这一次,他居然会在这被夺舍的“沈元”体中,感受到只有仙界才会有的仙灵之气!
仙人的魂魄又将会为他的炼丹之道带来什么样的变化呢?他停留在升仙之前的最后一步十几年,今日就是他修道以来最大的机缘啊!
之前因为顾忌这位隐居于此的好友,在急切之中才杜撰出一个“魂魄不稳”的借口,但其实,若真是要做到万无一失,最稳妥的方法其实是……
一丝杀意在他的心底悄然酝酿。
这杀意是如此的隐蔽,它的出现也短暂犹如夜间流星,甚至是连觉醒了自己过去一部分记忆的“沈元”也没有察觉到厉初簋心态的变化,一直到苏夜扣起手指,面无表情地轻弹了一下手中的书页。
厉初簋的面容上少见地划过一丝犹豫。
“我记得,我与沈居士你初次见面,是在十年前的国度京城吧?”厉初簋有些唏嘘地感叹起来,他遥想起来过去的那段时光,那个时候他也是初次出得门派,因为不曾想过融入其中,所以他都是以一种旁观者的姿态来经历浊世浮沉,而那个时候,也就是苏夜选择的烙印融入的时间段,十年之前,没有一人能不为这位踏入京城的少年人的风采所震慑,就算是一直以一种漠视姿态的厉初簋也不得不降落其中,第一次选择了与自己眼中的“凡人”交流。
“我曾经邀请过你踏上仙途,”厉初簋十分诚恳道:“就算是现在,那份邀请也依然作数,而我此次下山,也是因为青玉坛中妙法长老前段时日中寿数已尽,当年我就觉得,论心智之深远、论悟性之透彻,在我所见所闻之中,无有可与你媲美之人,你天生便应该是属于修仙之人,若你此次应允邀约,日后青玉坛长老一职,吾当双手将之交付而上,甚至是……”他转头看向了呆立在一边的“沈元”:“甚至是此次所得之机缘,也并非是不能共享……”
说出这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就连厉初簋自己,也稍稍为这份十年已久的情谊感到震惊,他清楚明白的知道自己修仙的脸皮下是怎样的一个自私冷血的灵魂,也正是如此,他才为自己做出的选择感到不可思议。
可惜,若是他这一次再次拒绝我,那么……
厉初簋首次感觉到了遗憾与怅惘。
其情也真,其杀意……也坚韧凛冽,无从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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