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云庄,屋脊。
月明星稀,流华照人间,很是明亮。
远望片片黑瓦,楼阁层次,点点红笼摇摆。
乌发束进飞翼银冠,振翅欲飞,雪白的斗篷边角轻飘,银绣白虎张口欲啸,光华流转。少年雪一样白的侧脸在月光下轮廓朦胧,泛着细细微光,秀丽非常。少年抬手,露出袖口的银护腕,酒壶轻抖,金黄的酒液滴溜溜滑进杯。
黑衣少年站在檐下,静静地看着他。
李放勾唇一笑,凌厉的眉柔和作柳月,向他遥遥举杯。
他却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对方,好像已化作雕像。
远处传来细碎声响,衣影浮动,像有人无意经过。
但这二人都不在乎这些。
黑衣少年伫立许久,才飞身上去,在白衣少年身侧站定。
李放清冷的声音在夜空里分外空灵,“我赢了。”
清泉飞漱,玉石相击,独有一种干净。
阿飞轻轻说,“这是你原来的声音么?”
李放随意嗯了一声,却不看他,凝视那轮高悬不可及的明月。他沉默了太久,久到阿飞以为他已不想开口了,才再次听见他的声音。
“我原是母亲同其他人的私生子。”
阿飞目光微动,却没有打断他。
李放接着说,“她不想要我,四岁时将我托付给了移花宫。那是个隐世门派,宫中只收女子,独有我师弟一个例外。我有两位师父,名唤邀月怜星。宫中原有一名男子,是当年的江湖第一美男子,名唤江枫。”
“师父爱他,但他同宫内侍女私奔,自此不归。我师父因而恨极他的背叛。她许是在我身上看到了他的影子,生怕我被心怀不轨的女子骗走,因此禁止我出宫,也不让弟子们同我接触。”
李放伸手,似乎像去捞那月亮,但他只是手腕倾倒,酒液飘零落入黄土,像在祭奠谁,“几个月前,师父告诉我,既然要出江湖,就要做武林第一人,但只有第一美人,才能配我。”
阿飞说,“所以你并不爱林仙儿。”
只是因为,只有她被允许站在他身边。
李放并不否认,反而自嘲地饮了一杯酒,“可我似乎猜错了,我师父下了格杀令,叫宫内弟子追杀她,纵使今日我不杀她,她也要死在移花宫手里。”
阿飞也拿着旁边的酒杯倒满,一饮而尽,“你业已是江湖第一了,还会怕她?”
李放淡淡道,“比她差远了。她曾说,十年之内,我有望超过她,可这太久了。”
他偏头去看阿飞,轻叹,“她不知道你,否则也会派人来杀你。”
他怔怔地看酒杯,金色酒液浮沉着细碎的月光,“最多一日,暗探将我成为第一人的消息传回,她就会下令让我回绣玉谷,也许此生都不再放我出来了。”
邀月或许愿意同江枫一辈子隐居,只过二人的神仙日子。可李放少年志气爱潇洒,不愿拘于方寸,想浪迹江湖,看遍天下景色,若累了才归家。
阿飞静静地听他说完,才道,“我父亲是沈浪。”
李放不是特别吃惊,却听阿飞接着说,“我的母亲是幽灵宫主白飞飞,亦是私生子。”
他将自己不得不隐瞒姓氏的原因告知他,和李放不同,他看起来似乎不是特别惆怅,“她要我成名,我已做到了。”
李放说,“你要告诉其他人,你叫白飞?”
阿飞摇头,“我不需要姓,只要他人知道,我是她的儿子。”当年她的仇怨,由他了结。
李放沉默片刻,“你要遭江湖追杀了。”
阿飞与他心有灵犀,“你要违逆移花宫。”
两人对视片刻。
微风在他们中吹过,满目清凉,带来缕缕寒梅暗香。
阿飞低声说,“我不需要姓,以后我若有了孩子,他就姓李。”
李放凝眉,“你还想做我父亲?”
