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觉醒来,麦克意外地发现身边没人。
科拉从没有一夜不归的时候。二人同居不过两周,他可能还不完全了解她的日常习惯,但还是不免担心。
麦克照常起床,清早到圣卢克咖啡馆收发消息。无论碰到谁,他都会问是否有人见到或听到科拉,然而没人知道。他派人去“太阳”酒馆找快手佩哥打听,然而她也整晚在外面还没回来。
下午,麦克走到科芬园,找遍大大小小的酒馆、咖啡馆,找妓女和侍者打听。好几个人昨晚见过科拉。阿切尔勋爵咖啡馆的一个侍者还看见她跟个醉醺醺的富家公子一起离开。在那之后就没了影儿。
他到斯皮塔福德找德莫特,希望能有点进展。德莫特正喂孩子吃晚餐剩下来的骨头熬成的肉汤。德莫特也打听了一整天,还是没有科拉的任何消息。
麦克摸黑返回住处,希望到家时她正香艳地倒在床上,等他回来。然而等待他的只是空荡荡的、冷冰冰的房间。
他点了根蜡烛,坐下来琢磨。沃平高街的酒馆里依旧人头攒动。尽管罢工正在进行,工人们还是免不了要喝上一杯。麦克很想加入,但是安全起见,夜晚他还是别在酒馆露面的好。
他就着奶酪啃了几口面包,打开格尔登逊借给他的小说《项狄传》,然而他根本静不下心。深夜,他开始担心:街上正爆发骚乱,科拉是不是死了?
屋外人声喧闹,还可以听到急促的脚步声,貌似是车马队的声音。他赶紧到窗边观看,生怕工人们闹出事端。
夜空清亮,弯月高悬,高街视野清晰。月光下十几辆马车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行进着,显然是朝着煤场而来。一群人跟在马车后面大呼小叫,道路两旁还不时有人从酒馆出来加入其中。
这阵势眼看着要出暴乱。
麦克咒骂了一句,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他转身冲下楼梯。如果能说服他们不卸车,兴许还能避免冲突。
等到了街上,第一辆马车已经拐进煤场。麦克迎了上去。赶车人跳下马车,不由分说将几块煤往地上扔,还砸着了几个工人。其他人纷纷搬起煤块往车上扔。麦克听到一声女人的尖叫,只见孩子们被大人驱赶着纷纷往家跑。
“住手!”麦克大叫道,冲到工人们和马车间,高举起双手。“住手!”很多工人认出了他,一时间叫喊声停止。幸好查理·史密斯也在人群之中。“看在上帝的分上,查理,别让这些人乱来。”麦克道,“我跟他们说说。”
“大家保持冷静,”查理大声道,“让麦克来处理。”
麦克转过身背对工人们。窄路两旁,很多人站在门前看热闹,如果事情不妙,便准备立马进屋关门。每驾马车上至少都有五个人。现场异常安静,麦克来到领头车跟前,问道:“这里谁管事儿?”
月光下一个身影走上前道:“是我。”
麦克认出那正是西德尼·莱诺克斯。
麦克既迷惑又吃惊。怎么回事?为什么莱诺克斯会带人往这儿拉煤?他有种不祥的预感。
煤场主“黑杰克”杰克·库珀也在场。他总是一脸煤灰,跟矿工没两样。“杰克,看在上帝的分上,把院门锁上,”麦克恳求道,“再不阻止,就会有人没命了!”
库珀一脸不高兴地说道:“我也得挣钱过日子!”
“等罢工结束了,一切都会解决。你总不想沃平高街上见血吧?”
“现在也没法儿回头了。”
麦克瞪着他:“谁让你这么干的?是不是有人在背后指使?”
“我的事我拿主意——谁也管不着。”
麦克逐渐看出了端倪,不由得怒火中烧。他转而问莱诺克斯:“一定是你收买了他。究竟为了什么?”
一阵响亮的手铃声打断了对话。只见“煎锅”酒馆二楼窗口处站着三个人,一个摇铃,一个掌灯,中间那个头戴假发,挎着佩剑,似乎有点来头。
铃声一停,戴假发的自报家门:“鄙人罗兰·麦克弗森,沃平地方治安法官,本人宣布:此次集会为暴乱事件。”接着,他又朗读了《反暴乱法》的重点条目。
按照法律,一旦宣布发生暴乱,所有集会人群在一小时内解散。如有违抗都有可能判死刑。
治安法官来得倒挺快,麦克心想。他肯定事先就已料到,早早在酒馆里等信号。整件事显然经过精心策划。
然而目的何在?这些人似乎想故意挑起暴乱,抹黑卸煤工人,以此为借口处置工人领袖——也就是他自己。
冲动中,麦克想反抗。他想大喊:“想要暴乱是吧?我们就暴一个给他们看!把伦敦烧个火光冲天,让他们永远也忘不了!”他真想一把掐住莱诺克斯的脖子。但现在必须冷静,必须理智思考。究竟怎样做才能不让莱诺克斯的计划得逞?
