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飞刀与剑同力

李放次日醒来,阿飞已起了,还替他打了水。

李放洗漱完,见阿飞正沉默不语地盯着他瞧。

他不明所以地对着水面照了照自己,披头散发,衣衫虽然有些凌乱,但也没有哪里脏了,一时摸不着头脑。

“你看什么?”

阿飞垂眸,“没什么。”

李放也不追问,把白虎斗篷挂在一旁,那斗篷也不知道是什么料子,不沾灰尘,在木板上被垫了一页,一丝皱褶也无,看起来依旧干净华贵。

此处没有铜镜,他对着水面,把银冠和发带放在一边,用手梳拢了一下头发,旁边阿飞适时地递来一把木梳,看起来像他手制的,很简陋,尤其与李放常用的玉梳比,可也磨的很光滑,用起来还算顺手。

阿飞说,“我以为你这样的人,应该是习惯了别人伺候的。”

李放扎起马尾,只把发带系上了,却不再戴那银冠,他一边梳头,一边漫不经心地回,“我师父不肯我把这些事假手他人。”

他有句话没有说,怜星却很喜欢亲自替他束发。

可能是有感而发,想起阿飞说自己独自在荒野里长大,他说,“你是不是以为我仆从群集,一呼百应?”

阿飞没说话,默认了。

李放说,“我长在师父身边,除了她们,我不准与谁多说话,只管练武便是,家中侍女虽多,谁若敢冲我笑一笑,我师父就要拔了她的舌头,就是我师弟要和我多说几句,也要被赶走,她们寻常不敢见我,就是难免碰上了,只跪在地上不敢言语,不敢抬头。”

邀月对他的控制欲尤盛,他已察觉到她有事要做,这件事在她心中可能重于性命,所以她把无缺遣出去了,又让他出去游历,若非如此,他终身不能出绣玉谷。*

阿飞低头看他,他的眼神很专注。

李放说,“你同情我?”

他冷冷地说,“我同你说这些,只是随口解答,你永远不必同情我。”

阿飞说,“我没有。”

他不会同情别人,他很少有这种情绪,他的经历很苦,自己却不觉得,因此也不会轻易觉得别人苦。只是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他现在还不明白那是什么。

李放没有取留在此处的斗篷和银冠,提着剑就走了,他还要回兴云庄去见一个人。阿飞没有跟来,他日落前是绝不会离开沈氏祠堂的。

李放一路走到了兴云庄大门前,守门人,也是兴云庄的管家,是林仙儿的父亲,可他从不敢同李放搭话,私下饮酒时,或许会咋咋呼呼说,江湖上的寒光一剑是他女婿,见了面,他又不敢吱声了,他怕这个人。

说来也怪,偌大个兴云庄,在江湖上也有一席之地,他仗着名头没少耍威风,可每次见这个周身华贵的小公子,就好像以前卑贱时,瞧见高头大马上的少爷时一样,自觉卑下,怯怯不敢靠近。

李放其实不知道他是林仙儿的父亲,他提亲都是直走龙啸云,龙啸云和林仙儿都不曾提过这个人,他一直以为林仙儿父母已仙去了。

李放才入门,正看见一个雪人立在院中,一动不动,直看到他来了,那雪人向他走来,身上的雪扑簌簌落下,有些已结块了。

原来是游龙生,他竟在这里等了一夜。

他脸色苍白,眼底发青,已经看不见往常意气风发的样子,只有一双眼睛,在瞧见李放时亮起,他还没说话,李放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你怎么在这里?”

游龙生张张口,不知道怎么说。

比如说,我被你的未婚妻色|诱了,直接跑了出来。

他到底没说出口,只是低声说,“想见你罢了。”

李放说,“我昨夜有事耽搁了些,夜深了,不便去你那拜访。”

游龙生这才发现,他既没有披着那身斗篷,发间也不束冠,联想到他是从庄外进来,想来昨夜一夜未归。

他神色复杂,“你莫不是气到不肯在这借住吧?”

