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库深处的门,一年开启一次。
说是宝库,其实只是个杂物间,没有任何贵重物品。冬天放夏天的东西,夏天放冬天的东西,其他东西则是一年中随时往里面乱塞。毫无装饰的墙壁上排列着小小的采光口。从外面透过铁栅栏照进来的光线,是唯一宣称此处不是杂物间而是宝库的东西。
相比于真正的宝库,这个空间十分无趣,因而我也很少来这里玩。要寻找黑暗,我更喜欢去镇守之森;要追求封闭感,我更喜欢家里的壁橱。所以这个平时只用来堆放杂物的宝库,在我记忆中没什么存在感。
我并没有一起去宝库探险的朋友,也不可能有什么需要避开他人视线的恋人。为了寻找那样的人,我离开了这个家,但回来的时候,我也不再需要探险和秘密之类的词汇了。
所以对我来说,这个宝库只是通向空间深处的通道而已,再无别的意义。胡乱堆放的杂物深处,有一扇铁门,仿佛一直都绷着严肃的表情。平时这里总是乱堆着装柑橘的箱子。每年仅有一次,全家人会聚集到一起,把铁门从纸板箱里挖掘出来。我们家只在这一天才会会聚一堂。
门后面的空间大约有六叠大小,中央放着一个一米见方的正方体箱子,用寄木工艺拼装而成,大概连里面都填满了,重得要死,要没有全家的男人一齐动手,根本搬不动它。
每一年,我们会把这个箱子朝某个方向翻转一次,再这样挪回到中间位置,仅此而已。这是我们家祖传的怪异仪式。家家户户都有怪异的习俗。因为当事人自己就在那样的习俗中长大,所以并不会觉得怪异;也因为没人说过,所以也不知道那很怪异。随便哪一家都有这种事吧,我想。
但是所谓人类的想象力,大概是有界限的,所以大概也可以想象,世上应该有很多类似这个箱子的东西,一个个都摆着理所当然的脸、理所当然地存在着吧。
我不清楚这个箱子是什么时候来到我家的。说起来,我家从什么时候开始搬来这里的,我也不大清楚。附近的寺庙在之前的空袭中烧掉了,人丁簿也早没了。
不过基本上可以确定我家是从江户时代开始住在这里的,至于是元禄还是嘉永,问我也是白问。连哪个时代在前我都不知道。反正就是很久以前吧。我家的来历都是这样,箱子的来历更是不知道了。大抵古物都会有收藏的箱子,上面说不定还有箱书什么的,可这东西本来就是个箱子,而且这箱子还打不开。
反正就是个老古董吧,我漠然接受了这个想法。总之不要想得太深。
一家人一年碰一次头,商量把这个箱子朝哪边翻转。
以前应该也推过这个箱子,但是没记录。原来肯定有过记录,但是现在没有了。连什么时候没有的都不知道,总之很久以前就没有了。
我觉得,继承家业的历代家主,对于该怎么推箱子这种琐事,显然都没有关心,并不打算根据以前的记录做决定,只是乱推而已。
反正目的就是把箱子翻一面。这种事情不说也都知道。箱子若是按机关盒的方式造的,那么只要遵循一定的步骤转动它,这箱子就能打开吧。除此之外难道还有别的可能吗?
