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面前有个操纵杆。
朝前倒就前进。朝侧面倒就旋转。朝未来方向倒,就向未来方向前进。朝过去方向拉,飞机就会飞向过去,或者说后退。这取决于思考方式。它既是朝向过去方向,也是朝向右前方。无论如何,实地经验最重要,这一点总没错。
说明到此为止。啊对了,扳机就在操纵杆上。至于会射出什么,那就听天由命了。
好了,出击。
“跟丢了!在哪里?”
飞行员大叫。几乎同时,贴在雷达上的副飞行员大叫:
“未来方向36!朝过去方向溯行弹3。”
机体向未来方向急速旋回。剧烈的时空G,将两个人推向机体的过去方向。
“绕到他的未来去。”
飞行员进一步加速。两个人几乎失去意识。在时间方向上超越敌机,从未来再度旋回,将机头朝过去方向固定,锁定占据在过去的敌机,射出一枚溯行弹。
被溯行弹锁定的敌机虽然采取了回避行动,但是来不及了,它的机体中央中弹爆炸。爆炸的同时敌机执行过去改变,尝试逃往即将采取朝未来方向的回避行动之前的宇宙。飞行员朝应该可以阻止这一行动的过去方向提速,一边超越敌机,一边进一步执行过去改变。敌机放弃留在改变宇宙,开始向未来方向逃脱。
“跟丢了!在哪里?”
飞行员叫。副飞行员叫回去:
“未来方向36!朝过去方向溯行弹3。”
机体朝未来方向急速旋回。识别信号发出激烈的警告声。副飞行员变了脸色,切入攻击序列,发送信号。
“那是我们这架机体!”
“这样子简直不像是战斗啊!”被拉到屏幕前的作战部长低语。既然在采取作战行动,那必然是在进行某种战斗,但只看场景的话,这不就是单纯的空战吗?如果无视解说和台词的话。
在20世纪中叶的天空中,这种类型的战斗正在进行。作为单纯的知识,作战部长也知道这一点。这已经不是个体飞行员根据自己的判断比试技术的时代了。格斗战这个词从战术课本中消失多久,作战部长都想不起来了。无数眼睛监视着同一个空间,于是便可以将一块平面假装成真实的天空。战斗机彼此间的自相残杀,不是早就被狙击手的相互欺骗所取代了吗?
需要耗费巨大费用才能培养出的人才,不能暴露在危险之中。只要能掌握敌方机体的位置,便可以让适当的机体去撞击。所谓战斗,可以置换为若干游戏者在同一时间计算台球撞击的轨迹。
导致事态改变的,是无数双眼睛持续监视着,从早安到晚安,从坟地到坟地的天空。那是无数双眼睛俯视的无数天空。蓝天碎成碎片,在相互的反射中,能动地重写景色。
“但是——”
作战部长听着自己悠然自得的声音。说是感想,其实也充满了各种各样的情绪,于是只能说是毫无起伏,归根结底就是没有重点。
“时间悖论之类的事情要怎么办?”
到现在还来问这种不可能恢复原状的问题,实在难以回答。国王没穿衣服,国王的耳朵是驴耳朵,所以国王是没穿衣服的驴子。虽然不是没有这种超越种类的解释,但对于朴素的疑问,很难说是诚实的解释。
作为作战室的成员,是表示同意从而表明自己的固执,还是加以嘲笑进一步揭示顽固,实在是很难的选择。在隔了片刻的空白之后,终于有一个操作员下定决心,转过椅子,朝部长小声说:
“正在尽可能计算时间悖论,加以修正。”
“就算这么说,”设定了目标的部长猛然转向操作员,“他们正在过去或者未来或者多重世界里移动,是吧?就当是什么平行宇宙,就当是真的有吧,那就当在那里也有我吧。我要是枪杀了那里的我,我就胜利了,当然就值得庆祝了吧?”
