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后娘呢,是可笑还是可怕?”
陆子期抱着音音轻声问。
小姑娘脸上的笑没了,转身搂紧少年的脖颈,默了好一会儿,才在他耳边小声道:“我的后娘,她让我娘很可笑。”
六岁的音音还有很多事不懂,但能感受到的事情又比大人以为的多多了。就是从人说她的小舅舅再也不会回来那年,音音就觉得好像一夜之间,整个谢家都变了。
先前人人都畏惧她的娘亲,而从那时候开始,到处都是打量和窃窃低语,只要她和她娘一出现,说话的人就闭了嘴。
那些伯娘婶婶们是这样,那些婆子媳妇们也是这样,整个谢家到处都是这样。她娘会把腰杆挺得更直,但是她娘牵着她的手都在抖。
可这时候,她的爹爹依然只护着那对母女,就连老太太好像都唯恐她娘吃了那对母女一样。想到那年元宵夜,那点亮府中整个天空的烟火,音音小小的身子轻轻发抖。那一夜的烟火,好像燃掉了她娘所有的生气。
她和娘的生活,就同她一个人玩的时候,那排成一队的骨牌,推倒了第一张,后面就呼啦啦一瞬间倒了个干净。
音音搂紧哥哥,睁大眼睛,耳边有嬷嬷泣血的喊,“墙倒众人推,但我家将军还有回来日,就不会放过你们”.....
有不屑的笑,“将军.....如今殷家可没什么将军了,哦,嬷嬷说的是那个畏死苟活的罪民吧”.....
有娘亲绝望的质问,“谢安,你也,不信我?”.....
有爹爹冷淡的声音,“你不该牵连茵娘”.....
娘亲死了,音音蹲在皇宫的假山后,太子哥哥问她在想什么,她对太子哥哥说:“我不想做谢家的女儿了。”太子哥哥默了很久,“我也不想做太子.....音音,咱们都只能想一想,然后总要继续活,旁人越不想让咱们活,咱们越要活”.....
在此时平稳前行的马车中,音音想,太子哥哥,你比我厉害,你要好好的,我.....我不用做谢家的女儿了。
她想到那个天下顶顶热闹繁华的地方,有她的孙嬷嬷,有站在她这边的太子哥哥,可她,真的不想回去了。
珠子般的眼泪从小姑娘黑亮的眼睛里滚落。
陆子期慌张,一边帮她擦泪一边问她:“音音,你在想什么?”
音音哭着摇头,她说:“哥哥,我在想,越难越要好好活。”
明明是一个六岁的孩子,说的话却带着经历世事坎坷的苍凉。任谁,从高处跌落,都会见人的丑陋,见龌龊见黑暗。
陆子期抱紧音音,轻轻拍抚着她的后背,有些后悔自己的打探了。他的音音,从成为他妹妹的那天起,就没有过往,就是他一个人的。
陆子期拍抚着无声掉泪的孩子,努力转开了话题,一件件说外头的新奇热闹,最后说到音音那天撒娇说她的好东西太多了,她的小箱子都快装不下了。
音音配合哥哥,把过往的记忆使劲往下沉,她轻声猜,是不是要送给她一个大箱子。还带着鼻音,可她猜得认真,努力欢快。
陆子期揪了揪钟大娘给她梳的小揪揪,让她再猜。
车窗外落了雪,车行无声。车内少年耐心地拿最好的东西哄:“哥哥先给音音建四面墙的集锦槅子,音音喜欢的,咱们一件件摆上去.....”
