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国绛都,昏暗不见天日的地牢中,一个女子被枷在墙上。她浑身皮开肉绽,连指甲都已残缺不全。
玄渊大夫坐在女子对面的一把太师椅上,朝狱卒示意停止用刑。女子勉强抬起头,看见他不紧不慢地转弄着手中的夜明珠。
“杜姬,想说了么?还是要我再拔掉你左手的指甲,你才肯说?”玄渊微笑着,那亲切的神色却只让人看了浑身发冷,“这夜明珠今日寻到了,竟原来是探骊宫藏书阁的那颗。师父从不允我进藏书阁,师兄他便以为世上没人知道这珠子的来历了么。”
杜姬呕出了一口鲜血。
“如今也不需你说了,我知道这是凤岐的的谋划。他无非是想看我庆国内乱,国之基业被慢慢蚕食……只是你,”玄渊话锋一转,站起身用手指勾起杜姬的下巴,“就这么死心塌地护他,为什么?”
“他是给了你什么好处?还是你也与那些凡夫俗子们一样,爱上他了?”
杜姬缓缓地笑了,竟有几分嘲讽,“当年我全家遭难,那些既往的亲友没有一个伸出援手,却唯有他一个路过的外人拔刀相助。为了救了我家二十四口老少,他有三次几欲死于敌人之手。我虽看不透他的谋略,但我相信他走的路。世人皆道国师薄情,我却说凤岐大人是至情至性之人,为他而死,心甘情愿。义气相投,无关风月。”
“好一个心甘情愿!”玄渊轻轻笑了,“你就与他去黄泉路上叙旧吧,我在江湖已万金悬他首级,想必他此刻已死在江湖杀手手里了。”
玄渊手下一紧,杜姬椎骨格格作响。
——欠了这男人,怎么还得起。凤岐大人,下次再不要给别人这么多恩惠了……
她的瞳慢慢散大,终于失去了光泽。
凤岐将制药的炉子和器皿都叫人搬到了竹屋中。黄泉九曲解药的药引都非寻常药石,饶是军医也识不得,是故凤岐白日里便让士兵推着他到山中寻草药,晚上则熬着夜配制方剂。
他本就虚弱,如此一折腾,消瘦得更厉害。
陆长卿不敢扰他,白天陪着谢砚,晚上站在竹屋外,守望着窗纸后透过的彻夜灯光。屋内传出剧烈的咳喘时,他整颗心都被揪起,然而没了这咳喘的声音,他听不见里面动静,却更加忧心。
东方已经泛白,里面许久都听不见动静。陆长卿按不住焦心,推开门走了进去。
死兔子散发着腥味,而更多的血腥,却来自地上随处散落的沾血纸张。凤岐披了件外衣,伏在案上。似是被陆长卿进来的动静吵醒,他肩膀动了动,又是一阵猛烈的咳嗽。陆长卿见他随手拾来桌上散在的画图麻纸,按在口上。随着咳嗽那纸一点点的溅上猩红。待咳到最后只剩下喘息,凤岐弯腰收拢了身边染血的散乱纸张,将它们一股脑丢进取暖的火盆中。
他似乎想唤人进来,往门外瞟了一眼。这一眼却僵住了。
“……阿蛮?”他原本显得有些烦躁的语气在见到陆长卿时不由自主地放柔,“你怎么来了,我正要出去寻药。”
他眼圈发青,双唇干燥苍白,眉目却那么平静,没有一丝抱怨。
陆长卿想说“别去,睡一会儿”,然而这句话却死死卡在喉中。
“去哪里找,我陪你。”他别过脸去。
“去陪小砚吧,伤病时人心里最脆弱,别丢他一个人躺在那儿。”凤岐却道。
“你也是伤病的人。”陆长卿不忍看那装着红炭的火盆,不知三天三夜,它吞噬过多少染血的纸张。
凤岐怔愣了下,笑了,“我是多大的人了,怎么拿我和孩子比?”
“我想让你好好睡一睡,可是我不能放阿砚不管。所以我陪你去,能减轻些我心里的难受。你别推辞了。”陆长卿叹道。
凤岐见他执意陪伴,便道:“白龙江北那座山的北面,是此处阴极之地,我要的眠蛇草,或许哪里能找到。”
陆长卿带了一干人,用步辇抬着凤岐去了北山。凤岐对众人细细描绘了所需草药的外观,打发他们分头去找。
寻觅了半个晌午,陆长卿推着凤岐的轮椅,几乎将山头走遍。凤岐淡淡道:“眠蛇草草药喜阴喜湿,那边有条小溪,你去找找。我在这里歇一歇,有些倦了。”陆长卿安顿好凤岐,应声去找了。
初春的太阳洒着淡黄色的光,笼罩着轮椅上的人。凤岐本是闭目养神,此时却睁开了眼睛。他望着陆长卿在溪水边寻觅的背影,慢慢弯下身,拾起了脚边的一块拳头大小的黑色石头,藏入袖中。
几乎是同时,陆长卿回过了身。他走向凤岐,拿了几棵类似蕨类的草给他看,“是这种草么?”
