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你是不是女人

李寻欢在这些人面前百口莫辩,无论他怎么说,也总会被诡辩反驳的,他被缚在椅子上,赵正义捏着他的麻筋,叫他酸痛无力。

就在这时,他瞧见今夜与他同在冷香小筑的人,只是他如今形容狼狈,白衣少年还意气风发,提着宝剑大步流星,他的眼睛一亮,因为他看见他的朋友了。阿飞背着一具尸体,那是个干瘦的黑衣男子,林仙儿衣衫不整,云鬓散乱地跟在后面。

李放直入堂内,旁人都不敢拦他,只见寒光一闪,在场的赵正义,公孙摩云二人,竟是脖间喷射一道血痕,他们的眼睛都瞪的很大,似乎不明白自己如何已差点在鬼门关走了一回。

李放也不收剑,这是众人第一次瞧见他佩剑的原貌,可没有一个人敢去欣赏,俱被他神鬼莫测的剑法所摄。

“这是我未婚妻的闺房,”李放说,“你等要在这里喝酒谈天不成?”

他神色淡淡,诸人却不敢惹他,纷纷退了出来。

李寻欢微笑着看他,他已知道今夜还有一人会为他说话了。

果然李放说,“他若是梅花盗,那我也就是了。我与他同来小筑,算来,我还比他快些。”

田七脖子上还有他留下的伤痕,也不敢直接欺侮他,就笑着说,“非也,李公子虽然武功高强,但江湖阅历还是少了些,你怎知不是他先作好布置,再诱你来作证人?”

李放的眸子剑一样看向他,他意味深长地说,“是么?我怎知不是你先作好布置,再诱他来作替死鬼?”

他以言反言,田七噎了一下,旁边赵正义又续上,“我等自然不可能是构陷他的,李公子,你瞧好了,你大哥现在此处,他会帮别人陷害义弟么?”

龙啸云只是苦笑。

“是么?”李放轻飘飘地说,“谁知他是不是为你们所骗?”

公孙摩云冷笑一声,“李公子,不自量力的说一句,我等都是响当当的人物,我们今日这么多人亲眼见他进了林姑娘的屋子,他不是梅花盗,谁是?”

李放说,“我也亲眼见他在我之后才来。”

他横剑在前,人剑忽然浑然一体,气势可怖,在场诸人宛如利剑加深,竟忍不住起了鸡皮疙瘩,脊背发凉。

他说,“你确实不自量力。我说他不是,他就不是,你的话也配和我比?”

一片静默。

“黄口小儿!”被他当面嘲讽的公孙摩云红了那张枯瘦蜡黄面皮,直使出了他闻名江湖的“摩云手”,一掌向少年心口而来!

李放却没有用剑,他反手以对,那速度迅如闪电,简直鬼魅一般,公孙摩云那干瘦的爪子尚且未碰到他手,一股浩然巨力已从指尖打入筋脉,其力看似温和,却霸道无比,一掌竟将他震退十米不止,狼狈跌落在雪间,他的手已肿成了红紫的肉球,那股力道甚至直入筋脉,将他筋脉俱是震碎。

当下喉口一甜,喷出一口血来。

以力打力,十倍奉还,飘逸绝伦,迅如闪电,是为移花宫绝学,[移花接玉]。

赵正义等人慌慌张张地将他扶起,李放只是冷眼看着。

龙啸云没有同他们一起,反而惊惧地看着李放。

少年冷冰冰地说,“我说是就是,你也配反驳我?”

还有一句话,因移花宫避世久矣,他不能直说出口,那便是,你也配在我面前用掌法?

田七原先富态的脸皮肉抖动,忿忿地看着他,“李放!你竟仗着自己武功包庇那罪大恶极的梅花盗!”

“我已说了他不是,你还没记住吗?”李放清凌凌的目光看过去,田七僵住了身,不敢同他对视,“你说他是,也无证据,既然你能空口说他是,我为何不能说他不是?”

原本木头般呆立在旁边的阿飞忽然说,“他不是。”

他将肘下夹着的死尸放了下来,“因为他才是。”

[群豪又一惊,忍不住都逡巡着围了过来。

只见这死尸又干又瘦,脸上刀疤纵横,也看不出他本是何面貌,身上穿的是件紧身黑衣,连肋骨都凸了出来。

他紧咬着牙齿,竟是死也不肯放松,身上也瞧不见什么伤痕,只有咽喉已被刺穿了个窟窿。

田七又笑了,大笑道:“你说这死人才是真正的梅花盗?”

阿飞道:“不错。”

田七笑道:“你毕竟太年轻,以为别人也和你同样容易上当,若是大家去弄个死人回来,就说他是梅花盗,那岂非天下大乱了么?”

阿飞腮旁的肌肉一阵颤动,道:“我从来不骗人,也从来不会上不当。”

田七沉下了脸,道:“那么,你怎能证明这死人是梅花盗?”

