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
一下又一下。
陆子期听到敲门声,收起了匕首,面无表情地取下了门栓,第一眼根本没看到人,低头才看到门口那个还没到自己腰高的小姑娘。
小姑娘手里还抱着那块不知哪里捡来的石头,显然就是用这块石头敲出的动静。此时,她正抬头睁着一双茫然的大眼睛看着陆子期,似乎她也不知道自己将敲开怎样的命运。
可这个小小的女孩,已再也走不动了。
陆子期的视线先落在她乱糟糟的头发上,然后是她身上脏兮兮的衣服,最后落在了她只有一只鞋子的小脚上,那只没有鞋子的小脚早已冻得紫胀。小姑娘似乎知道少年正看着她没有穿鞋子的脚,她想动,可那只脚早已不听使唤,动不了。
她茫然地低头去看自己不听话的脚,冰天雪地中,她好像已感觉不到冷。
青白狼狈的小脸上,一双大眼睛却格外抓人,乌黑澄澈。连茫然,都显得格外干净。
陆子期看着她紫涨的小脚,这些日子以来,少年第一次有了表情,他微微皱了皱眉。
小姑娘张开干裂的唇,嘶哑地喊了一声:“哥哥。”
她说:“哥哥,求求。”
“我饿。”
在说“求求”的时候,她努力伸出手,丢下石头,两只冻胀的小手团到了一起,无比认真又艰难地向陆子期拜了拜。
这样做的时候,她那双澄澈茫然的眼睛依然一瞬不瞬望着陆子期。
陆子期抿了抿唇,回身欲喊人,小姑娘唇角动了动,大约是知道她得救了,想给恩人挤出一个笑。她该笑,小舅舅说她的笑最好看了,谁能看到都福气大了。她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对眼前这个好看的哥哥笑出来,小小身子一软,就晕了过去。
多亏少年手快,一把捞住小姑娘。真把人抱在怀里,才发现这孩子多小。
陆子期抱着小小的女孩,转身前看了眼门外,纷纷不停的雪早已把小姑娘来时的脚印掩盖,一片白茫茫,方圆一片就陆家这么一个庄子,往前往后都是一望无际的被雪覆盖的农田。
他又看向了怀中破烂一样的小姑娘:磨穿的鞋底,冻烂的小脚,不大的小脸,冻得红彤彤好像碰一碰就会掉下来的小耳朵。
真是活见鬼了!
这么小一个孩子怎么找到这样一个地方,她到底怎么用这小脚小短腿走到这里来的!
邪门得如同天降。
本准备出门的陆子期抱着小姑娘只愣了瞬间,就转身,大步流星重新迈入纷纷大雪中,穿过前院往后面的上房去了,一路喊钟大娘。
安静的庄子,一下子热闹了,好像突然间所有人都凭空钻了出来一样。
已经许久没听见过大少爷喊人了,再是没指望的大少爷,那也是陆家的大少爷,谁也不敢当面怠慢。厨房里收了赌局,藏了酒坛子,坐水烧火,听到前面说是大公子要粥要饭,几个婆子互相撇了撇嘴,捅开了另外两个灶。
钟伯钟大娘匆匆赶来,看到大少爷和他怀中小姑娘都是一愣,钟大娘赶紧上前接过孩子,喊着丫头名字让准备衣衫,准备温水。
“要温的,这.....可热不得!”
只瞅了孩子小脚一眼,就让钟大娘直念佛。
这边钟大娘抱着女孩进屋,那边就有人开始往这屋里送热水,钟伯又安排人去请大夫。
死寂许久的庄子,一下子整个活了过来。
如今天短,一下子就折腾到天要黑了。厨房里王大娘才封上了熬粥的灶,旁边烤火的婆子问到底是什么人闹出这么大动静。
上房来的小丫头一边跺着脚一边道:“再要些软软的点心,容易克化的,”回灶旁婆子的话,“收拾出来一看好漂亮一个孩子,菩萨身边的仙童也不过就是这样了吧!钟大娘说必是贵人家的孩子,里头贴身小衣用的缎子,临城富贵人家也少见的。”
王大娘一边往食盒里装馒头一边撇嘴:“什么缎子,还咱们临城都少见!再是富贵,能比咱们陆家还富!”