直到今天,箱根地方也有类似的机关盒,作为当地特产出售。时代再怎么变,惹人烦的疯狂谜题还是无穷无尽。
箱子里面会是什么?打开的时候我们家又会变成什么样?对此,我家的记录保持着沉默。本来家里就没有所谓的记录,想调查也无处着手。在我看来,记录的消失根本用不上毁于战火之类冠冕堂皇的理由,大概只是因为觉得无聊,所以就给扔了吧。
祖父是那种很讨厌文书工作的人,父亲对自家的过去也不感兴趣。偷偷看看这两个人平时怎么过日子的,就知道我们家人身体里流的都是得过且过的血。当然,偷偷观察我也能有同样的发现,不过这种事情我自己就不是太喜欢了。总之记录说不定卖给收废品的了,要么就是不知道哪一辈嫁过来的姑娘,把它当作脏兮兮的草稿本扔掉了。这大概最有可能。
就算要问那些资料的去向,祖父已经病故,父亲也在不久前去世了。本来他们两个就不像是能问出答案来的人。即便当面去问了,大概也不会问出什么。话说回来,要是反问我想问什么,我还真想不出来有什么好问的。说到底,我也是继承了这股血脉的人,同样是得过且过的秉性。
这两个人平日都过着随心所欲的日子,对这个箱子好像也没什么好奇,每年只是随便推一推。直到去年为止,我都没有怎么参与推箱子,只是按照吩咐一起帮忙而已。他们不喜欢我对这个箱子指手画脚,我自然也对它没什么兴趣,一切都听他们两个的话去做。但是今年,推这个死重玩意儿的人只剩下我一个,只能靠我对付这个箱子了。
箱子大概是什么工匠大师精心制作的东西,木块彼此紧密结合在一起,看不到一丝缝隙。某个面上应该有开口,木块之间可以滑开,吐出里面的东西,但就连那不可能粘合的缝隙都没找到。
我也不是没有想过这样的可能性:这东西也许不晓得是多少代前的遥远祖先造出来的,目的就是为了嘲笑后代的愚蠢。给这箱子装饰得极尽奢华,然而实际上并不是箱子,只是个巨大的寄木块而已。真是这样的话,不管怎么转这箱子,也不可能打开盖子。我觉得这倒是很有可能的。毕竟不管怎么说,既然我身为后代(大概应该是后代吧)会这么想,祖先有同样的想法,自然也不稀奇。你可能会说,学学阿基米德,测测比重不就行了。这可是在家里,要说测量什么东西的比重什么的,根本没有讨论的资格。还要光着屁股跑到街上大叫自己的发现,这任务也很让人吃不消的。
跑去荒岛上造石像,溜进麦田里踩怪圈,我家并不缺乏引领此类可笑行径的幼稚。但因为有着缺乏耐性的一面,所以一般都是停留在想象层面,自娱自乐而已。
这个箱子也可能是在海滩上捡到的,不过我试着踢了踢,看这重量,感觉被我家人当场放弃、转头就忘的可能性更高。说实话,这个想法能不能作为证据,证明这个箱子是我家人造的,或者是找人定制的,我一点信心都没有。也可能这个箱子一开始就在这里,后来我们家才在这里建了房子。
把这个箱子当作纯粹的笑话来看也是够大的,所以除了我们家人会认为这肯定是个箱子,换了其他人大概不会这么想吧。但是祖父和父亲每天都过得那么懒,从他们身上类推,我家的血脉中应该没有这种霸气,刻意费力气做这么个东西,就为了开个玩笑。这一点应该也是不言自明的。
那么这个箱子到底为什么这么大?是担心太容易推,会导致接缝散开吗?但是说实话,要是真想推,一个人也能推翻它,找根撬棍就足够了。坐在上面抽根烟正合适。我们这一族里要是有谁想来真格的,再重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吧。虽说至今为止,它已经成功达到了挫败毅力的目的。
不过还有个更合理的解释:要打开这个箱子,必须得有这么大小。
你知道有个河内塔谜题吧。三根竖起来的棍子,上面套了好些块大小不同的圆板。堆的时候必须遵守一条规则:小的圆板只能堆在大的圆板上。只有这一条。目标是把最左边棍子上串的一大堆圆板全部移到右边的棍子上去。
这个谜题相当有名,人们已经算出了它的最佳步骤和所需的移动次数。
