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不悔怒道,“你太过分了!”
殷梨亭急忙辩解,“不,我不是,我的意思是,我不会和你抢。”
只是这样说好像也怪怪的,他口不择言道,“我,我已经和峨眉的纪姑娘订婚了,自然不会……”
李放一凛。
杨不悔愣道,“啊,你有未婚妻啊?”她之前知道殷六侠已三十岁了,本以为他是做了道士不娶妻呢。
殷梨亭点头。
李放道,“不悔,夜深了,你先去睡吧。”
杨不悔通常要求被满足都会很听话,李放牵着她,忽然对殷梨亭道,“师兄,劳烦你等等。”
殷梨亭不明就里,点点头。
李放把杨不悔送回屋里,临走时,她还笑嘻嘻地拉他,“放哥,我东西落那了,明天你要还我。”
看她那得意神态,哪里是忘了,分明是故意落下的,好让李放明日来找她。只是叫她这样千方百计才能见自己,李放未免有些愧疚,便答应了。
他回亭子的时候,殷梨亭正站在石桌旁,愣愣地看着妆奁,不知在想什么。
见李放来了,他又是脸一红,“李师弟。”
李放将妆奁合上,垂眸沉思了一会。殷梨亭见他不说话,反而像面壁思过的孩子一般,乖乖站在一旁,直视前方,不敢低头看他。
李放心中想了什么,已不得而知,片刻,他轻声说,“师姊托我给你带了些话。”
殷梨亭愣了愣,“她,她说什么?”
这还是纪姑娘第一次有话给他……
他们订婚前后,都不曾多说话,订婚后,师太有意让他们见见,原来每年来的是李师弟,后来变成他们交替来了。只是虽然师兄们都有意创造机会让他们多相处,但他本就腼腆,纪姑娘矜持守礼,两人连话都不曾多说。
李放凝视了他一会,殷梨亭被他看的不自在,红着脸偏头。
李放轻叹道,“她希望你,向峨眉退婚。”
殷梨亭兀地脸色由红转白,呆呆地看着他,忽然急切地按住他的肩膀,“你说什么?”
李放重复道,“她希望你向峨眉退婚。”
纪晓芙那日在三省室,只恳求他这一件事。
他们的婚约,来自双方长辈的期许,但来的太早,或许也不是哪里有差错,只是怪世事难料,她最初也不知道自己会有那样一段孽缘。曾经在张三丰百岁宴上,她想过坦白,还是说不出口,如今才决心,不再继续伤害他了。
殷梨亭问,“为什么?”
李放道,“她告诉你,你很好,是她对不起你。”
殷梨亭却继续问,“为什么?”
为什么?
他在问自己。
少年慕艾,他曾经期许了这么多,哪怕他们什么也不需要有,只是想到她会是自己未来的妻子,想到两人可以同大哥和大嫂一样,相濡以沫,白首同心,就已经感到快乐。他也曾为此烦恼了这么多,甚至一度自暴自弃的想,不如从未发生过,但还是舍不得。
他一直在等。五年了。
他从二十五岁的青年,如今三十岁。如果她不肯嫁,他还可以继续等,只是怕她嫌弃自己更老了。
如今她托人转述的唯一一次,却是叫他退婚。
往日种种,连他自己可笑的期许,如同海市蜃楼般,美而虚幻。
他的手渐渐用力,李放的肩膀被他按紧,一时皱了皱眉,喊道,“殷师兄。”
殷梨亭低头看他,他一顿。
殷师兄的眼圈红了,眼眶中也已溢满泪水,可他自己似乎尚未察觉,脸上带着茫然与无措。他少时就爱哭,三侠俞岱岩被人残忍废去筋骨,其余弟子各个愤怒不已,张翠山爱憎分明,怒火尤其暴烈,只有他心疼师兄,哭个不停。
他不再是那个十八岁的少年了,可还是爱哭。
冰冷的泪水自他脸上滚下,滑过下巴,滴在李放手背。他似乎已经不在乎会不会被师弟看见,或者说,他已经难过到没有精力在乎,只是不断落泪。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呜声。
