峨眉山脚几里外,一座瓦房处,一个小女孩坐在台阶上,她年岁在五、六岁上,还用红头绳扎着羊角辫,撅嘴看着大门,门扉轻轻开了,她就仰着头去看,来人却不是她想的那个。
婆子拎着食盒,在她身边坐下了,打开来,里面是些饭菜,她一边往外拿一边说,“小祖宗欸,地上凉,你偏要坐这里。“
小女孩闷闷地说,“我要在这等他。“
婆子说,“这样晚了,他还没来取食盒,想来是有事耽搁了。“这种情况不常有的,总是那人定点到她这取了饭菜来,她就知道了,若不来,她便亲自给小姑娘送去。
小女孩说,“他要来,他昨天应了我。“
婆子把鱼刺挑开了,把雪白的鱼肉剥到她碗里,“他是不想失约的,可世上总有些事如此,能怎么办?你快趁热吃了吧。“
小女孩看着她递过来的瓷碗,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娘不来,他不来,他们都不要我了。“
婆子一惊,这话可不像小孩自己能想出来的,忙哄道,“什么不要你?你最懂事了,谁舍得不要你哟?哪个同你这样说?“
小女孩抹了一把泪,抽抽噎噎地说,“没谁和我说,我自己猜到了。”
“你自个乱想,”婆子给她擦了擦,她这样慈和,反而让小女孩哭的更凶了,好说歹说才劝她吃了饭,只是没往常香甜,只用了一点点,大半都留下了,她看的可惜,想干脆给自己孙子带回去。
真可惜哟,这样好的小娃娃,却是哪家的私生子。她娘也是好姑娘,怎么给人做了外室?
正巧她转过巷口,依稀看见一道青影,她眯眼看实了,那样俊秀的相貌,果然是李家公子,忙上前去见好。
李放朝她轻轻颔首。
婆子说,“我见您没来,已先给杨小姐用了饭了。”
李放道,“多谢。”
“值不得您这样说,”婆子受宠若惊,“我收了您这样多钱财,本是应该的。”她犹豫了下,又道,“小姐今天没看见您,心情不好,用的饭比往常少了。”
李放嗯了一声,她才放心地拎着食盒走了。
巷口往里走,才看到一座小院子,墙头很高,像是有意保护谁,门扉未掩,李放跨步进去,就看见石阶上那个坐着的小人影。
小女孩还暗自抹着眼泪,看到他来了,才呜呜地跑过去,捏着他的衣角,“你怎么来这样晚。”
李放道,“有些事耽搁了。”
他才拿软帕给她擦了擦,小女孩哭声一止,抽抽噎噎地问,“你怎么换了一条?”
李放:“原先的脏了。”
小女孩皱着细眉,“你不会脏,定是别人脏了,你给谁用了?”
李放道,“一个小姑娘。”
“小姑娘,多大了?”小女孩警惕地说,“不会和我一般大吧?”
想到李放去见了另一个小姑娘,还为她晚了不来见自己,不禁悲从中来,又红了眼眶。
李放叹气,“比你大许多。”
“真的?”
“果真。”
她才收了眼泪,又抓着他问,“我妈什么时候来见我?我好久没见她了,我好想她。”
李放道,“她有事。“
小女孩失望地垂下头,却也不问什么事,她实在是很懂事的孩子,知道母亲确实有难,也隐隐感觉她一直心情郁郁,很少问她为什么。
她又问,“你会来吗?”
李放道,“会。”
他打出一道气劲,把门扉掩上了,“下次不能这样开着门,和之前一样,明白吗?”
小女孩道,“我知道,除非有人敲门,你,娘,婆婆,其他人都不开,翻墙来的,我就躲起来。”
李放嗯了一声,牵她进了屋,带她识了一会字,才离开,他走前,小女孩依依不舍的,还是乖巧地一个人待在屋里,再次保证自己不会随意开门。
他的轻功卓绝,一跃可达三尺,几乎是当世罕见,借着轻功快捷赶回了峨眉,总算赶在宵禁前,又换了方向往三省室去。三省室是峨眉幽闭弟子的地方,犯了错的弟子都在那受罚思过。他过去的时候,管事的静照只是看了一眼,就让他过去了。
三省室最里头那间屋子正是纪晓芙所在,李放去时,她正愁眉不展地坐在桌边,望着一豆灯火发呆,直到见到他,才像有了魂似的,“放弟,你来了。”
她急切地问,“不悔怎么样?”