阿飞:“……”
李放看他呆滞的神色,反应过来自己可能误会了,阿飞并不是占他的辈分便宜,细思一下,他又说,“也对,你和李寻欢不是兄弟,胜似兄弟。”
阿飞抿唇不说话了。
他有些生气,李放却没有看出来,还在饮酒。
阿飞生闷气,也一杯又一杯地喝。
两人喝了大半夜,阿飞酒量不好,几杯神志不清,几十杯倒地不醒,李放不醉,喝的尽兴也没发现,直到酒壶已全空了,他掂了掂轻巧的空壶,下意识往旁边一看,发现黑衣少年躺在瓦间,俊朗的脸上浮着绯红,眼神迷蒙,半睁不睁。
李放只好将他抱下去,送到他的房间,他扶着阿飞的上半身,还要替他褪去鞋袜,阿飞还算乖巧。李放把他扶到床上,又去解他束发的锦带,冰凉的指尖探入温热的发间,乌黑的发丝散落他满手,发茬坚硬,有些刺人。
因扶着他,一手又探入他后脑,插/在发间,两人一时距离有点近,像李放虚搂着他一样。
雪松冷幽幽的味道飘入,阿飞眨了眨浓密的眼帘,微睁眼,星目明亮。
李放正要走时,忽然被人锁住腰间,他一头栽进一片黑色锦衣里,坚硬的胸膛撞的他有些不适。他体温很低,被火热,还泛着酒香的怀抱围住,简直无所适从。
阿飞是剑客,手臂肌肉紧实,动作有力,钳着他的力道极大,李放觉得自己的腰都要被他那一下猛扣压断了,眼下还如烙铁一样缠在腰间,把他的腰身死死下压,贴住对方的。
冬日寒夜,这怀抱热乎乎的,似乎还不错。
但李放并不喜与人肢体接触,阿飞是他的朋友,有时已放宽了界限,像这样抱的紧紧地,互相感应对方的心跳,就实在过了。
白衣少年面无表情地说,“你醉了,且睡吧。”
语毕,快手去点他的睡穴,阿飞明明醉的晕晕乎乎,却下意识闪躲开来,李放没能点到地方,手指点在了他喉结上。
他抬头去看,却看见阿飞满脸平静,似乎很无辜。
李放打消了那么一点阿飞在戏耍他的怀疑,他凝眉,看对方似乎很乖巧的样子,道,“你不能躲。”
阿飞依旧没有表情,好像神智不存,听不懂他的话。
李放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去点他的穴道,少年又是偏头一躲,还带着他在床上滚了进去。
他们现在滚进了拔步床的靠墙侧,阿飞那双明亮的黑眸专注地看着他,里面没有一点杂质,他虽然神色冷冷淡淡,但却有种稚子的无辜。
李放被他弄的很无奈,喃喃道,“我可要认真了。”
诚然,李放的剑比他快,但两人现在贴的这样近,但凡李放要伸手点他睡穴,他就死缠着对方的腰抱着他一滚,一黑一白两人滚作一团,拔步床吱呀呀地摇晃着,李放被他的无赖逼出了火气,最后神速一击,总算让这个人消停了。
他走出客房的时候,原来整齐的衣服已散乱了,斗篷系带松了些,垮垮地挂在身上,银冠还好好的,只是垂落了许多散发。
他站在门口理了理斗篷,抬头才发现上官飞正静静地看着他,见他看过来了,才淡淡地道,“不愧是快剑阿飞。”
的确是快,可能还比不过中年的上官金虹。
李放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又不屑同他说话,从他身边目不斜视地穿了过去,直把他当空气。
上官飞沉沉地看着他的背影。
不否认么?
次日,李放难得和林诗音母子又吃了一顿家宴,这次少了两个人,可气氛却和缓多了。
饭后饮茶时,龙小云忍不住问,“师父,你还留在庄里吗?”
李放:“今日就走。”
他名声大噪,纵然现在走了,也没人敢来欺兴云庄,可龙小云还是嘀咕道,“你不教我学剑么?”
李放说,“十式已全教你了,练成什么样,只看你自己。”
他还有话没说,其实,龙啸云也该回了。
外人不知他曾陷害李寻欢,李寻欢无意向他寻仇,已跟着天机老人和他孙女小红走了,而眼下兴云庄正面临大好机遇,他必然忍不住的。
他说走就走,也不告诉其他人具体是什么时候,骑着瀛洲玉雨去了。
他虽然击败了兵器榜第一的天机棒,可还有个天下第一在等他。
天下第一剑客,天山雪鹰子。
他走的潇洒,花星奴也接到了命令,邀月命她完成指令即刻回宫。她苦笑一声,心知自己不在宫主眼皮底下,又和少主接近,她定然是忍不了的。
于是这一群白衣女子,抓着一群捆的严严实实的武林高手,把人往华山派门口一扔,又像来时一样飘然而去。
此时,兴云庄的阿飞刚刚醒酒。
得知李放离去的消息,他似乎不是很惊讶。
其实昨夜他们已猜出了对方的打算,李放要违逆移花宫,需要找高手对决来精进,很可能几年都行踪飘忽不定,以躲避追捕,而他要昭告自己白飞飞之子的身份,就势必要接收幽灵宫遍布黑白两道的大批敌人,俗话说双拳难敌四手,只怕他也要过一段时间颠沛流离的生活。
似乎想起了昨晚的记忆,阿飞眼睛弯了弯,露出些笑意。他原是极英俊的,这样冷硬的少年一笑让端水来的侍女都羞红了脸,痴痴地看着他。
江湖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