李放静默不语。
他从没安慰过大人,峨眉山上,只有小姑娘才会让他安慰。连丁敏君等师姊都不需要,她如果难过了,多半就是一边哭一边咒骂那个让她伤心的人,贝锦仪、纪晓芙等都被她骂的狗血淋头,她伶牙俐齿,骂起人来,就算满脸是泪,也不影响。李放给她递手帕,她只会倔强地说不需要。
但殷梨亭,他瘦削高挑,但到底是个成年男人,李放如果站起来,只到他的上臂。可他哭起来,实在像个小孩子,和方才的杨不悔还有些像,满脸泪花,死死抿唇,把呜咽声压抑着,身体微微颤抖。
他越哭,反而越难过,后来呜咽声压不住了,李放耳边就是他呜呜呜的哭声。需知他们在后山,靠山的是宋远桥和家眷的院子,他心知纪师姊的事不肯暴露,只好说,“殷师兄,去别处罢。”
殷梨亭垂泪,仿佛听不见别人的声音了。
李放低声道,“冒犯了。”
他揽着对方,以轻功掠过了后山,往自己屋中去。他从没去过殷梨亭的居所,自然也不知在哪里,唯恐横生枝节,干脆将他带回自己屋中。
到了屋内,他把殷梨亭放下,对方倒很自觉,坐在床边,呆呆地看着前方,两眼好像不会干涸似的流着泪。李放把灯点亮了,回头看他,竟然还在哭。他实在不能理解,许是因为他从没有过那些心思。
他走到殷梨亭身前,长叹一声,自怀中取出软帕,轻轻在那张哭的泛粉的脸上擦拭着。说来,那帕子还是杨不悔用过的,眼下已干了。软帕下的人身体一抖,眼泪居然流的更凶了。
李放:“……”
他把对方脸上的泪痕擦干了,殷梨亭的眼睛已经红肿了,那双瞳眸此时反而格外的干净,温润乌黑,带着水光,透露出一种赤子般的稚气。他的眼神有些空,李放轻轻喊他,“殷师兄。”
他仿佛才回了神,眼珠动了动,哀怨地看着他。
看起来有些可怜巴巴的。
他哑声道,“你,你不必喊我师兄了。”
李放说,“你们订婚以前,我已经是这样叫了。”
提到关键字眼,殷梨亭似乎又想哭了,眼睛里迅速溢满了泪水,只是这次他很自觉,自己偏头在李放手心的软帕上一蹭,把眼泪蹭掉了。只是他的动作实在不太准,湿润的眼睫毛扫过李放的掌心,留下一行水迹。
李放脸色青了一瞬,握紧了手帕,摁着擦了擦手。
殷梨亭问,“她只有那句话传我么?“
他犹豫地问,“她……是不是有什么苦衷。“
她吃了很多苦。
可能是还在幻想中的他无法想象的。
但对于她经历的一切,他没有责任。倒不如说,他也受累了。
李放从没问过纪晓芙这样的问题,但她主动同他说了,说了许多她过往只能藏在心里的话。千言万语,汇作一句——不悔仲子逾我墙。
杨逍改变了她原本顺遂的人生,但之后发生的一切,她很苦,但不悔。
殷、纪这两人,本不该如此伤心,都应得到自己想要的才对。
李放道,“她有。”
殷梨亭眼睛一亮,期期艾艾地道,“那,我也不在乎,我可以帮她……”
“你帮不了她。”李放道,“你退婚,才是帮了她。”
殷梨亭脸一白,猛地低头在李放手上一蹭,这次他连手帕都没蹭到,流出的眼泪湿漉漉地全沾在李放手背上。
李放到底忍不住了,伸出手指抵住了他的额头,把他往后点。
殷梨亭茫然道,“李师弟?”
他的神态实在无辜可怜,眼圈红红,眼睫毛上还挂着几点泪珠。
李放道,“殷师兄,冒犯了。”
他直接端着殷梨亭的脸,轻轻把他往床上推。殷梨亭不知道他想做什么,有些慌张又无措地喊着他,却顺从地被推到锦被上。
李放把手帕展开,往他脸上一盖,殷梨亭顿时眼前一片漆黑。
李放冷静地道,“好了,这样眼泪就不会流下来了。”
更不会到他手上。
殷梨亭:“……”
他萎靡了一会,又问,“是什么苦衷,不能告诉我么?”