当有N块板时,所需的步骤是2的N次方减1。
如果是1块板,1次就够了;2块板是3次;3块是7次;4块15次。所需的步骤基本上是翻倍增加。传说在河内的某座被沙暴掩埋的塔里,和尚们通过移动64块圆板来计算宇宙终结的时间。据说当所有圆板都移动完毕之后,这个宇宙就到了休息的时候。
这个谜题的步骤之所以会翻倍增加,原因也很清楚。搬完了N块构成的圆板山之后,要搬N+1块的时候,又不得不把刚刚完成的N块圆板山全都拆掉重来。要不断像这样机械重复,把之前的过程推倒重来,这叫做递归性。这个过程不断盘旋扩大,自己做起来十分无聊。对于那些埋头搬动64块圆板的和尚们,我很想送上真诚的问候。
递归的步骤执行起来非常无聊,不过制造的时候却相当简单,只要想象一下立刻就能完成,写程序也只需要几行就能实现。制作这么一个复杂的智慧之环其实并没有那么难。然而实际执行的时候就是非常枯燥和单调的作业,所以这种智慧之环并不是很受欢迎。
这里的要点在于:制造比解决简单。比如说新造一个河内塔很简单。堆成初始条件并不需要2的64次方减1的时间,而只要按顺序把64块板堆起来就好了。造一个测量宇宙时间的装置,如果等到宇宙崩溃还造不完,谁能受得了。
这个箱子之所以这么大,是不是就是这个原因呢?我怀疑正是如此。需要遵照某种步骤打开的机关箱,按俄罗斯套娃的构造一层层套起来的箱子。开箱需要的步骤数以指数方式增长。以人类的寿命几乎不可能打开。只不过,因为是箱子套箱子的结构,一层层套起来之后,就变成这么大了。我觉得这是很有可能的。经常会有这种事:想把设想的东西实际做出来,结果出乎意料地费劲,成品也变得很大。
这么想来,这个箱子的制作人,大概根本没打算让自己的后裔打开。我想,祖父和父亲大概很早就意识到这一点了吧。如果这就是他们对这个可谓奇妙的箱子结构毫无兴趣的原因,道理就说得通了。反正打不开。既然打不开,又何必非要去打开呢?
不过不管怎么说,有趣之处在于,一年一次,推它一回。如果打开,那就赚大了。不过一年两次还是算了。
而且这种箱子里面也不会装什么新鲜东西,大抵都是老一套。宇宙的终结啊,绝望啊,最后的希望啊,诸如此类。要不就是放了一张纸,上面写着:您辛苦了,挑战下个箱子吧。总之不会是好东西。想不到还有什么东西能让人积极去打开箱子。既不能马上让你知道,但又不得不交给你,那就把它封好传给你吧。要开箱子就得花时间。箱子开了,时间也到了,这样最好。如果附上留言,给出能说服人的理由,人们大抵都会老实等待。但从另一方面讲,确实也没有什么东西能比明确写着“不要打开”的封印更脆弱了。自己孩子到底能有多可靠,终究只是个程度问题。我家的祖先似乎对后代没有丝毫信任感,可谓远见卓识。
然而从这个箱子脱离常规的尺寸来想,很难认为这里面运用了能在短短若干代之后打开的递归性。总之这纯粹是在耍人。
如果真想打开这个箱子,看看里面是什么,实际上有个简单的办法:砸了它就行。当年我玩魔方玩得快要发疯的时候,就会把那个乱七八糟的立方体干脆彻底拆开重新组装。整天搬运河内塔的和尚当中,迟早会有这样的家伙跳出来说,一次性全搬过去不就行了嘛。虽然可能会关系到宇宙的终结,这种方案委实不该推荐,然而无休止的重复劳动未免也有点本末倒置,失去了本来的意义。
要解开这类谜题,需要花费极其漫长的时间。而它所要求的,仅仅是强制遵守它所制定的规则而已。如果无视它的规则,谜题就会崩溃,自然也可以得知里面的内容。不过这个箱子说不定带有某种功能,一旦判断有人无视谜题的规则就会自爆。但正像是不存在无法拆除的炸弹一样,这种功能应该也有办法避开。物质与人类规定的规则并无关系。人类设定的规则如果能在物理上实现,自然也会存在瞄准规则本身的物理过程。虽然这完全没有得到证明,但我总觉得这是某种能带来心灵安慰的信仰。没有不能破解的系统,只要它不是联系到自然现象本身的不可能性。