凤岐点头,“正是此物,”言罢他从袖中取出一株新鲜的锯齿状叶的草,“这是我刚刚在石缝底发现的,之前被轮椅遮住了,竟没看到。倒是害你多走了路。”
陆长卿看了看那草,又看看凤岐,不动声色道:“我说你刚才弯腰捡什么,原来是找到了。这里风大,我们快些回去吧。”
一行人回了营地,凤岐进了竹屋,继续配置药方。他断断续续地咳嗽着,从袖中取出那块黑石。借着火盆的光,细细端详。
果然是玄金矿石,那座山的确是铁矿山。
陆长卿占据此地,凤岐即使发现了铁矿山也无法开采,他此行的目的看来是无法达到了。凤岐擅长看水文地貌,早已注意到北面的山,今日却为了寻眠蛇草来了那里。到了北山,发觉岩石土质果然不同,他在脚边瞥见了这块黑石,想到铁矿的事,还是忍不住带了回来。
凤岐将几日来取得的药石炮制成方剂,着人将谢砚单独带进来。
谢砚身上仍是浮肿,他躺在竹榻上,借着烛光和窗外泻进来的星光,打量着竹椅上坐着的男人。
凤岐披着轻裘,修长的手指交叉在胸前,沉默不语。
谢砚虽然厌恶他,但更畏惧他,尤其是与他独处的时候。这个男人生来是强者,又久居上位,除了陆长卿这样的人,大概没人敢与这匹狼谈情说爱。人们就算唾弃他的薄情寡义,鄙夷他的病体,也依旧对他怀着一丝心底的畏惧。
谢砚是连兔子都没杀过的人,可是对面那男人的手上却沾满鲜血。
沉默许久,凤岐叹道:“你对黄泉九曲这毒知道多少?”
谢砚没料到他突然问这个,“……怎么了?”
凤岐用手指揉了揉眉心,“什么都不知道还敢乱用,真是个孩子。这毒是我师父所制,曾给过你爷爷一瓶。你是从你爷爷那偷的吧。”
谢砚浑身一颤,脸色白了,“……你知道毒是我自己下的?”
“给你切脉时就已经知道。”
谢砚顿了顿,思索一瞬,脸色更为难看,“毒是我下的,我自然有解药。那你还到处找药引……是为了探查这里的地形和人马吧!”
“探查这里的虚实这也是一个方面,”凤岐道,“更重要的还是给你找解药。”
“胡说,你不是已经知道……还需要什么解药!”
“小砚,你以为你只中了自己下的毒?我观你面色,为你切脉,还发现你体内的另一种毒。这毒应当是逍遥阁的绝命散。我年轻时见过一次,逍遥阁的杀手临走前洒下一片粉末,仿佛是为了逃遁,其实却是以退为进的杀招。”
听到这里,谢砚觉得一股凉意从心头漾开。他本以为那粉末是杀手逃跑的掩护,没料到竟是剧毒。
“若不是你同时中了两种毒,也活不到此刻。只是两种□□性掺在一起,着实让我费了一番功夫。”凤岐递过来一碗汤药,“今日解药总算制出,你喝了吧。”
谢砚盯着他,“你就这么随便把解药给我了?”
“本来就是为你配的,不给你我还自己留着不成?”凤岐挑了挑眉,略感诧异。
“你为何要对我好?你……想干什么?”
“我师门与荒原客交情很深,你是他的孙子,我自然要照料的。”凤岐道,“你一个小辈,就算有时出言不逊,在我眼里也不过是孩子使小性子,我没什么可与你计较的。”
“小砚,你把药喝了,一会儿有些话我要和你说。”凤岐静静说。
谢砚端起碗,一边喝药一边从碗沿上拿眼睃着凤岐,仿佛生怕他突然变脸。然而直到他咕嘟咕嘟把一碗药喝完,凤岐才重新开口。
“你虽是孩子,但有些话我还是得和你说明白。就你这次做的事,如果你不是荒原客的孙子,我定然不会替你耗心血制解药。”
“我知道你的心思,你想自己中了毒,好让陆长卿注意你,陪着你。但你真心喜欢陆长卿的话,就不该让他担忧和伤心。你这么做,我很生气。”
“这次没出大事,我姑且饶过你,也不会把这事告诉他。但是如果下次再让我看到你这么任性胡闹,我只好亲自教教你为人处世的道理。”
“凤、凤岐叔叔……”不知为什么,听完凤岐的话,谢砚想了半天反驳的尖锐话语,最后到了嘴边,却只剩这句。
凤岐轻轻叹道:“小砚,你在陆长卿身边很好。我和他终归是两条路上的人。我近日就会离开,今后你好好陪他吧。”
“你要走了?”在谢砚的预想中,凤岐应该恨不得死赖在陆长卿身边才对。
“既然注定要走,还是早走的好。”凤岐闭上了眼,疲倦至极,“离开的路这几日找药我已经摸熟了,你想我尽快走远的话,就莫要告诉陆长卿。”
谢砚听懂了凤岐的话,却不能明白他的心思。因为在他的心中,这世上最重要的事,就是和心爱的人厮守。他实在不懂,凤岐既然和陆长卿彼此相爱,为什么反而要离开。他发觉自己的确赢不了这个人,因为他根本不明白这个人在想什么。谢砚茫然地点了点头。
“你回大帐去吧。”凤岐的手遮住了眼睛,“让我自己待一会儿。”
他全身笼罩在清冷的星光中,显得孤独而无法接近。
作者有话要说:上章□□的名字改了下,显得是个高级□□(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