李放道,“不能。”
殷梨亭说,“就算我——”他呜咽了一声,“就算我退婚了,好歹也算认识一场,算是感激她为我浪费的五年,我不能帮帮她么?”
李放道,“我已说了,你退婚就是最大的帮忙。”
也许是话说的冷硬了些,他顿了顿,又道,“或许你不能理解,但事实如此。你毫无过错,她希望你在退婚后,能找到真心相爱的姑娘。”
殷梨亭似乎沉默了一会,才轻声道,“她不相信我喜欢她么?”
倒不如说,她很庆幸他不喜欢她,眼前还没有在迷障中太深。相比她爱上别人时深刻、热烈、决绝的情感,殷梨亭的“喜欢”未免带了些少年幻想,而无感情基础,他陷的越深,只是自己将自己困住了。
这一点,纪晓芙懂得,李放却不懂得。论情爱,他和殷梨亭一样无知。
所以他道,“我不懂。”
殷梨亭轻声说,“我也不懂。”
他本以为自己懂了。
可如今却格外茫然。
李放轻叹一声,“你会去么?”
“我会。”殷梨亭低声说。
他像少年,不止在心性,也在骄傲。既然她如此明确的拒绝,他也不会死缠烂打。如果她像之前一样毫无表示,他反而会痴痴期许,格外执着。
李放哦了一声,“你可以不告诉别人有她的意思么?”
殷梨亭问,“为什么?”
李放道,“你若说了,她便活不成了。”
他把纪晓芙的原话原原本本告诉对方,“她说,无论你怎么说也好,她不会介意,如果保全你的名誉,自然更好,这是她诚心希望的。”
殷梨亭沉默了许久,嗯了一声。
李放道,“好,那你回去吧。”
殷梨亭:“……”
他脸蒙在锦帕下,闷闷地道,“我不想动了。”一场大哭,让他心力交瘁,整个人都惫懒了,只想躺着不动。
李放道,“不行。”
殷梨亭忽然孩子气地把锦被从身下抽出,像收剑似的,飞快把自己卷进被中,然后咕噜噜往床内一滚。
李放:“……”
殷梨亭脸贴着墙角,小声道,“我今天就睡这里。”
李放铁青着脸环顾四周,硬是没找到自己可以睡的地方,以他的习惯,更不会愿意露宿,睡在露水尘灰间。
他抿唇,取下剑,放在二人间,也不解衣,褪去护腕、鞋袜等躺了上去。等他躺上去了,才发现自己原来还没拆下杨不悔编的发髻,于是撑起身,去解头上的发辫。
初春夜寒,露重湿冷,殷梨亭贴着冰冷的墙壁一会,忽然意识到了这一点,动了动,侧身把被子抽出了一点,抬眼瞥着李放,却瞧见一道纤细身影,白玉似的皓腕从衣袖中伸出,带出小半截雪白手臂,伸向脑后,在墨发间动作。
殷梨亭登时红了脸,“李、李师弟。”
李放闻言向他看来,那张长大了越发动人的脸灯下直清丽不可方物,眉心朱砂艳红。
他不说话了。
李放道,“殷师兄,能帮忙解开么?”他看不到后面的发辫,只靠摸索,实在不知道杨不悔怎么缠的。
殷梨亭连耳根脖子都红了,“不不不,不行。”
片刻,他似乎又觉得自己的反应过于剧烈,垂着头低声道,“可以。”
李放背过身,殷梨亭撑着墙直起腰,先把上面的梨花珠钗取了下来,他握着钗,脑中又滑过许多胡思乱想,手上还在轻轻解那发辫,看得见的话,倒也不复杂,只是他时不时神游天外,莫名动作格外慢。
解完了发辫,乌发垂落纤细的后背。
殷梨亭把珠钗放在枕边,低声道,“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