阿飞道:“你看看他的嘴!”

田七又大笑起来,道:“我为何要看他的嘴,难道他的嘴还会动还会说话?”]*2

李放说,“叫你看你便看,废话连篇。”

他一说话,原先那些面对阿飞还从容嘲笑的人忽然噤声了。

林仙儿忽然奔过来,她口齿伶俐,一下把这尸体口中机关的奥秘说的清清楚楚。

她说话时神采飞扬,田七打断她,“你又为何知道?”

林仙儿说,“我本要去冷香小筑取物事……”

李放忽然冷笑了一声。

林仙儿被他打断,委屈地看了他一眼,接着说,“梅花盗突然出现,将我掳走,我已等着受死了,是阿飞忽然出现,救了我,我听他二人对话,已知他不是梅花盗了。”

“你又为何在那?”田七问阿飞。

阿飞说,“有人告诉我的。”

他实在太老实了,说了这样的实话,田七将眼睛往他和李寻欢中间瞟,大家就难免觉得他是和李寻欢串通好了的。

李放说,“我已看够了闹剧,田七,你除了这些诡辩,有证据没有?”

田七说,“如何没有?我等亲眼见他从小筑出来,眼见为实,总是做不得假的。”

李放忽然笑了。

他很少笑,连林仙儿,也是第一次见他笑,他明明是个人,却总是像一把剑一样的,锋芒毕露,可他若是笑了,那眉宇的锋锐却忽然融雪似的化去了,林仙儿站在他身侧,可所有人都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瞧。

可惜那笑容转瞬即逝,再看又是一般的冰冷。

李放说,“那你应当知道,我比他先入屋内,也比他先出来,既然如此,我岂不是更有嫌疑?”

“李公子说笑了,”田七好像才缓过神来,”你二人虽然都有嫌疑,可你今年不过……“

龙啸云说,“十六。”

他把李放和林仙儿合过庚帖,自然是知道的。

“不错,你今年才十六岁,三十年前,梅花盗就已经为祸江湖。”

李放看向李寻欢,他一直很沉默,似乎有些认命的模样,“你年庚几何?”

李寻欢微笑,“正满三十。”

林间一片静默。

李放不再说什么,他今夜说的话,已比以前多的多了,若非事情纠缠到许多人,他甚至不愿与田七这样的人废口舌,一剑杀了便是。

他大步离去,林仙儿在他背后幽幽地看了李寻欢一眼,就跟在了他后面。

且不说他们离开后,田七又是如何胡搅蛮缠,只是再没了好的借口,咬死李寻欢便是梅花盗,这边,林仙儿面临史上大危机。

“跟着我做什么?”

林仙儿幽怨地看了他一眼,嘤咛一声就要扑过去抱他,李放剑鞘一动,轻轻甩在了她身上,拒绝之意十分明显。

林仙儿委屈的哭了,“我今日险些让梅花盗杀了,你还冲我发脾气。”

李放冰湖一样的眼睛冷冷地凝视着他,看的她心头一跳,正要避开视线,却被掐住了下巴。

少年清冷的声线在静夜里越发清楚。

“我的未婚妻约别的男人夜间幽会,我不该生气么?”

林仙儿心惊,脸上却不露分毫,“你胡说什么!”

话虽如此,她已想起了,当时游龙生是在窗外听到了她和李寻欢的对话的。

李放:“你心里清楚。”

林仙儿抽泣一声,眼泪扑簌簌地掉,“是谁同你说了污蔑我的话?你竟信他也不信我。我和李寻欢也是今日才见,如何会有私情?”

李放凝视了她一会,似乎在思考什么,林仙儿以为有转机,却忽然听他说,“那你和梅花盗是什么关系?”

林仙儿呼吸都要停止了,那一刻,她几乎头皮都要发麻。

换任何一个人这样说,她都可以镇定自若地否认,唯独李放不行,这个男人没有心,他根本不会为她的容貌所动,也是决计不会被轻易骗过去的。

李放低头,眼神幽沉如墨,他俊美的脸在此刻的林仙儿面前宛如恶鬼,这个恶鬼接着说出了更可怕的话,“你知不知道,我问出那个问题时,你的呼吸就乱了?”

林仙儿浑身颤抖,她竟被一个比自己小了几岁的少年吓到了。

“我只是……太害怕了,我刚刚才差点被那个人杀掉!”她企图用眼睛迷惑他,她的眼睛是浑身上下最美的,“不正是你救了我么?”

