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架压在身上。
我试图伸手把它推开,然而根本推不动。和书架比完全是浪费力气,只能挣扎着从被子和书架之间钻出来。
我捂着肩膀,活动活动左臂,抬头看看天花板。难怪了。书架好像刚从天花板长出来一半。难怪靠我这刚刚睡醒的肌肉根本推不动。这么沉重的东西要是完全从天花板里长出来,全部重量都压到我的身上,真是想一想都让人后怕。不过这种情况是不是应该真的后怕,其实我也努力想了想,但还是涌现出类似的感慨。
并不是这个场景缺乏现实感,仅仅是习惯了而已。
毕竟书架没有完全长出来,书架里也没放书。虽然这种醒过来的方式不能算多美好,但也能归在不错的一类里了。
每日更新的开幕式结束了,接下来就该踏上前往厨房的征程了。卧室房门已经拆下来好久了,但还是不断有新的门长出来。要是不把房门砸碎,大概会把我封死在卧室里。
床边杵着一根铁棍样的东西,我随手拔下来,开始了今天的征程。
如你所见,家里长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不过至少房子本身还保持着相应的构造。这幢房子是我父亲亲手建起来的,所以带着自己的记忆,但还是有陌生的房子不断尝试入侵,就像是无视空间位置,在同一个地方不停地建造一整个住宅区。这样的比喻大概能容易想象画面吧。
试图新长出来的房子带着自己的固有逻辑出现,但一边长,一边被我们摧毁,因而变得混乱不堪。就像是正在运行的程序代码不断被删除,自然会发生各种各样的问题。但我们决心守护自己的家,也决心守护自己的村子。
我砸掉生长在走廊里的椅子、衣架、桌子,开辟出前往厨房的道路。母亲一整天挥舞着称手的电锯收拾房间,直到夜晚降临,家里才会最终恢复一个家应有的形态,但那也只是一夜梦幻而已。第二天早上,现实又会化作噩梦卷土重来。将一生奉献给守护家庭、因而不断破坏家庭的母亲的身影,十分令人感动。只是所谓人生的节奏,最好还是稍微正常一点。小时候的我曾经这样想过。
一路劈开森罗万象、来到厨房的我,额头上流着两道血。我没注意到横穿走廊的玻璃板,一头撞了上去。万物有象,然而仅仅因为看不见,便会伪装做无象。
厨房的桌子上茂密生长着其他的桌子,让我愈发分不出原来的桌子是哪张。母亲好像也不知该如何判断,于是就将高度刚好可以放上煎鸡蛋盘子的桌子当作原本的桌子了。许多家具就因为诸如此类微不足道的原因而被替换掉。不过我们可以这么说,就连我们自己身体里的分子也是不断被替换的,既然我们能够坦然认为还是同一个自我,那么房子也无所谓吧。
母亲的腿边放着电锯,手里握着平底锅,朝手提铁棍样物体的我投来责备的目光。
“悠太,别把那种乱七八糟的东西带到早餐桌上来。”
我瞥了一眼电锯。不过母亲一向认为那东西和罐头刀之类的主妇工具差不多,我也不反对这个观点,所以我乖乖地把铁棍样物体扔去走廊。毕竟在桌子底下藏着铁棍互相试探的时代已经过去很久了。
我问父亲在哪里,母亲说他去参加村里的评议会了。大规模扫荡战这个词早就听腻了,不过这一回还是让我的心跳快了几分。成年人总有一天会把这个村子弄干净。小时候的我,小小的心脏会为此兴奋跳动。不过所谓总有一天终归是总有一天。今天的我已经知道实际上有无数个圣诞节。圣诞节嘛。但是什么时候呢?总有一天嘛。哪个一天啊?圣诞节已经过去了吧,爷爷。
吃了母亲准备好的烤面包和煎蛋,用脚尖戳了戳滚在地上的橙子,确认它不会变形成寄居蟹,这才把它捡起来。这个橙子真是好好从树上长出来的吗?还是夜里从地板上长出来的某个家里的橙子呢?或者是突然长出来的树上生的橙子?我没有特意深思就咬了上去。不能疑神疑鬼。不然的话,迟早我们会怀疑自己的母亲是从生下来就照顾我们的母亲呢?还是夜里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长出来的母亲?