李放道,“很好。”
雇的婆子确实忠厚,感恩他们给价高,照顾她也算是尽心尽力,是真有几分疼爱的,她自己也自觉,不在外面多玩耍,寻常自己就在屋中看些书。
纪晓芙才松了口气,又有些心疼。哪家的孩子不是在妈手里长大?偏偏不悔命苦,有她这样的妈,还这样小,日日没人陪,没人疼的。
她怕峨眉的同门知晓,下山很小心,并不多待,却也不敢同家里说——她是绝不肯同殷六侠完婚,像她这样不幸又不祥的人,哪里配得起他?可是又无法开口,若叫人知道了,峨眉武当上上下下都不好看,纪家要因此颜面尽失,何况不悔的父亲又是……
无论她怎么做,说出这个孩子,抑或顺从心意和他在一起,哪头知晓了,都要伤透心,也只有他如意。她只能瞒着,等着,等殷六侠嫌她不愿完婚,来退亲了,才好叫自己的罪孽少一些。
她为不完婚,已离家出走了。爹要她回心转意,他和她一样倔,也不肯低头。她要瞒着所有人,生下孩子,还要照顾她,实在太难了,偏偏此时又如此拮据,怀不悔时已是伶仃一人,哪处回不得,遂无处可去,生产时,连稳婆都请不起,又不敢忽然同师姊妹借来钱财……
她忽然又思及这些往事,看青衣少年正在拿药膏,不由得垂下泪来,“放弟,我和不悔两条命,也多亏你了。”她的话是情真意切。
初被小师弟撞破,她也羞愤欲死,可他却没告诉任何人,不但为她遮掩,还要花许多心思照顾她二人,小小年纪,直比一些大人还像个负责的男人。
李放不接她的话,把药膏放在桌上,“你自敷吧。”
纪晓芙点点头,又愧疚地说,“我被幽闭在此,这几月又要你麻烦了,你……”虽然心疼女儿,她还是说,“你别因此荒废了练剑,若是忙不来,尽管不去便是,想来婆婆会尽心。”
少年道,“我自有安排。”
他这样说了,纪晓芙也没法说什么,只能应了他的。
李放又道,“不日我会去武当,带上不悔。”
纪晓芙脸色一白。
不悔,她只是不悔对他有情,可对与殷六侠的婚约,她是悔的,自觉负了人家,如今不悔同他见面,岂不是如鞭打她的脸。
纪晓芙道,“为何要带上她?”
李放道,“我此去会久些,她一人在家,也让人不放心,索性带她出去。”
“不可,不可,”纪晓芙连连摇头,一时牵扯到肩膀的伤口,痛呼了一声,又强忍道,“若是暴露了……”
“我会同她说明。”李放道,“她本不知你身份,只说个假名便是。”
语毕,他也不再说话,只是由她决定。
权衡许久,纪晓芙才勉强答应,毕竟把女儿一个人留在无人看守的屋中几月,她也实在不放心。两人又商谈了一番,李放才出了三省室。
这厢,因暂时没有安排屋子,周芷若同接她来的姊姊睡在一起。
贝锦仪道,“明日师父相看你,你要乖些,但也无需担心,我看过的,你的根骨很好。“
周芷若问,“什么是根骨?”
“习武需要一副好根骨,”贝锦仪说,“师父爱才,定会喜欢你的。”
周芷若仍然有些不安,不过想起白日里的事情,又小声问,“那个哥哥也是峨眉的弟子么?”
贝锦仪笑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在想,一路上见了许多姑娘,独他一个男子是不是?峨嵋派也收男弟子的,我们师父虽然出家,我们可都是带发修行。只是男弟子少,一般也不住门内,他们有些就住山脚,寻常不上来。”
周芷若噢了一声。
贝锦仪道,“你好奇,我再同你讲讲他。他是我们这辈最小的,”她促狭一笑,“你入了师父门下,他之下就有个更小的了,到时你独你一个叫他师兄,我们都叫师弟的。”
周芷若脸一红,觉得她后面的话未免说的奇怪了些,虽然想不明白,还是下意识地感到羞涩。
贝锦仪道,“他虽然年纪小,可比我们都强,师父说他是不世出的天才,五年内就能超过她,你单听这个不明白,可你以后知道师父在武林的地位便知道了。我派祖师爷郭襄女侠,往下传来,武功渐渐不如了,他最能光复门楣的。”
周芷若听的神往,细声道,“他又是怎么到峨眉来的?”
“这个我也不甚清楚,”贝锦仪道,“总之来历不凡的,我见过李夫人一眼,她……”她回忆了一下,虽然觉得当时所见容貌已忘却,可那种惊艳依旧留存于心,‘她当真配的上美若天仙一词。”
周芷若下意识道,“啊,怪不得他也这样好看。”
她随爹爹在江边摆渡,见过的人多,但没有一个比他更好看的。哪怕是那天见过的张无忌小公子,虽也俊秀无双,可还是差些。
只是她话一出口,才发觉自己轻佻,不由得红了脸。
贝锦仪却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将此事轻轻揭过,“你若想不出李夫人的模样,多看看放弟便知,他们极像的。”
周芷若道,“那……李夫人呢?”
贝锦仪轻叹,“她将儿子留下,再没回来过啦。你若有心,不要在他面前提。”虽说少年似乎清冷不在意外物,可心还是软,既然心软,就会心疼,生母弃己而去,如何不难过?
周芷若道,“我知晓了。”她想,我也是孤身一人了,倒能懂他。
贝锦仪摸了摸她的鬓发,“好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