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第二十六章

凤岐下令后的翌日,陆长卿就被卸下铁链,关进了冰牢中。铁链穿骨虽然痛苦,却不会要人性命;然而冰牢寒冷,对重伤的陆长卿而言,却是致命的。霍秀本就巴不得陆长卿死,只是怕他死在自己手上获罪,如今凤岐开了口,他奉命行事,自是乐意极了。

陆长卿初被关进冰牢,虽不知所以,却也猜到这必定和凤岐有关。最初的一个时辰他尚能忍受,然而渐渐寒气侵骨,他感到身上的伤更重了。

凤岐,你是后悔了?想要我性命了?陆长卿喟然暗叹。

然而心底的恨意又占了上风:就这么遂了那人心意,怎能甘心!

陆长卿僵卧在冰砖上,剑眉与长睫沾满冰霜,他猛然睁开眼,咬紧牙关挣扎起身。

自己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死在牢里,又能如何,那人恐怕连看都不会看他一眼;恐怕从别人口中听来,淡淡一笑,说上几句不痛不痒的场面话就揭过去了。他甚至能想象出凤岐那副不悲不喜从容娴雅的模样。

想要那个人的视线停留在自己身上,只有一个方法,那就是将他狠狠击溃。

寻死什么的,太不像样子了。陆长卿露出了轻蔑的笑。这一瞬间,他仿佛又变回了那个俯瞰千军万马,孤傲不群的枭雄庆侯长卿。

催动真气,他感到丹田之中有一股热流。他微微吃惊,不知这陡涨的内力从何而来。当初他坠崖之时,凤岐喂下他一枚金丹,镐京狱中,又喂过一枚,只是两次都在他昏迷时,所以他并不知晓。

有这两枚金丹护体,其实冰牢之寒根本伤不得他。而若是在冰上运功,反倒能将修为提升的更快,亦有助于内伤的痊愈。这才是凤岐的本意。

陆长卿盘腿打坐,催动真气,令其游走于手足十二经络,循环往复,不一会儿身体就热了起来。他练了三日,抓住了门道,意识到在这寒冰包围中练功,更有助于内力的精进。

他笑得苦涩:凤岐,你恐怕没料到将我关在冰牢里,反倒是帮了我的忙。

他本就是好武之人,内力进步愈快,他便愈加勤奋。每日摒去了杂念,专心练功,数日下来,竟有小成。

谢砚再次来看他时,他的内伤已痊愈了。

霍秀不敢阻拦谢砚,酆狱的守卫们见他次数多了,又不时收他些时令果子鸡鸭鱼肉之类,也就对他不加盘问。谢砚有时带些吃食给陆长卿,他们也不阻止。

见陆长卿伤势痊愈,精神又好,谢砚喜上眉梢,兴冲冲从竹篮里捧出一大盆红烧肘子。那肘子肥而不腻,油光渍香,看得许久不知肉滋味的陆长卿两眼发直。

谢砚以前觉得陆长卿有些不可一世,但这段日子相处久了,见多了他凡俗的一面,倒觉得他是个率真的人。过去谢砚当神崇拜的男人,现在与他对坐着吃红烧肘子,让他满心欢喜。

“这是我在酒肆里帮工时学的,长卿哥你快尝尝!”

“谢谢小砚,那我吃了。”陆长卿言罢徒手抓起肘子,咬下一口,在嘴里细细咀嚼。

谢砚觉得他沾了油抓着肘子的手指修长骨感,好看极了。他盘腿而坐,恣意散乱着头发,眯起眼睛享受美味的样子也好看极了。

“这是我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东西。”陆长卿扬了扬手里的肘子笑道。

见他笑了,谢砚顿时满脸明媚,“只要你想吃,我随时给你做!我还要多学几样菜!”

陆长卿不知想到了什么,目中微微惆怅,“真是谢了,小砚。”

陆长卿每日在冰牢中练功,三月下来内力已今非昔比。他痴迷于武学,暂时忘却种种烦恼。一日想起凤岐曾教给他的狴犴阵法,说是他兄长从一套掌法中思索出来的,狴犴阵精微绝妙,陆长卿顿生一窥原本那套掌法的强烈欲望。心痒了多日,他拿着着几块碎冰拼拼摆摆,心中竟也有了一套掌法的雏形。

于是每日除了练内功,他还开始研究自创的掌法。

霍秀见陆长卿并没有被冻死,每每投来的目光愈发阴鹜。

三月来凤岐再未踏足山下酆狱。

他每日仍是与人书信往来,演练阵法。留深有时会派人送信上山,请教凤岐国事。凤岐常常会问谢戟的看法。谢戟虽一一对答,却知道凤岐并非是听取他的意见,而是在教授他治国之道。凤岐的回信谢戟看过一次,上面将留深困惑的问题分析的极为透彻,然而连字里行间都不透露一丝个人的取舍倾向。

他这些天也渐渐明白,凤岐回到骊山,并非仅仅为了陪伴陆长卿,也是避免落人话柄。留深赐他玄金杖,他可谓权倾朝野,故而在风头正盛时隐居山中,藏起锋芒。强极必辱,凤岐这样历朝三代,久经政治风雨的老狐狸,自然更是深谙这个道理。

谢戟三月来在藏书阁流连忘返,时常深夜亦在读书。某一日天色渐暗,他发觉字迹看不清楚,抬头一看,平日里顶梁上照明的灯不见了。

这里还有偷灯的贼不成?谢戟无可奈何放下书卷,揉揉眼睛去找凤岐。

凤岐正站在一大张羊皮前,羊皮上绣着周国地图。

这是谢戟第一次见到凤岐专注于政局国事的样子。他抱臂支着下巴,背影修长挺拔,随意披着华丽的衣袍,闲闲立在浩荡的大周疆土前,却让人感到一股杀伐决断的气势。

谢戟道:“师父,藏书阁的灯丢了。”

“啊?”凤岐放下交叉在胸前的手臂,诧异地回头,顿时方才的将相之风一扫而空。

凤岐回过神来,点点头,“你说的是那个夜明珠?”

这回轮到谢戟惊诧,“什么夜明珠?”

凤岐失笑:“小戟真是爱读书胜过爱财宝,之前藏书阁顶上吊了个夜明珠,你每晚借它的亮看书,却以为它是寻常的灯么。”

“那颗夜明珠是镇宫之宝,探骊宫之所以叫这个名字,就是取自‘探骊得珠’之意。藏书阁里保存着不少珍贵典籍,当年我师父怕失火烧了,所以特地把夜明珠吊在那里,免得晚上看书点蜡烛。”

谢戟面色更差:“……那夜明珠没了,岂不是……”

凤岐道:“我今天早上让人给摘下来的。”

“为什么?”谢戟简直要没了耐性。

凤岐微微一笑,“另有他用。”

谢戟叹了口气,这个师父,大事虽不含糊,小事上却各种任性妄为。

他正想着,凤岐又道:“小戟,你一会儿让人打扫出一间客房来。”

“有什么人要来?”

“我方才掐指一算,明早将有远客到来。”

谢戟瞥着凤岐,叹道:“师父,您好歹是国师,不要总是一副神棍模样。”

凤岐不以为意,笼手入怀,对月而笑。

翌日一早,果有远客,却竟是靖国大夫赵图。谢戟一边站在山门口迎客,一边回想凤岐一贯的作风,只觉这远客恐怕不是被他“算”来的,而是“算计”来的吧。

昭王元年,初夏,凤岐国师走出了他第一步明棋。至此缠绵数年的分靖之战,以靖国大夫赵图奔赴骊山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