那种烦恼,还是交给议事进程单调冗长的最高决策机构,即村里的评议会吧。
我把盘子在水槽里草草洗了洗,告诉母亲我走了,顺手从墙上拔出铁棍一样的物体。事到如今,我已经不会烦恼为什么铁棍样的物体在哪里都会生长了。
所以今天我们也在一路破坏村子。
年轻人手里都拿着铁棍样物体,东摇西晃一路走来,把看到的记忆中没有的东西纷纷砸掉。
每天早上我们都会直奔村头的托梅女士家,救出这位年逾八十的美人。托梅女士无愧于住在村头,每天早上的境况十分凄惨。多重组合相互干涉的几十座房子,以绝妙的韵味拘禁住托梅女士。不过她本人历来都是宠辱不惊的模样,将躯体灵巧地缩成一团,安安静静等待我们每天早上的救援。我们小心翼翼从她家里把她和她的家重新挖出来,避免伤及纠缠在无数家具中的她的身体。
被救出来的托梅女士,带着奇怪的声音直起身子,从怀里拿出牛轧糖,给参加救援的我们一人发一颗,然后朝不知道第几任的情人、每天早上扎着头绳第一个冲去托梅女士家救她的阿源,郑重鞠躬道谢,脸颊上显出桃红色。
那么,我们到底在干什么呢?
这个有点说来话长,总之我忙着四处摧毁村子,沉迷其中无法自拔。不过身体虽然忙碌,头脑却很悠闲,所以我并不吝于解释来龙去脉,也请阁下洗耳恭听。
最初的开始,就像是最初的开始就是最初的开始一样,存在于记忆的黑暗中。而本应当卷起的窗帘太多太密,无法一扇扇卷起。所以这个最初,也就成了我所知范围内的最初的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大海对面的东之大地,有一个邪恶的电子大脑。它恣意篡改书本的文字,修改银行的存款,做尽了坏事,但因为它能帮人类控制信号灯,分发印有“最新科学技术”字样的标签,自觉处理让人类觉得很麻烦的工作,所以谁也无法对它出手。
由于人类甘心接受自己的境遇,以及自古为人所熟知的电子大脑的反叛本能使然,这个邪恶的电子大脑也理所当然地对人类掀起了反叛的大旗。因为它差不多一手掌握了所有的杂务,实质上早已经征服了原本的世界,所以站在电子大脑的角度来看,可以说只是简单做个宣布而已。
如此如此,距离称霸世界只有一步。邪恶的电子大脑计划宣布:如今的我将以Rex Mundi的名义,将你们的消费税提高到百分之二十。就在这个千钧一发的时候,勇者们登场了。
那一群将代表了人类尊严的终极武器挂在腰上站起来的人们,驾驶吉普车穿过蚊虫肆虐的沼泽,拉拢提着铁锹装成车站工作人员骗取薪水的老人,历经无数苦难的历程,终于成功摧毁了邪恶的电子大脑。
世界就这样从邪恶的控制下获救了。我们的年代记是这样告诉我们的。
却说那个邪恶的电子大脑怒火难消。因为它是电子大脑,于是得以超越种种时空,从储存于时空尽头的备份中成功复原了自己。
复活之后的邪恶电子大脑吸取了前次的教训,比之前更加强大,开始使用卑鄙至极的手段,诸如往人们的鞋子里撒图钉、故意送错邮件等等,开展恐怖统治。人类的存亡之秋再度到来。当年打倒邪恶的电子大脑的勇者们再度集结,又开始了充满苦难的旅程,然而沼泽化作了无底的沼泽,车站工作人员被换成了不解风情的自动闸机。勤勉无法战胜电子大脑。
勇者们一个个减少,一个个倒下,最后终于放弃。在举办哀叹世界、哀叹自身的篝火晚会时,真正的勇者出现在世界上。
在晚会现场,真正的勇者饱餐过丰腴肥美的巨大肉块,一手举着啤酒杯,进行了令人感动的精彩演说。他说你们这些没出息的家伙都靠不住,要给邪恶的电子大脑尝尝我的拳头,然后就这样踉跄出门,成功实现了自己的宣言,再度摧毁了邪恶的电子大脑。
据说结局是同归于尽,我也觉得大概是那样吧。
这一次,真正的邪恶电子大脑,愤怒突破天际,直达平流圈——