“集锦什么?”回到陆家屁股还没坐稳、茶还没喝上的陆夫人声音都尖了。刘氏心道,得了,自己这一路的哄劝又废了,又得从头再劝说,她一下子觉得渴得厉害。
就是这样,拿到茶碗,她第一反应都不是喝水,而是跟她小姑子一样盯着眼前跪着回话的人,她觉得不能是她想的那样吧。
小丫头快趴到地上了,头都不敢抬:“打了一个房间的集锦槅子,说是.....说是专门用来收集各色珠宝首饰,说是就喜欢那些闪亮的东西.....”这个小丫头到底是个机灵的,知道自家夫人厌恶清辉院的小姑娘,因此回话中提都不敢提。
刘氏捧着茶碗听愣了:才六岁的小孩子,首饰珠宝就要用一个屋子装?还打什么槅子专门来收?赶紧咕咚咕咚一下子喝光了一碗茶,不是为了渴,是得压惊。
陆夫人气极反笑了:“你听听这说的是人话吗!说什么小孩子就喜欢闪闪发亮的东西,什么闪?”她看着刘氏,恶狠狠道:“什么贵什么闪!”
想到这一年来,光那一个野丫头糟蹋的东西,数都数不过来。那天在花园里,她亲眼见到那个野丫头拿着龙眼那么大一颗珍珠对着太阳照。当时就把她气得差点晕在那儿,一个外头不知来路的野孩子都有,她闺女没有!这不是有心有意恶心她!
尤其是那个野孩子还说了一句话,把她气得整整两天都吃不下睡不着。
当时音音看完对串儿说:“我就喜欢这样的,大的才圆才好看。让哥哥给我多寻一些,这样咱们就能在榻上用它们当弹珠玩了。”
想到这些,再加上今天在首饰店里好大一场没脸,陆夫人腾一下站起来:“我得去找老爷,不能再这么下去了,这是破家的征兆!”说着连衣服都没换,直接就要去外院陆老爷的书房。
刘氏赶紧一把拉住,开始今天的第三茬安抚。就是去找老爷,也不能这么去啊,好歹得换身衣裳把自己打扮得热腾腾香喷喷的,“以柔克刚。”
刘氏拼命提点自己这个小姑子:“那边院子里,别看人小,一个个都跟成了精一样,咱们硬碰只能吃亏,我说我的姑奶奶你怎的走到今天还是这么单纯没心机呀!”刘氏知道陆夫人最喜欢别人说她没心眼。
果然她这么一说,就把陆夫人拉住了,把陆夫人满腹委屈都说上来了:“二花你看人太准了,我就是这么一个人,对谁都只有一片热心肠。孩子都两个了,还跟当年做姑娘一样,一点心眼都没有。别看我长这样一张脸,外人只说我狐媚子霸道,明白我的人才知道我就跟那梅花上的雪一样,沾不得一点脏,不会一点算计!”
可怜她偏偏遇到两个心眼子这么多的,现在她厌恶谢念音比陆子期还厉害,一次次坏她的事儿,气得她心口疼,睡不着还掉头发。
“我但凡是个能算计的,不是我狂,就凭着我这个人才,凭着老爷对我的信任,如今半个陆家都能给我搬到娘家去。天地良心,我这么做了吗?没有!我满腔子为了陆家,结果呢,过到最后连个外路来的野孩子都不如了!”
刘氏一边顺承着,心里却只撇嘴,说得好听,想搬就能把半个陆家搬给娘家,你倒是搬给我看看呀!
“那边大的这个和那个小的,再是会来事,可我的姑奶奶,躺在老爷枕边的人是你啊!”
果然陆夫人受教了。
天光还在,陆夫人去陆老爷书房送汤,就没再出来。
跟陆老爷这样那样温存过后,就依着刘氏教的话软绵绵一点点说出来。陆老爷舒坦了,自然没有什么不允的。不就是她娘家那些破事,陆老爷应了。
接着陆夫人就开始告状,这一说起清辉院陆夫人就控制不住这心里滔滔的怨恨,差点直接就咬牙切齿了。
就是有清辉院对比着,才让陆夫人越发不满。她扶持娘家人,那好歹是她的娘家呀。那个野孩子算什么,结果呢,对比之下,她娘家跟被打发的要饭的一样!
说到最后刹都刹不住,拉拉杂杂越说越多。
“那样好的皮子,就给一个小孩子做了斗篷,这不是暴殄天物?”
“老爷知道那孩子拿着珍珠当弹珠玩吗?糟蹋起东西来,真是,不是自己家的不心疼的!”