这边小丫头拿手一挡:“说了要好克化的点心,你怎么就给装馒头啊。”
“馒头不是点心?才过了几年好日子就把你眼高得跟小姐一样,你跟着钟大娘,难道竟不知咱们庄子上多久没领大宅那边的月钱了?还想吃点心呢,再过一段日子,连馒头都吃不上了!”
小丫头串儿气红了脸:“少爷使不使大宅的银子是少爷的事儿,难道少了你们下头厨房的钱,钟伯哪一个月不从夫人的嫁妆银子里按时拨下来!”
“哎呦可别让我说出好话来,这都三年了,还按着三年前的例给拨钱呢!你也不打听打听外头的米价年年涨,一样的钱三年前能吃点心,三年后就吃馒头了!再等两年,只怕连馒头都吃不上的时候还有呢。”说着把食盒一盖,嘀咕了一声:“还夫人呢,咱们陆家的夫人在大宅里坐着呢。”
串儿气得丢下一句:“回头我就告诉钟伯!”
“告诉去吧,撵了我们再找好的使去!说不得就能找到不用银子也能做出点心的来呢!还以为庄子上是什么好地方呢!”王大娘说到这里也是一肚子气,陆家下人里她跟她男人都算是顶得力的,本以为跟着大少爷是桩好差事,结果这庄子上一住就是三年,平时连个来人都没有,没有人哪里有赏钱。
虽说给小厨房的钱确实是够用的,但下头人就不要油水了?跟她一样在厨房里干的,手艺还不如她的,如今靠着采买油水,家里都典下来五间大瓦房了。她比那些人差了什么?就是跟错了人!
串儿拎着食盒憋了一肚子气到了上房,迎面遇到钟伯。钟伯看了她一眼,她只得把气咽了下去,重新挂上笑脸。
不过串儿一看到房间里火炉旁坐着的小姑娘,脸上挤出来的笑不由就真了,小姑娘虚虚弱弱的,看见她就是一个怯生生的笑,笑得串儿也只想跟着笑。
怎么会有长得这么好看的娃娃,很想带回家给村里人都看看,这么俊的娃娃!
串儿揭开食盒,端出馒头来,心里又开始气厨房里那些净想着揩油拿好处的婆子。
小姑娘看了一眼热腾腾的馒头,手指扣了扣衣角,睁着大眼睛瞧着陆家大公子,瞧得陆子期一挑眉,冷声道:“要吃就吃,看我做什么!”
钟大娘赶紧道:“吃吧,就是给你吃的!”喝了粥好一会儿了,大夫说了,可以吃些面点了。
显然小姑娘已看出陆子期是这里的主子,她先对钟大娘笑了笑,小手动了动,又看陆子期,喊了声:“哥哥,我吃了。”
声音又软又甜,别说串儿和钟大娘,就是一旁常年肃着脸的钟伯都忍不住对小姑娘挤出一个足够温和的笑。
陆子期对上了小娃娃干净的大眼睛,只说了一个字:“吃。”
小姑娘两个小手立即就抱起了馒头,狠狠咬下去一口。看得串儿在旁边都觉得馒头真香,跟着钟大娘端着杯子不时提醒“慢点”“今儿不能多吃,明儿还有”。
小女孩明明饿得很了,吃得也很急,可即使这时候,都一口是一口,嘴里含着东西时绝不说话,只待咽下去,有问必有答,难得的小小年纪流落在外,还是落落大方。
钟伯看了钟大娘一眼,确是大户人家养出来的孩子,这是给拐子拐出来了。
可惜孩子还是太小,又给吓狠了,很多话问她,孩子都只是摇头,轻轻答一个记不清了。
看着差不多,钟大娘就把馒头收了,孩子明显还想吃,可也是乖乖的松了手,听话得很。
陆子期盯着前面火盆,突然道:“钟伯,你看好这孩子,有人找来,也核实了再让领人。”交待完,他顿了顿,似乎再无其他话可交待,他看向了钟伯,慢慢道:“我有事,要出门。”
钟伯只觉心里不安再次扩大,他强笑了笑:“都这时候了,眼看天都要黑透了,雪也没停,少爷去哪儿?等明儿雪停了再去吧。”
陆子期只说了句:“天黑雪大,正合适。”就已起身。
做什么就天黑雪大正合适了?
