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第三十五章

当日陆长卿便随荒原客去了歧关,一路有荒原客的江湖老友庇护,全然无阻。陆长卿知道谢砚在自己这里,荒原客不敢轻易对他不利。

山风萧瑟,尘土飞扬。歧关如旧,然而政局却已迥异。黄河东去不复返,这个在黄土之上建立的王朝,千百年来诞生了多少英雄枭雄,又有多少人的名字淹没在黄河浑浊的滔水中。前半生,陆长卿的信念是一个人,而后半生,他却不想再为这个人而活。挫折如果没有摧毁一个人,就会让他变得成熟而坚强。他从酆狱九死一生逃出来,重新见到这明媚阳光下的江山之时,他忽然被这过去每每忽视掉的壮丽河山深深震撼,他的胸口仿佛被打开,吐气变得绵长而均匀。陆长卿如醍醐灌顶,一瞬间醒悟了自己为何会失败——他打得是江山,心中装得却不是江山,而是一个男人。

岐关山谷的断崖边,枯树下仍生长着那株紫菀,弱小而柔嫩。初恋的女子会将它摘下,满怀悸动地送给心爱的恋人。而恋人会将它夹在书页中,等待多年后翻出,看着它泛黄的花瓣,回忆年轻时的爱情。

陆长卿忽然想起了凤岐的样子,泪竟毫无预兆地一瞬间全涌上眼眶。他以为伤口已经结疤,却没料到轻轻一碰还是这么痛。

陆长卿看着荒原客施展轻功,飞下了悬崖。他望着幽深不见底的悬崖,也随之轻功飞下。如今他的武功已不在盖世高手荒原客之下,若是现在随凤岐跳崖也绝不会像那时那般摔成重伤,但是现在的他,却也不会再随着那个人一起跳崖了。

他重新站在当初坠崖的地方。他后来完全苏醒时就已经在镐京的地牢里,永远也不会知道那一晚凤岐是怎样趴在他身上歇斯底里地哭喊,怎样吻遍他的全身的。

荒原客带着他绕来绕去,走过极其隐秘的小路,才进了一个山洞。

“我兄长……在这种地方?”陆长卿此时也丝毫不信,只当荒原客别有用心。荒原客却点了根火把递给他,道:“你自己看看石壁,我先出去了。”

陆长卿在山洞里独自待了许久,天色都已渐渐昏暗。他走出来时,面无表情,如同死人一般。

荒原客递给他一封泛黄的信笺,“这是栖桐君过去写给我的书信。你要核对一下山洞里的字迹么。”

“不必了。”陆长卿默默摇头,“那些字是剑刻上的,哥哥的剑法我清楚。”

“凤岐从崖底上来后,我觉得他整个人不对劲儿。后来我便到这崖底搜查,找到了这个山洞。他当时必定看到了石壁上的字,但是,他什么都没对我们说。”

“凤岐这个人,越是不说,心里埋得越深。我想他绝不会放过丰韫,他报复人的手段,一向格外刻毒,绝不会仅仅杀了丰韫那么简单。他之所以连你都瞒了,我猜想,是怕你按捺不住,引起天下大乱吧。而瞒着天子,必定是怕对丰韫打草惊蛇。他就像狼一样,可以在雪地里埋伏很久,再一举杀死猎物。”

“然而我却将这事告诉了你。一来,这件事你是最该知道真相的人,即便凤岐也没权力瞒你。二来,我不愿看你再误会他。”荒原客叹道。

“栖桐君的死,几乎将他逼到绝境。他和你同样的痛苦……我只想你知道这件事的真相,能减少一些对他的怨恨。当初你在庭上被杖刑,凤岐在前一晚你昏迷时,已将金丹喂给了你。他绝非想要伤你……你在酆狱时,他也做了不少打点,乃至于你逃出之后,他成了众矢之的,削去国师称号……”荒原客看着陆长卿,忍不住道,“庆侯,你若是心里有他,不必再因为愧对你兄长有所顾忌;你心里若是已经没他了,那也……别再恨他了……他如今……如今疯疯癫癫的,简直不成人样……”

