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蒙蒙,江湖泛雾。
到了夏天,许多莲花也开了,在湖上亭亭玉立,粉白的花瓣舒展,一只素手伸出,轻轻剥下软薄的花朵,那指尖比花瓣还软。
划船的舟子立在船头,斗笠蓑衣,轻荡碧波。
矮小的舟蓬里是两个少年人。一个青衣,一个白衣,俱是极俊美。白衣少年捻了捻花瓣,似乎轻嗅了一下,约莫是无聊,便逗弄似的对青衣少年说,“小公子,我问你,我摘了这花,是它幸还是不幸?”
但他心里暗暗想,中原那些名士,惯是虚伪,若说不幸,就是它开的好好的,平白毁它性命做什么?说什么“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若说幸,就是“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好像折了花,就是叫它没白开一场。
他微微有些狭长的眼睛波光流转,似笑非笑地看着少年,等他回复。
青衣少年答,“你该问它。”
言下之意,何来问我?
白衣少年笑道,“它又不长嘴,不会说话,只能问你。”
对面里,青衣少年闻言微微抬眸,他才瞧清楚对方的模样,于是暗想,我是个真女儿,他一个男儿郎,怎么也生的这样秀气?偏偏有点“观音痣”,在这小公子身上也合适,传闻观音男身女相,此人也如此。
他听见对方那辨不出分毫喜怒的平淡声线道,“既然它不会想,也不会说,幸与不幸又如何?”
白衣少年一下对他产生了许多兴趣,见他面容沉静,有心要叫他破功,笑道,“不对,我只说它不会说话,又没说它不会想,你又不是花,怎么知道它没有神魂?”
青衣少年不语。
这便是诡辩了,他不是花,花也不会说话,是否有灵,不可证,只能由这白衣少年信口。他不欲与人争口舌之辩,干脆不再回答。
“真无趣。”白衣少年见他神色淡淡,似乎不想同自己继续讨论,大失所望,“你小小年纪,怎么就这么闷?说赢你也不在乎,说输你也不在乎。”
大抵是她自傲的那根能说动死人的舌头没了威力,她越发起了胜负欲,一定要逼得他变了神色,和往常那些人一般气急败坏的申辩。
她博览群书,可不止懂几句词而已,唐宋大戏的戏本,裨史传奇,也没少看。乌亮的眼珠动了动,刹时又有了说辞,“你看,西湖微雨,同泛莲舟,我白衣,你青衣,像不像白娘子和小青?”她话一出口,越发觉得是如此,反而把自己逗笑了,“对了,小青确是男儿身。如此便全对上了。”
她似乎未发觉自己已透露了女儿身份,或许也不在乎。
玩兴大起,她拿手里的莲枝在他眼前晃了晃,笑道,“小青,小青,你说说看,谁是我的刘汉卿?”
戏本故事中,青蛇白蛇,书生刘汉卿,俱在舟中。眼下却只有他二人。
少年微微避开她的花枝,淡淡道,“船头就是。”
白衣少年那玉白的脸一红,却不是羞的,而是气的,“他也配?”撑船的不过是个下等渔夫,又是中年年纪。
她气来的快,也掩盖的快,很不想表露出自己逗弄不成,反而为人惹恼的羞窘,脸上重新挂起了微微矜持的笑容,“小公子,你叫什么?”
少年道,“萍水相逢,你不必知晓。”
我偏要让你说。她心想,哼,还要求着告诉我最好。
“你不说,我怎么称呼你?”她道,“我知道了,你是不是喜欢我叫你小青?”
对方神色不改,完全不被她引怒。
闷葫芦。她嘀咕了几句,又重新转头出窗外,袖中小剑滑出,刷刷割了许多莲蓬,放在案上,凝眉看了一会。
她还是头一回在画上以外的地方亲眼见到这东西,往常没少喝莲子粥,眼下却不知道怎么办了,但她主意多,转眼又来了作弄人的法子,轻唤对面的少年,“小青,你生了一副要坐青莲花的样貌*注1,不如好心施善,替我剥几枚莲子?”
说完又像卖弄似的,吟了一段《魏佛狸歌》,“云中孤月妙无比,青莲湛然俯下视。”,当然,此歌乃苏子歌前人勇,暗指北方敌虏,以她的身份念来,实在讽刺无比。
少年不语。
白衣少年支颐,“你是不是觉得我戏弄你?我不是江南人,采莲只在诗中闻,从没亲手剥过莲蓬,你信不信?”
少年道,“信。”
她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眼一弯,不自觉地流露出几分妩媚,“那你要不要帮我?”
本以为事成在即,少年反而冷冷地道,“不想帮。”
此时才算回敬了她逞口舌之利,胡乱叫他的得意。
白衣少年气红了脸,一时心中忿忿。这人真是个呆子,多少人赶着服侍她,她尚且嫌弃呢。上一个敢这样拒绝她的,还是……哼,早没有人敢了。
但她对自己的情绪控制能力颇强,胸前稍一起伏,缓缓吐出一口气,又恢复了原样,笑容温和,姿态看起来不如之前惫懒烂漫,反而正经了些,“小公子,我不逗你玩了,我姓赵,单字明,虽说萍水相逢,可我觉得与你颇为投缘,不如交个朋友?”