“那时候就是部长胜利了。值得庆祝。”
这是因为世代的差异还是智力的优劣导致的隔绝呢?部长用看昆虫一样的眼神望向操作员。
无数人在多层纸张上恣意妄为,不断用各自的手段随意划分自己的地盘。不是把旗子插在无主之地上,而是通过运算能力决定势力圈。比对手计算更强者,便可以压倒他人,横行无忌。
在运算战中获取胜利的方法可以分为两大类。
其一,压倒对手的运算能力。
在拿铅笔画画的家伙旁边,直接倒上油漆。
其二,破坏对手的运算装置。
砍掉在锡拉库扎的石板上画几何学图形游戏的阿基米德的头。
综合作战本部接受巨型智慧的邀请,正在参加本次作战,采用的是后者的战术,摧毁邻接宇宙中正在计算己方一侧的巨型智慧欧几里得。
运算战本身的形态,就像是超越人类智慧的巨型智慧之间的风暴在相互撞击。不过要破坏巨型智慧的物理基础,归根结底可以看作单纯的比力气。就像朝打字机扔石头一样。通过破坏宇宙本身,可以将宇宙自身以不知道什么方法启动的计算机破坏掉。
要进行运算战,除了要无比巨大之外,还需要巨型智慧。但如果是扔石头,只要有石头就够了。要有扔石头的胳膊就更好,虽说没有也无所谓。
不过因为作为攻击目标的宇宙级打字机上搭载了小学生一样的功能,强行宣布自己没有被石头砸中,所以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所谓朴素的思想正因为很素朴,具有难以驳斥的核心,就能够保持大框架的基本形态。
在对欧几里得的战役中,运算战陷入僵局,巨型智慧判断这样无法决出胜负,于是考虑配置无数具有小巧运算能力的小型战斗机,准备启动破坏对手物理基础的并行作战。本来在胜负之战中很少会有一方单方面感觉陷入僵局的,所以感觉到同样闭塞的欧几里得,也差不多在同一时期启动了使用小型战斗机破坏敌方物理基础的计划。事态依然胶着。
很显然,战斗机在宇宙某处战斗的概念,超出了综合作战本部的想象力范畴。首先,战斗机这个单词和宇宙这个单词之间的亲缘关系就很薄弱。那到底是什么意思?这个问题从综合作战本部飞往巨型智慧,得到的回答是冷冷的一句:就是这个意思。
慢慢习惯了巨型智慧说些意义不明的话语的综合作战本部,对战斗机这个词产生了兴趣,将参谋集中到判断物之前,展开了一场深思熟虑的讨论。
于是,结论如下:
这是因为巨型智慧碾碎了我们人类无法理解的概念,因而将其变成了含义不明的词汇。所以呢,不用在意吧。
参谋们的悠游,也是因为巨型智慧一开始宣布要将战斗机当做无人机使用的缘故。反正不需要人类陪伴,终究是某处的未来方向上发生的事情而已。说起来连这个宇宙里发生的事情都不是。何必为那样的事情烦恼呢。这一判断本身没有错。巨型智慧自身也因为这样处理起来不会有什么麻烦,因此没有任何不满。
但在战斗开始的两周后,巨型智慧开始向综合作战本部提出,要用载人战斗机开展作战行动。
“你面前有个操纵杆。”
巨型智慧开始说明的时候,参谋们都大吃一惊。
这不就是通常的战斗机吗?
朝前倒就前进。朝侧面倒就旋转。朝未来方向倒,就向未来方向前进。朝过去方向拉,飞机就会飞向过去,或者说后退。这取决于思考方式。它既是朝向过去方向,也是朝向前方。无论如何,实地经验最重要,这一点总没错。
巨型智慧保证说无论如何实地经验最重要,这一点没错。随即便宣布讲解结束。然后又像是想起来似的加了一句:
“对了,扳机就在操纵杆上。”
炮口里到底会射出什么,没有一个参谋有头绪。
“好了,出击。”
巨型智慧静静地宣布,于是作战就开始了。
虽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综合作战本部还是被牵着鼻子追认了巨型智慧的决定。既然有人类可以操纵的交通工具,也有交战的对手,身为军方,总不能推三阻四。说起来,所谓军队,不就是一个为了和某种对手战斗的组织么?