为今之计只有妥协,放手让他们卸煤。
麦克转过身,工人们满脸愤怒地聚集在煤场门前。“大家听我说,”麦克道,“这是一场阴谋,他们想激怒大家引起暴乱。如果我们心平气和地解散,他们就没办法得逞。如果我们执意反抗,那就输定了。”
人群中有人小声抗议。
麦克心想,老天爷,这些工人可真够笨的。“你们怎么还不明白?他们正愁没理由除掉我们。干吗一定要钻这个圈套?今晚大家先回去,我们明天从长计议!”
“他说得没错,”查理附和道,“瞅瞅这是谁——西德尼·莱诺克斯。咱们都知道,摊上他准没好事儿。”
一些工人同意地点点头,一时间麦克以为他也许说服了大家。这时候,只听莱诺克斯大喊:“抓住他!”
几个人同时冲上来想抓麦克。他转身刚要跑,却被其中一个抓住扑倒在地。挣扎中,他听到工人的阵阵怒吼:最害怕的情况还是发生了,一场激斗不可避免。
麦克不顾几个人对他又踢又打,挣扎着想要起身。几个工友将袭击者揪到一旁,他这才立住。
他迅速环顾四周:莱诺克斯已经不见踪影,狭窄的街道净是敌人的打手,四处与工人们扭打。马匹暴跳着发出凄厉的嘶鸣。麦克本能地想要加入混战,揍倒一个算一个,但他克制住了。怎么做才能尽快结束恶斗?他的脑子转得飞快:最好的办法也许是让大家退攻为守,双方僵持。
麦克抓住查理道:“告诉大家,尽量往煤场里去,然后赶紧关门!”
查理逐一寻找着工友,扯着嗓子好让大伙儿听见:“往院儿里去!关上大门!别让他们打进来!”就在此时,麦克听到了第一声枪响。
“这他妈的到底怎么回事?”他咒骂道,然而没人理会。拉煤车的什么时候也开始带枪了?这些人都是什么来头?
只见一只短火枪的大枪口正对着他。没等他有所反应,查理一把夺过枪,对准拿枪的人就是一枪。那人当场毙命。
麦克大叫不好。查理很可能会被绞死。
又有人冲过来。麦克闪身给了对方下巴一拳,那人栽倒在地。
麦克退身想理清头绪:整个事件就发生在他家窗外,这肯定不是偶然。一定是他们找到了我的住处——是谁当了叛徒?
一连串枪声随后响起。火光照亮了黑夜,空气中弥漫着煤尘和火药的味道。麦克大声抗议,多个工人中枪倒地,有死有伤。在他们妻子眼中,麦克将成为罪人,而他罪有应得。罢工由他发起,如今他却无力收拾这烂摊子。
多数工人进了煤场,手头还有些煤块可以扔。他们奋力抵抗,阻止来人闯入。他们以院墙作为屏障,抵挡时断时续的火枪射击。
入口处的打斗最为激烈。只要能把高大的院门关上,兴许就能结束战斗。麦克在混战中挣扎着来到门口,拼命推动其中一扇,几个工人看出了他的意图,纷纷过来帮忙。好几个人踉跄着被挤出了院子。就在麦克以为将要大功告成之际,一辆马车又挡在了门前。
麦克喘着粗气大喊:“把车子挪开,把车子挪开!”