少年道,“不必了。”
当下把她噎的说不出话。
小舟拨开层层莲叶,才到了渡口,青衣少年简短一句告辞,弯腰钻出船篷,撑伞走入绵绵雨幕中。
赵明望着他的背影,周围不知何时现身了许多人,还有人牵来一匹马,似乎都是来接她的奴仆,可这伙人各个身强力壮,孔武有力。
她淡淡道,“去查查他。”
“是。”
江南秀丽,白墙青瓦,两岸杨柳,青衣少年穿过了几条巷子,墙上是峨嵋派的标志,只是唯有剑在,不见佛光,并非灭绝师太紧急召唤弟子的令符,而是弟子间互相辨认用的。他敲了敲紧闭的院门,
开门的是个青年,却对着他垂首,恭恭敬敬地喊,“教习师叔。”他虽然年纪大,入门却不如少年早。
峨眉演武厅,是掌门灭绝师太传授功法的地方,她门下亲传弟子里,静字辈静玄在左,奉教鞭,再下一辈就是这位教习师叔,居右,奉剑。其余弟子在蒲团上听课,外门弟子只能或跪演武场,或在门外阶上。等实操时,是七位静字辈师姊(静照镇守三省室)领着弟子们修习,教习只偶尔过来。
他话不多,但教的好,弟子们盼他青眼,指点几句,只是总看不见人。
少年微微颔首,算是应了。
男弟子将他迎入,一边好奇地问,“师叔头回出山,是孤身一人?”
少年嗯了一声。
其实原先,是殷梨亭要来,但他来峨眉退亲时受了伤,武当五侠中另外四个将他留在武当,明着是说养伤,其实是怕他和少年对上,弄的反目。毕竟这伤,正是拜对方所赐。
那日他回了峨眉,正和纪晓芙谈话。
许是因为心忧,她消瘦了许多,皮肤也颇为苍白,见到他时仍振奋了些精神,却不免紧张,“殷六侠,他,他怎么说?”
李放道,“他全答应了。”
纪晓芙低声道,“那就好。”她被退婚,名声如何,倒还在其次,总算了结一桩冤孽。
她又问,“不悔如何?”
“在武当玩的很开心,”他道,“交了许多朋友。”
“那很好,憋坏她了。”纪晓芙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提到杨不悔,她的心情明显好了很多,“我还有几日就可以出去了,正好赶上她生辰,今年不会错过了。”她忽然又问,“放弟,那日你可有事么?”
“并无,”李放道,“我会去。”
“好,她一定会很高兴。”
但才露出笑颜不久,却听见外面脚步声,二人默契地住了嘴。
门外传来扣门声,然后是静照的喊声,“李师弟,你和晓芙先出来吧。”
纪晓芙开了门,却见静照对她微笑,那笑容中还有几分促狭,“殷六侠前来拜见。”
她脸色煞白。李放亦没料到殷梨亭居然与他前后脚上了峨眉派山门。
也不知他与灭绝说了什么,灭绝大动肝火,似乎要和他动起手来,纪晓芙早就奔到院中偷听,似乎里面情况不好,悚然一惊,连忙求了李放去劝劝师父,她是不敢去见殷梨亭的,只能回屋闭门装病。
李放去的时候,正听见灭绝在怒斥他,“好个侠义无双殷六侠!你怎么对得起晓芙!你若不喜欢她,原先就不要答应张真人,如今又来退婚,你教别人怎么看她?”她最是护短,几个女弟子中,一向最疼爱纪晓芙,乍听见这种消息,真是宛如往她头顶浇热茶,满脑子的火气在沸腾。
身形颇为消瘦的白衣青年站在原地,从背后只能看见他低垂着的脑袋,他低声道,“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师太如不原谅,也无妨,只是我配不上纪姑娘,还望您答应。”
灭绝道,“你不该求我的答应,你做出这种事,该去请晓芙原谅你!”
青衣少年以剑鞘扣了扣门,“师父,弟子来拜见。”
灭绝抬眼看到得意弟子站在门口,想来也听到了她的话,干脆招他过来,“小放,你过来。”
李放依言。
灭绝冷冰冰地道,“这是武当的殷六侠,想来你认得的。他与你纪师姊原有婚约,如今却负了她,移情别恋,我问你,同门遭此羞辱,你怎么办?”
李放不语。
灭绝却以为他和殷梨亭颇有交情,怒道,“你还厚此薄彼不成?!敏君当年被宵小戏弄,你一剑废了那人手臂,如今你纪师姊遇此奇耻大辱,你却无动于衷?”
她喝道,“拔剑!”
此时如无动作,灭绝虽怒,也不会逼迫他,但这也意味着,她会亲自动手,如此情况,她只要不将人废了,杀了,无论怎么做都是合理的。张三丰似乎也默许了。可她真要出手——四象掌的掌力岂非让人血气翻涌,痛苦万分?
青衣少年伸手握住剑柄,抽出了火树琼枝,他垂眸看去,雪亮的剑光正在二人中一闪,照亮了他雪白的面庞,殷梨亭抬头与他对视,居然露出一个安抚的微笑来。
他抿唇,握紧了剑。
灭绝怒道,“还不动手!”
李放与殷梨亭四目相对,他背对着灭绝,张了张嘴,无声道,[抱歉]。
他在师姊和殷师兄中选择了前者,他帮师姊几分,替她隐瞒几分,也对不起殷师兄几分。但人有亲疏远近,这是师父自他小时就教他的道理,她护短,也教他护短。
她早就许他以峨嵋派四代掌门之望,因此更盼他一心为同门。
殷梨亭与他对视,眼神却很温和。
剑锋横穿,鲜血四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