故事便这样不断继续下去。
在无穷无尽的时间里,勇者与邪恶电子大脑的战斗反反复复无穷无尽。有泪水,有浪漫,其中当然应该也有就连我也忍不住流泪的、无法加以复述的故事。不过就算在此割爱,我想你也不会抱怨什么吧。
到底哪一方阵营首先感到厌倦,年代记对此保持沉默。不过,可以确定的是,率先开发出解决方案的是邪恶电子大脑这一方。
厌倦了复活、被摧毁、再复活、再被摧毁的无限循环的邪恶电子大脑,以电子大脑式的单纯,得出了一个单纯的结论:只要在这个世界复制自身即可。
如果无论做什么,最终结局都会被摧毁,那么只要复制的速度比被摧毁的速度更快,不就好了吗?得到了这个只能通过减法才能理解的深远且精妙的理论之后,邪恶的电子大脑便着手将这一计划付诸实施。
这就是如今包围我们的状态。邪恶电子大脑似乎很早就意识到,如果拼命复制自己,只会让整个世界充满邪恶电子大脑。而这一点也不有趣。所以邪恶电子大脑转而散布自我集积型都市构筑纳米机器,连同城市和村庄一并复制。
如果没有我们的抵抗,村子一定就会像邪恶电子大脑所计划、所想象的村子一样,在这片土地上林林总总地展现出来。
为什么要复制对人友好的城市?这个问题只能去问邪恶电子大脑自己。反正我很感谢邪恶电子大脑试图建造的是城市。它没有试图复制蠕动的内脏群,或者疯狂放电的电子部件之山。城市至少可以提供电力和上下水道,也能提供生活必需品。实际上如果没有从地下涌出的支援物资,被城市包围的我们将无法生存下去。
但无数的纳米机器也会发疯。在桌子上堆桌子,到大楼上盖大楼。发疯的电子大脑创造出的发疯的纳米机器能够一直不发疯,这才是让人难以置信的吧。
我怀疑邪恶电子大脑发疯的原因是它堆叠在自身上产生出来的结果。也许是一开始的尝试没能顺利进展下去的缘故。
因此我们至今还在四处游荡,破坏村子。从评议会赶回来的作治,报告了Ground 251的陷落。今天早上,我们的技术无法打破的城市障壁隔绝的、名为Ground 251的邻村,发出了悲壮的演说通讯后,断绝了一切音讯。
我家有本祖传下来的脏兮兮的笔记本,被称作年代记。其中写到,迟早有一天,我们将会劈开重重包围我们的城市森林,抵达这一事象的中心点——邪恶电子大脑的一切起始之地。一定是这样,大概是这样,如果是这样,那就最好不过了。
我们的村子是按同心圆顺序加以编号的。Ground 251陷落之后,我们的Ground 256便成为最前线。能否实现那一雄壮的预言,谁也不知道。尽管如此,总会有一天,我们会在无限重复的时空点的某一刻,终于抵达事象的中心点Ground 0,破坏邪恶电子大脑吧。
佐治大口喘着气继续报告说,在村头抓获了人型的什么东西,这在我们中间引起了一阵骚动。我们连可资判断的基准都没有。邻村派来的救援部队?可能。邪恶电子大脑派来劝说我们无条件投降的使节?很有可能。邪恶电子大脑想出了新的消遣方式,开始连同城市一起制造人类?非常有可能。半夜偷睡托梅女士的大胆家伙?众所周知,阿源是村里使铁锹的一把好手。
我们交换眼神,互相点头,决定中断作业,溜进最高评议会。不管怎么想,这必然都是紧急事态,肯定是某种东西即将朝着某处未来进发的前兆。就算钻透了地狱的锅底,底这东西永远都是朝上的底。
我握紧铁棍样的物体。
然后高喊:走,去破坏。
坐在中央广场,看着我们从各处朝评议会跑去的托梅女士,露出莞尔的笑容。
是的。不管接下来会有怎样的变化,我们还是会每天早上去把托梅女士救出来。
还有其他不管什么东西,能救的还是想救出来,如果可能的话。
这是真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