不过,我并不是要破坏这个箱子。我发挥天生的没有耐性这一特长,抱起胳膊,打量这个箱子。
所谓人类的想象力,应该不会有那么丰富的多样性。别人家里大概也会有这样代代相传的箱子,肯定也会有人像我一样站在箱子前面抱着胳膊思考。其中大概会有人发挥自己家族的耐心,想办法把那个箱子打开。或者也有人早就把箱子砸了。所以打不开的箱子只存在于没有耐心的人家里。不过我也不知道是不是这样。
一想到这段时间发生的世界级灾难说不定都是因为某个家伙手贱打开了这种箱子,不知怎么就觉得很搞笑。
不过我想开的箱子不是这个。
这个箱子大概是按照能打开的目标造的。正因为如此,打开它是可能的。实在打不开就砸开。
我想开的箱子不是这个,而是一个不动声色包裹着我的、被称为自然现象的不可见的箱子,一个也许可以打开、也许可以破坏的奇异之箱。很难弄明白那种东西的存在意义是什么。
人们认为,那个箱子是在很久很久以前,由一个留着络腮胡子的、名叫大爆炸的大叔创造的。
我的远祖的远祖,大概想告诉我们的就是这个吧。我按自己的理解这么想。别废话了,快把箱子砸了吧。包围你的就是这样的箱子,原理极其精妙。撬开这个箱子,就是我们家的使命。这大概就是先祖想要传下来的祖训吧,我想。
这个箱子里装的信上,一定写了这么一句话:
“你真是个蠢货。”
要打开的不是这个箱子,而是你周围把你封在里面的箱子。
这一想象,从结局上说,是我对于碌碌无为度过一生的祖父和父亲所作的辩护;同时也是对于最终大约也会同样碌碌无为度过一生的我,送上的略带哀切的问候。
我转身,走出房间,封上门,穿过杂乱的宝库,来到外面。
浩次在庭院的池子里尽情追赶鲤鱼。妻子一脸绝望地在旁边看着他。
我朝妻子打了声招呼。
“哎,就来。”妻子站起身来。我觉得她很可爱。
“你家里有没有个代代相传的大箱子?”
结婚十年,我一直都想问,只是一直没问。
妻子陷入沉思。她双臂展开,朝左右方向比画,等差不多有肩膀那么宽的时候停住了。
“杂物间里一直有个差不多这么大的箱子。”
“里面是什么?”
“是个壶。”
“还有什么?”
妻子耸耸肩,撇撇嘴说:“还有张纸,就是耍人的。”
我静静地等她的下文。
“打开了就该关上。就是这样。”
“前人说得真好啊。”
妻子似乎不明白我为什么笑。
不顾妻子满脸的不高兴,我穿着鞋子和裤子,直接跳进池子里。浩次正在兴高采烈地追鲤鱼,怎么也不肯回来,我去帮妻子抓住他。因为也许会跑掉,所以为了以防万一,我和浩次保持着距离,只伸出手把他的脸转过来,耳朵凑到我的嘴边。
“如果万一爸爸打开了又关不上,你就去关上,记住了。”
浩次听我突然在耳边说了这句话,大概是觉得很痒,嘻嘻笑着扭来扭去想要逃走。
谁开的谁关。这是美丽的构图,是令人感到某种完美性的想象。但在我心中,有一个不成形状的不安。比如,想象这样一种结构的谜题,在怎样的意义上才是可能的呢?自己给自己套上的智慧之轮。或者,那也许是这样的一种机关盒:一旦打开,要想重新关上就要花费更多的时间。
要做出解答。会不会仅仅是执行速度的问题?人类能把执行速度提高到什么程度?
人类不知道该不该制造机器来尝试解答这个谜题。然后他们又通过递归性操作制造出那种机器的机器。谜题作为纯粹的谜题,以机械的连锁延续下去。姑且就这样吧。
但如果在某个时刻,那连锁终点的机器,又把谜题扔回给我们呢?又或者,如果机器的连锁,组合出以它们自己的能力都无法破解的谜题呢?
没有任何理由能说服我相信,自然不是那种心怀恶意的谜题。
“即使如此,终究也不能就让它那么开着啊。”
在我手上一直挣扎的浩次,被风一吹,打了个喷嚏。就像是朝着谁点头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