钟伯心急却再找不出话来劝,少爷从来都不是好说话的。别看钟伯这么大年纪,有时候少爷一个眼神,也让他心悸。都说外甥肖舅,钟伯总觉得少爷不像陆老爷,不像夫人,像极了夫人的二弟——少爷那个从未谋面的二舅,明明俊朗公子,行的却都是阎王罗刹事。想到那人,钟伯打了个寒噤。
此时见大少爷云淡风轻要出门,再看外面大雪不停地冻天寒,钟伯只觉心突突跳,慌极了。十三岁的少年人已经很高,此时只是清清淡淡瞥过来一眼,钟伯满肺腑的劝是一句也说不出。
刚起身的陆子期却觉得自己冰凉的手一下子被一双软绵绵的小手拉住,他回头对上了突然靠近拉住他的小姑娘,小姑娘一边还架着给她找来的拐。
她仰着头,眼睛忽闪,明亮。
“哥哥,外面冷,特别特别冷。”
钟伯赶紧去看陆子期,希望能把他留下来。
陆子期的目光平静,顿了一会儿才道:“我不怕冷。”
“黑呢。”小姑娘望着他。
“我不怕。”
小姑娘声音带上了哽咽:“可我怕呀。哥哥走了,我怕坏人要把我抓走!”小姑娘的手使劲拉住陆子期,含着泪的大眼睛看着他。她走了好久,躲过好多坏人才遇到这个大哥哥,看到第一眼她就知道自己得救了。
他可千万别不要她了呀。
“哥哥,我聪明,我有用!等我脚好了,我能帮你!”谢念音拼命夸自己,眼睛一眨不眨望着陆子期:“我可有用了,哥哥,我能帮上忙!任何忙!”
陆子期静静看着小姑娘,她的眼睛干净,里面好像有一个与这世间不同的世界。可惜,他真的有事,不想为一个小孩子耽搁。
谢念音却死死拉着他的手,很多年后,陆子期问起这一天她一个初来乍到的小姑娘到底怎么敢,那时谢念音正在葡萄藤下吃西瓜,她抬起头说:“我觉得,我必须拉住你。”说完扑哧一笑,又道:“我也忘了当时到底怎么回事了,可能就是怕你走了,再也吃不上热馒头了吧。”
陆子期可以挣开,看着小姑娘扑闪的大眼睛,他却升起了淡淡的恶意,俯身在小女孩耳边轻声问:“什么忙你都能帮?”
音音点头。
陆子期的声音更轻了,轻得只有音音一人能听到,他说:“哥哥要杀人,你能帮?”
说完他就直起身,等着被吓坏胆的小姑娘松开碍他事儿的小手。小手是挺暖,可终归,太小了,除了碍事,能有什么用。
攥着他手指的小手却没有松开,小姑娘也没有惨白脸,没有陡然睁大她天真干净的眼睛,预料中的一切都没有。
煞有介事的思考后这个小姑娘甚至没有慌乱。
那只小手拽了拽,不知该甩开就走还是再说一遍让这个女娃子听清楚的陆子期才回神,小姑娘的眸子清亮如故,她喊:“哥哥,来。”
鬼使神差,陆子期再次俯身,把耳朵靠近小姑娘的嘴边。
他听到这个不知从哪里掉下来的小姑娘一字一句道:“我能。等我脚好了,吃饱了,我给你放风呀。”
陆子期好一会儿没反应过来。
—哥哥要杀人,你能帮?
—我能。我给你放风呀。
一个带着恶意的恶作剧,没有吓着这个眉眼精致的女娃娃,反而让阴郁寡言的少年人自己愣住了。
陆子期盯着这个不到他腰高的小姑娘,小姑娘那只掉了鞋子的脚裹得小肉粽一样,还架着一根木棍当拐杖。
陆子期怀疑小姑娘根本没听清他的话。
可他又分明觉得,这个漂亮极了的女娃娃,就是听清了。
她看过来的目光是一如既往的澄澈干净,扎着两个小揪揪,垂下的红绳随着她一歪头一荡一荡的,她还敢问:“哥哥,就这么说定了?”
陆子期没说话,脸上却露出复杂难辨的情绪:这么个小东西,到底是从哪里掉下来的!
是天上哪里破了洞吗.....正常人家,能养出这么邪门的孩子?
邪门得,都快——赶上他了......
此时这孩子正用最干净的眼睛望着他。
这人间也没有这样干净纯真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