巨型智慧坦率地表达了欣喜,宣布这样就对欧几里得确立了进一步的优势地位。顺便说一句,对于为什么一定要是人类这个问题,巨型智慧充满诚意地反复给出回答,不过没人明白那回答的意思。
即使凑到屏幕上去看犹如坏掉的光盘一样断断续续播放的战斗机之间的战斗,也什么都搞不明白。如果在重复同样的事情,那还能容易理解一点,但重复的轴心一直在慢慢切换。尽管战况是在不断重复,但也有着悠长的变化。
改变被击落的过去,逃往未来,在发射命中弹时被击落,改变过去尝试击落敌机,击落的又是过去的自己。
尝试解说战况的实况,有种挑战语法极限的痛苦。
“战斗机搭载的运算装置容量不够,容易产生环状构造,彻底落入同一事件的反复中,最终还是无法决出胜负。”
操作员向作战部长解释说。
“我们期待人类的直觉力打开困局。”
在对欧几里得的战争中,巨型智慧探索的空间维度超过了200亿维。即使是具有超级计算能力的计算机,面对这个数字也是力有不逮的。一般而言,身在宇宙之中,与完全了解宇宙,终究是不同的。在这种恨不能连猫爪子都拿来用的时候,借用人类所具备的脊髓反射,也没有什么不好的。
核心的想法在于,把所有能做的事情都做一遍。或者仅仅是因为这个搭载人类的想法挺有趣的。
“巨型智慧真的在期待人类的直觉吗?对手拥有替换法则的手段吧?只要想做,人类的直觉也能轻易替换掉吧。”
部长用手抵着额头,做出沉思的样子,然而眼下的状况并不能思考什么。
“巨型智慧可以用替换法则,但一般认为,替换本身也必须遵从法则才行。”
“那么,只要替换那个法则的法则不就好了?”
“一般认为,那个法则和法则的法则——”
为了确认作战部长是否跟上了自己抛出的这么多法则,操作员停顿了片刻。
“实际上存在于统一逻辑阶层中。就像是在双陆的格子里写上替换格子内容的规则。”
作战部长没有丝毫恍然大悟的样子。
“哦好吧,这样的话,就算这样的话,也很难解释为什么要搭载人类吧。”
作战部长看了看下自己走在什么地方。景象不断变幻,就像拍过照片又被卷回去重拍的胶卷一样。人类和这场战斗之间到底有什么关系?
“巨型智慧在想办法脱离时空环状构造吧。”
“依靠人类的直觉吗?”
操作员沉思了片刻,估算上司低估人类的程度和差异。
总而言之,作战部长自言自语道,人类很傻,所以只好展现出艰苦奋斗的样子。但是依靠艰苦奋斗就能超越巨型智慧吗?这种自信,就算把部长倒过来头朝下抖上半天,也不会从他口袋里掉出来。
即便是在听着作战室里人类们悠闲自得地交流的时候,巨型智慧也在奋力探查超高维度。人类连想象都很难的超维空间,即便是对巨型智慧而言,也是无比巨大的未知构造。不过,团藻与近乎小宇宙的智力规模之间虽然有着天壤之别,但制作和掌握战区整体的鸟瞰图,还是有可能的。
在高维空间起伏的网状构造,构成不断向下的溪谷。这就是巨型智慧所见的战术空间的概貌。所谓战场,原本就不是能以一元表示的可视化牧歌式空间。如果将它们看到的空间不做任何处理,直接映照出来,只会引起如所见一样的混乱。如果没有办法获得可供眺望的东西,那便只能替换成风景。
一切效率计算、战术评价函数、评价函数的评价函数等多重折叠的评分表,都是巨型智慧对应的概念空间内的风景。在那空间中,它们对溪谷的一切区域评分。不断变幻的无数评分平面形成缓慢起伏的沃野。
巨型智慧还知道有一个与此十分相似的构造。
生命进化的风景。
自然产生的生命,成群结队地前进,彼此计算着彼此,化作雪崩滚落山谷。原野无限延伸,不断分叉,展现出多样化。在某个时间面上被切断,位于山谷底部的群体便在那一时间点成为物种。浅谷的种族被居住于更深山谷的群体超越,山谷追求更深的山谷。它们不断分叉,深陷下去。
在巨型智慧的设计理念中,进化这一概念已经被抛弃了很久。巨型智慧的目标是,不必经过那样粘腻的过程,也能达到足够的智慧规模,可以适当地设计自身。如果这是切实可行的,那么为什么在自己苦于应对的这一战役中,会有类似的构造拦在面前呢?即便对象不同,只要构造相似,不是应该可以适用相似的方法吗?