李放微微颔首。

一想到昨天的事,他就不愿与这些人睡在同一个地方,宁愿去和阿飞睡破烂的瓦房。

游龙生说,“你去客栈住了一晚。”

李放一边林仙儿的屋子那边走,一边随意回道,“去和朋友住了一晚。”

游龙生沉默片刻,“哪位朋友?”

话一出,他又怕李放觉得被冒犯,欲盖弥彰似的补充,“你的朋友,自然也是很好的人,我倒想结识一番。”

李放说,“你们不是一路人。”

游龙生说,“我与你是朋友,你与他是朋友,我和他为何不是一路人。”

李放抬眼看他,“你见了他自然明白。”

游龙生接着追问,“他是谁?”

李放说,“他名叫阿飞,你也许没听过这个名字,他是名剑客,假以时日,他会名动江湖,届时你们自然会见到。”

游龙生酸溜溜地,“你对他的评价倒很高。”

李放嗯了一声。

游龙生又问,“那我呢?”

李放说,“你要听么?”

游龙生听他此言,就已经猜到他要说什么,但还是忍不住想知道自己在他心里是个什么样的人,纠结地说,“你讲吧。”

李放语气平静,“你很有天赋,但离了天山雪鹰子和藏剑山庄,就什么也不是。”

游龙生呆立原地。

“所以我比他差远了是不是?”他急急追上来,口气冷硬。

李放沉吟片刻,“只论如今,的确如此。”

游龙生满心酸涩。

林仙儿只把他当狗一样,李放眼里,他除去家世什么也不是,所以他游龙生是什么?堂堂藏剑山庄少庄主,在这对未婚夫妻眼中,还比不上一个江湖无名的小子。

他闷闷地跟在他身边,忍不住指责,“那你同我结交做什么?反正我什么也不是。”

李放瞥了他一眼,“我不在乎这些。”

可他还是想让他看得起的。游龙生苦笑一声,“好,你说吧,我如何才能让你刮目相看?”

李放说,“那你得回到雪鹰子身边去,苦心修习。”

游龙生其实原也有好好练剑的,只是后面为了追求林仙儿,才流连兴云庄。

他这边心情闷闷,李放又撞上了另一个人。

龙小云拿着他的竹剑拦在路旁,李放要走过他,目不斜视,他就忽然大声说了一句,“我已立誓了!”

李放顿了顿,龙小云噔噔噔跑到他面前,咬紧了腮帮,倔强地看着他,“你若不信,我日后再犯,你尽管一剑杀了我,我虽然常骗人,但如今立了誓,就说到做到。”

可李放却不像他想象中那样质疑,只是平静地看着他说,“好,今夜子时,你到我房中来。”

他径直走了,龙小云站在原地不知想了什么,忽然又跑过来说,“你是不是要去找林仙儿?”

李放嗯了一声。

龙小云说,“那我劝你不必着急找她,先去找父亲的义弟,那个李寻欢,你去晚了,他的下场可就不好说了。”

李放:“为什么?”

龙小云答,“他房中被搜出了梅花盗的暗器钉,已被关起来了。”

李放不语,只往西南看了一眼,龙小云好奇地望过去,似乎是冷香小筑的方向,他再回过头,身后已没有人了。

游龙生都跟不上他的速度,只能朝着他的方向追去。

李放初时不知李寻欢被关在何处,只是路上碰见了铁笛先生,此人爱妾为梅花盗所杀,李放不愿杀他,只将他打晕了事。正看见少林心眉与他的弟子,他们结阵将他拦住。

李放说,“旁人看不透,你是出家人,修的是心眼,也看不出此事是有人构陷李寻欢么?”