李放没有说话。

今夜之事疑点重重,而他几乎是知道的最多的人。他知道林仙儿明明搬走了,主动将李寻欢约来冷香小筑,知道李寻欢到时是被屋内动静引去,他还知道林仙儿被掳走,可纵横江湖的梅花盗却不过如此。

串起来以后,忽略掉那群梅林里乱吠的狗,只有一个人贯彻始终。

游龙生如果没有撒谎,林仙儿要么是要与李寻欢偷|情,要么是与梅花盗有勾连。

林仙儿也知道,现在只有三种可能,而她只能从第一种下手。

她握着李放的手,恳切地说,“我绝没有骗你,你……你要不信,是谁同你污蔑了我?我与他当面对质!”

她心里已打定主意,今晚要去解决游龙生了,要么他肯改口,要么,他便只能死在青魔手下了!

李放垂眸看她,“好。”

他把林仙儿送回房间,却见那名布衣少年还在庄内。

他手里还拿着那钉着碎铁片的木片,面无表情,似乎对自己用这样的武器毫不在意。

李放走过去时,阿飞的眼珠动了动,沉默地盯着他。

“我毁了你的剑,”李放说,“便赔你一把。”

阿飞说,“不必。我用什么剑,都不要紧。”

李放赞同他的话,“不错,若你够快,手里的剑是什么样都无所谓,可你若敌不过,就要靠剑了。”

阿飞却说,“敌不过,死了便是。”

他绝不肯靠剑的好坏来求生的,手里拿着宝剑,就会心有依仗,不是生死关头的剑,不够快。

他很惜命,但他到武林来,非成名不可,因此决计不肯让剑法退步。

李放说,“你随我来。”

他让阿飞跟上,于是他便真的跟上了。

他比李放高大健壮,衣着单薄,身上落了许多雪,可他好像不怕冷似的,薄薄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线。

李放带他去了操练场,取下自己平时教习用的竹剑,递给他。

阿飞还是不接,“不是我自己买来的东西,我绝不要。”

李放仰头看他,神色淡淡,“你救了我的未婚妻,若非你先一步赶到,她已死了,这算是你自己赢来的。”

阿飞说,“我不为救她,我只是要杀梅花盗。”

李放是第一次见他这样的人,单纯,固执,硬的像一块石头,但他从小到大见多了冷冰冰的人,也不觉得受了冒犯。

“好,”他不勉强,把竹剑挂回了演武架。

他们二人往回走,阿飞忽然问,“你是不是女人?”

李放:“……”

他的语气很自然,好像只是单纯一问,这些天里,只有游龙生这样问过,那次他挨了一剑。

李放冷冷地说,“你说呢?”

阿飞没说话了。

他的前十八年人生里,多数和狼群为伴,又痴心学剑,见过的女人不多,他娘算一个,如今学成才出来闯江湖,发誓要做天下最有名的人,那时他才能以自己的名字堂堂正正在外走,否则他就要死。

江湖上的人长的奇奇怪怪,女人也不,他不曾正眼瞧过谁。他和李放对视了很久,他要记住这个人,因为这个人的剑竟比他更快,正是看的仔细,他才犹豫这是不是一个女人。

人看别人时,总是先有一个大概印象,李放的气势叫人看到他第一眼,总觉得像一把冷冰冰的剑,再看第二眼,那身飒爽装扮和挺拔的身形,又仿佛是个英俊少年,可若细看他的眉眼,便觉得这应当是个绝世美人。

阿飞就看了很久。

李放不想留在兴云庄,今日发生之事够多了,这庄里藏污纳垢,叫他恶心。夜深了,他也不能去藏剑山庄拜访,于是跟着阿飞,出了兴云庄,直往西城门去。

阿飞没赶他,只一个人孤零零地走着,走的很慢,李放有自己的事情要想,也走的慢。

等到了地,他抬头一看,才发现阿飞的宅子竟是沈氏祠堂。

祠堂已很破败,沈氏子弟早不在城中,这里一度是封着的,连蟊贼都不愿意光顾,等他跟着阿飞走进去,才发现里面阴阴沉沉的,除了牌位,只有旁边有个偏屋,门扉已破了,大剌剌袒露着,里头放了几块木板,搁着些许干草。

李放从没去过这样的地方,他在绣玉谷内隐居,可移花宫奢靡辉煌,师父虽不肯让侍女贴身伺候,但铺床打水等总有人效劳的,后来去了兴云庄,去了藏剑山庄,虽然都不如宫里,但也算舒适。

阿飞好像毫不在意他,他往偏屋去了,直直躺在了那粗糙的木板上,李放左顾右盼不见有其他空屋,又不能在别人祠堂里随地转悠,只好跟着进了阿飞的屋子,他一跨进去,原来视他如无物的阿飞忽然睁眼看他,好像领地被入侵的狼一样。

李放沉默片刻,解开斗篷系带,银线绣作白虎的斗篷飘飘扬扬在阿飞身边落下,隐约还带着主人身上的冷香,那面料极是柔滑,但却很坚韧,李放在上面按了按手,木板的粗糙完全被遮盖了。

他又纠结了片刻,还是躺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