他的计划初见成效,麦克看到了一丝希望。半掩的大门在双方之间形成一道壁垒。不仅如此,第一波激战已经开始降温。看着身上的伤痛和同伴的遗体,工人们打架的冲动也因而有所冷却。工人们意识到要保存实力,大家都想心平气和地结束这场冲突。
麦克想,也许能很快制止冲突:若能赶在军队到达之前保持对峙,整个事件就只是一场小规模冲突,罢工依旧是一场和平抗争。
十几个工人将马车拖出院外,其他人用力把门关上。缰绳一断,受了惊的马儿又叫又跳,惊恐地来回乱跑。大块大块的煤从车上砸下来,麦克大喊:“继续推,别停下!”马车一点点往外蹭,门缝一点点变窄。
行军的脚步声阵阵传来,麦克的希望全然破灭。
卫队沿沃平高街向前推进,红白相间的制服在月光下鲜亮惹眼。杰伊策马走在队首。心心念念的“行动”就在眼前。
他面无表情,内心却狂跳不止。耳畔是战斗的喧嚣,莱诺克斯那边已经挑衅成功:人声喧闹,马匹嘶鸣,枪声不断。杰伊从未在气头上拔过剑开过枪,今晚将是他第一次对敌作战。他告诉自己:我们兵团训练有素,这些暴民根本就不是对手。然而他心里还是没底。
克兰布拉夫上校此番派他出动,身边并没有上级军官指挥。以往,克兰布拉夫都是亲自督战,但今天情况特殊。既然有政治干预,他宁愿置身事外。杰伊起初得意,如今却宁愿有个老练的上级助他一臂之力。
莱诺克斯的计划听起来天衣无缝,可他越往前走,越觉得漏洞百出。万一今晚找到的不是麦卡什怎么办?如果被他跑了怎么办?
离煤场越来越近,军队的步伐似乎有所减慢,到后来俨然成了龟速前进。看到官兵,闹事者有的开溜,有的顶上;其中一些人不住地丢煤块,一颗颗下雨般猛砸在杰伊和士兵们身上。他们没有退缩,一路行进至煤场门口,并按计划摆好射击阵势。
齐射的机会只有一次。他们离对方太近,根本来不及装弹。
杰伊举起佩剑。卸煤工人都被困在煤场内。他们试图关上院门,但现在不得不放弃了,如今两扇门大敞着。一些人翻墙出院,其他人徒劳地躲藏在煤堆或车轮后。命中他们简直如同探囊取物。
突然,麦卡什出现在墙头。月光之下,他肩宽体阔,眉目清晰。只听他大喊:“住手!别开枪。”
去死吧,杰伊想。
他将佩剑向下一挥,喊道:“射击!”
枪声如雷,烟雾四起,一时间遮住了前沿的士兵。十几个工人应声倒下,有人痛苦地叫喊,有人一动不动。麦卡什跳下围墙,跪倒在鲜血淋漓的黑人躯体旁。那人一动不动,双眼死盯着杰伊,脸上的怒火甚至令他胆寒。
杰伊大喊:“冲啊!”
他万万没有想到,工人们居然奋不顾身地冲了上来。原以为这帮人会逃之夭夭,没想到他们避开刀剑和火枪,手持棍子、煤块,手脚并用与士兵们扭打在一起。杰伊沮丧地看到几个士兵被打倒。
杰伊四下寻找着麦卡什,单单不见他的踪影。
他嘴里咒骂着:如此大费周折就是为了抓麦卡什。菲利普爵士要的是他,杰伊也答应交人。总不至于被他溜了吧?
麦卡什冷不丁出现在他眼前。
他没有逃跑,而是直奔杰伊而来。
他夺过杰伊的缰绳。杰伊举剑,麦卡什躲闪到左侧。杰伊笨拙地砍了几下,无一命中。麦卡什一跃而起,抓住杰伊的袖子猛拉。杰伊想把胳膊抽回,但麦卡什死活不放手。杰伊的身子一个劲儿往侧边滑,麦卡什用力一扯将他拉下马。
霎时间,杰伊担心自己小命不保。
他勉强站起。麦卡什的双手立马掐住他的咽喉。他收回佩剑,还未来得及出手,麦卡什便低头朝他脸上猛撞。杰伊眼冒金星,温暖的血液顺着脸往下流。他胡乱挥舞着佩剑,似乎击中了什么。他以为是麦卡什,然而掐在喉咙的双手未见松弛。他的视野渐渐恢复,眼前正是麦卡什杀气腾腾的双目。杰伊惊恐万分,要是此时还能说出话来,他肯定会大声求饶。
一个手下见杰伊有难,挥手一枪托砸在麦卡什耳朵上。他双手松了一下,掐得更紧了。那个士兵再次起手,麦克试图躲闪,但慢了一步。沉甸甸的木枪托咔的一下砸下来,那脆声在嘈杂的混战中也听得分明。麦克的手先是一紧,杰伊手刨脚蹬,如同溺水之人想要呼吸。紧接着,麦克双手一松,顺着杰伊的脖子滑下,两眼一翻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杰伊倚着佩剑呼呼地喘着粗气,渐渐从惊恐中平复下来。他的脸火烧一样地疼,可好在鼻子没断。他看着倒在脚下的麦克,心中无限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