心眉道,“人证物证俱在。”

李放说,“以梅花盗的功夫,往他屋里放几枚小玩意,轻而易举。”

他横剑,脸色冰寒,“不论他是谁,他已惹怒我了,我来不为救李寻欢,是要将真梅盗斩杀,大师如果拦我,别怪我不客气了。”

心眉低头诵了一句佛号,少林寺弟子将他团团围住。

李放身形一动,游龙般跃了出去,这些人尚且看不清他的动作,已然被点了麻穴倒地,他不只用剑,还用掌,要是用上了移花接玉,这些妄图以力困他的人都没有好果子吃。

在场没有一个弟子死去,心眉已知道他有意饶过,长叹一声,不再拦他了。

李放去时,李寻欢,林诗音,龙啸云三人相对无言,他来了,正打破了沉默。

“我对你们的纠葛毫无兴趣,”他看向李寻欢,“我也不想救你,你想死,想带着这样的污名去见祖宗,与我无关,但我一定要抓梅花盗,你若认了,他岂不是逃过一劫?”

“你想过那些被玷污的姑娘没有?”李放说,“他该死。”

他的话句句点在李寻欢痛点上,叫他露出一丝苦笑。

龙啸云忽然说,“他确不是梅花盗。”

他的算盘已败露无疑,诗音无意间听到了他的谋划,告诉了李寻欢,他已和他摊牌了,请来的帮手一一败在李放手下,他这一辈子,真是输尽了这个李字。

他看向李放,长叹一声,“李弟,你且再去查吧,大哥支持你。”

林诗音沉默不语,并没有揭穿自己的丈夫。

李寻欢总算是被放了出来,两人并肩走着,李放问他,“是谁提出要搜查你的屋子?”

李寻欢说,“并没有谁,只是下人来收拾床铺,才发现了,我知道你怀疑有人陷害我,这个人只能是真正的梅花盗,他留下的钉子还在冷香小筑,没有人动过,因此只能是真正的梅盗潜入做的。”

“昨夜……”李放喃喃。

他又梳理了一下昨夜的经过。

李寻欢被林仙儿约至小筑,龙啸云田七等当场抓住他,赴约的林仙儿被假梅盗带走,阿飞拖住时间,李放杀了假梅盗。是夜,真梅盗潜入李寻欢屋内,留下梅花钉。

“真梅盗必然旁观了昨夜的闹剧,而假梅盗,他未必是假,否则不会与真梅盗的动作如此重合。”李放说。

李寻欢接着说,“梅盗不止一人。”

二人对视一眼,李放凝眉,“你早知道是龙啸云对付你,是不是?”

李寻欢得到的信息比他少的多,可他竟好像明白的很快,足见他聪敏,这样的人,若说他不知道龙啸云存心构陷他的,他是不信的,连他一个外人都发现了马脚。

李寻欢笑而不语。

李放看他就厌烦,他还是少年,快意恩仇,实在不懂被最敬爱的兄弟背叛,由惊讶到无奈,既已失去所爱,了无生趣,不如以死成全他们的那种滋味,纵然谁背叛了他,他只会杀了对方,绝不可能刻意装傻成全的。

李寻欢见他冷冷淡淡,好像不愿与自己多说话,却好脾气地笑了笑,“你和阿飞一定合得来。”

李放说,“我们已是朋友了。”

他忽然问,“你与林仙儿是怎么回事?”

李寻欢一愣。

其实很简单,林仙儿为夺金丝甲,曾脱衣色|诱过他,可他当着李放的面,总觉得说不出口,像污了他的耳朵。

于是他想了想,又反问,“你和林仙儿又是怎么定亲的?”

李放说,“我求亲,她应许。”

李寻欢叹了一口气,“那她怎么说要嫁给杀了梅花盗的人呢?”

李放说,“我也不懂她。她说心悦我,我求娶她,可定了亲,她又告诉全江湖她要嫁给一个不知道是谁的人,不论老少,杀了梅花盗即可。后来她又同我说,是知道我定能杀死梅盗的,这时她又要与你夜间幽会。”

李寻欢说,“你很聪明,应该明白是怎么回事。”

李放没说话了。

片刻,他泠泠的声音才响起,“不错,我已看出她满嘴谎言。”

李寻欢:“可你还爱她?”所以愿意原谅。他是明白这种感受的,不由自主,思想已不受理智控制了。

少年忽然抬头,清凌凌的目光看着他,平静如水。

他说,“从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