我们的计算已经包含了人类这种生命的进化过程,没有遇到任何问题。
当然,进化是在时间轴上前进的过程。而无视过去与未来的战术空间的复杂度,是进化完全不能比拟的。但现状是,在巨型智慧胎内活动的人类之进化,却正在与这一战术空间酷似的时空内进行着。
基于这样的前提来看,巨型智慧之所以不能一鼓作气称霸这一战术空间,也许正暗示着它们实际上并没有控制住人类的进化。
在通常的意义上,人类已经落入了进化的狭缝中,巨型智慧将之作为濒临灭绝的物种,加以适当的对待,并对这一做法毫无不安。顺带一提,事件之后的人类之进化,化作了超越单线程时间的超绝景象,恰恰构成了这一战场。可以将之比喻为进化自身发生的进化吧。
巨型智慧尝试从根源处破坏溪谷的无数地点持续生成的环状构造,不断试图将水引向低位,但还没能让它成为自发运行的自然现象。就像是往里塞一床被褥进去就会挤出一个壁橱一样。就像是在沙滩上总不能随心所欲地筑巢,不禁怀疑沙滩是很怪异的生物一样。不断挣扎又不断跌落。如果沙滩怪异,在这里筑巢的蚂蚁也一样很怪异。这并没什么可奇怪的。
这就是将人类送入这一战场的理由之碎片。在巨型智慧看来,这一战术空间不过是小小的局部战区而已,是一个限定在战斗区域里的、为了探索修改进化机制的沙盒。这也成为对欧几里得战役的又一个侧面。就算得不到解答本身,只要能得到构造,转化总是可以的。
至少,与人类所经过的进化路线相似的构造,早于巨型智慧之前出现,这一点本身就有某种奇怪之处。巨型智慧们是以超绝人类想象的方式构成的,与进化的道路没有丝毫关系。既然如此,它们创造出的事物,不也应该与创造出人类的概念没有丝毫关系吗?
愤愤然的巨型智慧也不是没有头绪。极早期计算机的设计者是人类。之后的急速发展虽然丢下了人类,但在起初,参与的毕竟不是巨型智慧自身,这一点是无法动摇的。巨型智慧也可能仍然在自我观察的外侧抓着人类的尾巴。
彻底摆脱人类的设计限制,找到一种仅靠自身来设计自身的方法,设计出从本质上不可能为人类理解的次世代巨型智慧。这是这一战役的第4096项优先课题。
“未来方向36!朝过去方向溯行弹3。”
没有看雷达,副飞行员就叫了起来。
飞行员叫回去:
“跟丢了!在哪里?”
机体朝未来方向急速旋回。积累的时空G像是忽然想起来似的,重新给时空加上G。
“绕到他的未来去。”
飞行员继续加速。两个人伸手抓住仿佛要被丢下的意识,塞进头脑里。在时间方向上追过敌机,在未来侧再度回旋,将机头朝过去方向固定,锁定占位于过去的敌机,在某个过去方向上,将无限补给可能的溯行弹全部发射出去。
被溯行弹幕捕捉到的敌机想采取回避行动,但来不及了。机体中央中弹,爆炸。爆炸的同时执行过去改变,将机头朝向在朝未来方向采取回避行动的刹那之前的对侧宇宙。飞行员朝可以阻止这一行动的过去方向提速,一边超越敌机,一边执行改变过去的过去改变。敌机放弃停留在改改变宇宙,开始朝改未来方向逃脱。
“跟丢了!朝过去方向溯行弹3。”
飞行员大叫。
副飞行员叫回去。
“未来方向36!在哪里?”
机体朝相互纠缠的意志的切断方向急速旋回。识别信号发出激烈的警告声。副飞行员变了脸色,切入攻击序列,发送信号。
“那是我们这架机体!”
“是自己。是敌人。”
飞行员叫回去,取消了序列的取消,击落过去的自己的飞机。
同时射来的溯行弹命中了驾驶舱,从多重的过去到未来的无数爆炸机体冒出的火焰,化作缠绕在景色上的闪耀虚线。在那刹那间的下一个刹那,被火焰包裹的无数战斗机们一齐改变过去。
从爆炸的火焰中,朝4096方8192方一齐逃脱的无数战斗机,各自重新报上自己的名字,以奈落为目标全力加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