荒原客将陆长卿穿过紫菀花海,走到一片林中。那里竖着一座小小的无名墓碑。

陆长卿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一言不发,一连朝墓碑磕头。

“你今后打算如何?”荒原客问。

“我只是觉得,这世间的事真没意思。”陆长卿淡淡道,“我兄长一世忠臣,却背了污名,我希望能替他沉冤得雪。”

荒原客知他心中已悲痛万分,相信他绝无心力再掩饰自己。听他的话风,没有了推翻周朝之意,稍稍安心。将此事告诉陆长卿,是他想赌上一把。陆疏桐既然没有谋逆,而是周朝忠臣,那么陆长卿如果奉行陆疏桐的信念,也该放下谋逆之心,做一世忠臣;然而他若因为陆疏桐的真相而愤世嫉俗,或许反而会坚定他的谋反之心。

“让我一个人静一静。”陆疏桐道。

荒原客点点头,自己先攀上了悬崖,留他一人在这崖底。

陆疏桐压抑多时,猛然喷出一口鲜血,溅在了墓碑之上。他兄长二十年的冤屈!意气风发的栖桐君,竟死在这种荒凉的崖底!

陆长卿嘴角带血,悲痛激愤至极,仰天狂吼。

他忽然感到,国家,就如同一架巨大的战车,无数人用生命推动它前进,又被它的巨轮碾过变成一滩不起眼的血沫。那车轮下振聋发聩的呐喊,混在车轮雷鸣般的转动声中,却也如蚊虫振翅一般微不可察。

推动这巨大车轮滚动前进的正是人类,而人类在历史面前却又那么渺小。

不仅仅是他兄长的冤屈,这种在宏大而无情的历史面前的渺小和无奈,也令陆长卿感到入坠冰窖的心寒。

他觉得自己变得通透,仿佛五官能够察觉遥远到天边的蝴蝶振翅,能够看到水沟边草叶上爬动的蚂蚁的细足。他在历史洪流之中,却亦是创造历史的人;一切都将消逝,一切又都那么可贵。

——这个国家已经到头了,这个国家是腐朽之物,迟早将碾碎在历史滚滚的车轮中。它将毁灭在他的手里,或者其他什么人的手里。

陆长卿伫立在山中,微阖着双眼,任大风从四面八方朝他奔涌。

这一刻他已经不再是追逐在凤岐身后的那个孩子,他已经跑过了他。他现在站在前面朝凤岐回首,看清了那个男人的局限。

“凤岐,你所守护的,是已经死去即将腐朽的枯木。你妄想让它重新复活。然而新芽已经在腐朽中萌发,它们将取代它,发枝散叶。

“即使你已经知道真相,即使你知道栖桐君死于这个王朝的朽溃,你却还要护卫这样一个王朝,不惜欺瞒我,不惜将我关在牢底。你是多么可悲!”

然而凤岐终究还是无辜的,当初自己被仇恨蒙蔽,对他极尽羞辱。挑断他的手脚筋,给他套上耻辱的面具,将他强压在身下肆意折磨,这样的伤害又如何弥补?