“那样一个小孩子,吃饭的盘子都用定西瓷,咱们珊珊都没用这样好的瓷!她——”
这时候,陆老爷睁开了眼,“你那里不也有,我记得好几套,拿出来给珊珊用就是了。”
陆夫人一噎。那——她不舍得呀。说是好几套,她又不是一个人,她有娘家要顾的。她娘家的面子也是她的,她的面子不就是陆家的面子.....陆夫人委屈极了,再说她说的是定西瓷的事儿吗?怎么就说到她的好几套定西瓷了.....
“老爷还不知道吧,这还不算完,那边还给那个小孩子,那么小的一个丫头子给她打那个叫什么——”
这次陆老爷直接打断了她:“你怎么总是盯着一个孩子。”处处跟一个六岁的小孩子比.....“还有,以后别说‘那边的’,什么那边这边,那也是我儿子。”
陆老爷这句话的声气让陆夫人一哆嗦,委屈道:“最开始又不是我们这边——,又不是我说的,还不是——”
陆老爷似笑非笑瞧着她这张国色天香的脸,每当这个时候更是媚极,“我儿子为何这么恨你,你没数?”
陆夫人一怔,立即道:“明明是老爷,怎么能怪奴家!奴家青春少年丧夫,清清白白的在家守着妇道,还不是那日老爷强要——”
陆老爷抬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脸:“好了,我肯定是不清白的,你清不清白,你自己心里知道。”说到这里陆老爷起了身,声音似乎在笑又似不是,“有时候一步迈出去,人呐,就做不成人了。”
“老爷,什么意思?”陆夫人一点都听不懂了,睁着一双美极了的眼睛问。
陆老爷回身瞧着这张整个临城最出色的美人脸:“意思是,爷喜欢你这样的。好好的,别叫爷后悔。”
说着陆老爷捡起地上散落的衣服,也不叫人,慢慢穿了,也不回头,说了句:“我外头还有事。”人就直接出了门。
只留下陆夫人如在云里雾里,根本听不懂陆老爷到底说的什么,可她说的话,老爷到底听没听到心里呀!
等到陆夫人回到后院,叫人来,本是想打听打听老爷有没有给清晖院立立规矩,就是训斥一顿,至少也能让她痛快痛快,除除这一年来的闷气。
谁知听到的却是陆老爷夸大少爷能干,又拨了个铺子给他,让他好好干。陆夫人一口茶直接呛住,两边丫头赶紧上来给夫人又是拿帕子又是拍背,地上跪的丫头话还没回完,显然吓得不敢往下说了。
陆夫人直接一脚踹上去,丫头一歪,赶紧爬起来重新跪好,就听陆夫人骂道:“刚刚不还叭叭说,这会儿怎么不吭声了,谁给你嘴里塞了橛子!还有什么,说!”
“还有.....还有清辉院那边,正搬进去一套镂花红漆器嵌螺钿的家具,说是——”听到这里,正给陆夫人拍背的大丫头就知道这个小丫头不是个机灵的,这还专门把物件名字问清楚背下来,却不知道有时候不是回话越清楚越好的。
“说是音音小姐喜欢亮闪闪,喜欢那些螺钿——”
捂着胸口气狠了的陆夫人本想亲自教训丫头,这时候也没力气了,大红指甲指着地上的丫头道:“那是你哪门子的小姐?叫得还挺顺口!是不是故意的?你一个我花银子买来的丫头也敢看我的笑话啦!给我打,打烂她那张能说会道的嘴!”
跟着奶娘停在门外的陆珊珊此时咬着小银牙涨红了小脸,怪不得奶娘说那个谢念音就是个丧门星,是专门克他们的!自从她来了陆家,娘亲几乎天天生气,家里到处烦死了,什么好东西都往她那里搬,把自己这个真的大小姐都比下去了。
小姑娘陆珊珊攥紧了小拳头,她一定要谢念音滚出他们家,这样家里才能恢复从前的日子,那时候天天爹娘都在一处高高兴兴的,一切都多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