自己的摧残让那个人的生命燃烧得更快,可是他却没有将怨恨加诸于自己,反而替自己当下刑罚,饮下毒酒。这就是那个人的爱,无声无息的,每每被自己所忽视的责备的……

陆长卿坐倒在地上,满腔悲愤和悔恨都化为了泪水。

“凤岐大人……你别爱我……你爱你的大周江山去吧……”

“不……我并不想那么说……”

“我想要和你在一起……我想要你爱我……可是……这种爱太无望……我已经不能……”

这爱太无望,他给不了凤岐江山太平,凤岐也许不了他君临天下。

即使看透了凤岐愚昧的坚持,可悲的命运,却依然觉得他强大而美丽。这种根植于心底的爱意,是无论怎么自我欺骗都无法诋毁的。

然而这份感情,却也永远不能再说出口。

翌日凤岐一行人告别老者,驱车驶入了祁山山道。一边贴着祁山的崇岭,一边临着白龙江,山石在车轮下不断脱落滑入江中。

凤岐按着心口昏睡,梦中心头一动,他下意识地睁开眼睛。几乎是同时,车外大喊:“有刺客!”谢戟提剑便要冲出去。

“师父,你不要出马车!”谢戟严声道,挥剑飞身而出。

凤岐抽出靴筒里的匕首,悄悄藏在袖中。他们此行已经极其隐秘,又是什么人派来的刺客?这世上想杀他的人太多,而其中恨他最深的,莫过于他的师弟了。凤岐想起杀犬戎主那日悬崖上的暗箭,心中一酸。旁人不知是谁发的暗箭,但他却不会看不出自己师门的功夫。

凤岐撩开车帘,看到自己的属下已经死伤过半。他瞥了眼碧涛滚滚的江水,准备放手一搏,跳入江中逃生。

谢戟以一敌三,眼看不支。其中一个刺客恰后退一步贴上车轼,凤岐手法如风,削铁如泥的匕首在刺客颈上轻轻划过,心狠手辣地切开了气管旁的动脉。

刺客顿时血溅三丈,惊慌失措地倒在地上。

“小戟,跳江。”凤岐道。

谢戟也明白凤岐的意思,正要跳入江中,忽然一个刺客挥剑刺来,正伤了他右腿。谢戟踞跪在地,不顾伤处,与一干刺客缠斗。

凤岐知道谢戟无法脱身,他虽可独自脱逃,却狠不下心。他拔出尸体身上的剑,坐在车中挡杀刺客。既无内力,空有身法,亦被逼到了绝境。

刺客再扑上来时,他的力气已用尽,连剑也举不起,微微侧身,剑尖刺破他的肩头。紧接着他感到剑在下沉,刺客大约是想削去他的一条胳膊。

事已至此,凤岐不但不后躲,反而迎身过去,袖中匕首已露出刀锋。

这一击必定鱼死网破,便在这关口,忽见一人头戴斗笠,玄衣广袖,伟岸轩举,从天而降。

来人如一片云雾,无声无息飘到车轼上,一把剑抹上刺客脖子,一只手夹住刺客剑尖,双指一震,剑断成了两截。

凤岐心中暗惊:此人内力了得,他闯荡江湖的那些年,也未见谁能做到如此。

陆长卿从歧关归来,刚入祁山,就见山路上有人打斗。见到那张和谢砚一模一样的脸,他忡怔了一下,瞬间明白此人是谢砚的双胞胎兄长谢戟。紧接着就看到马车中的凤岐,正要做那不要命的打法,心中陡然一惊。

他脑中什么算计也没有,本能地飞身落下替凤岐杀了那刺客。此时四目相对,他才发觉不知如何面对这个男人。

然而凤岐却仿佛并没认出他来,这时他才回过神,他为了躲避镐京的逮捕,一路带着面纱和斗笠,难怪凤岐认不出,真是万幸。

随即他旋身而起,如一团黑雾穿梭于刺客之间,再重新回到马车前时,所有刺客都已倒地。再次见到这个男人,陆长卿难以抑制的心潮澎湃。看了凤岐肩头的伤口一眼,他便揽过他的腰,抱着他踏着白龙江的碧波飞到了对岸的山麓中。

“师父!”谢戟万没料到这黑衣人竟将凤岐掳走,刹那间面无血色。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我是失恋加生病,发烧38度还努力更文,要不要表扬我一下……

在群众们的呼声下,晋江的对联式广告终于没有了,欣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