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第二十四章

公子留深践祚,将逆臣陆长卿永囚骊山酆狱,封纪侯萧怀瑾为太师,祝侯明颂为太傅,晋侯丰韫为太保;并铸玄金杖,赐予国师凤岐。

古语有云:“……玄砥六百岁生玄澒,玄澒六百年生玄金。”所谓玄金,即是后世的铁,周时多铸铜器,文王晚期方开采铁矿,是故玄金在周国十分贵重。技艺高超的工匠能将玄金锻造的坚硬无比,江湖上偶有些兵器现世,军队却还没有注意到铁器的优势。

这玄金杖长仅三尺,及腰高度,通体浑黑;杖头雕琢凤凰纹饰,羽毛纹路纤细如发,两道尾翎舒展缭绕于杖身之上。赐杖之时,天子昭告天下——此杖上打昏君,下笞佞臣,凡见此杖三军退避十里。

当其时,凤岐国师权力已至鼎盛,乃至于史官竟有评论:凤岐国师若怀谋逆之心,周朝天下必顷于此权臣之手。

然而赐杖的翌日,国师便冒着霏霏春雨,乘了一辆简朴的青幔布马车去了骊山。

骊山位于镐京之北,属于秦岭的一条支脉,山势遥望宛如一匹驰骋奔腾的青色骏马。文王在世时,为求长生不老之道,曾于山底修筑一地宫,名为幽冥宫;文王死后废弃许久,共王将其改建为地牢,用以关押犯事的公侯大臣,取原本“幽冥”之意,称为“酆狱”。周人都知道,一进了酆狱,就等于已经下了阴曹地府,再别想重见天日。

骊山山顶,则修有探骊宫,是当年文王故友连子心的修行之所。而芙蓉仙君连子心,正是凤岐和玄渊二人的师父。

有许多年凤岐没有再回过这里,重新踏上旧地,油生物是人非之感。

昨晚一夜的风雨,山门外的青石台阶上落满了梧桐叶。凤岐拄着玄金手杖,步上石阶,伫立于山门前,仰首望着云岚嵯峨下山门上“天下第一连子心”七个大字。

这七个字是他师父一次酒醉后用剑刻下的,此后上山的江湖客,一见到这入石三分清隽飘逸的七个字,就没有人再敢在骊山用剑。

探骊宫中四十余名道人均出来迎接,鱼贯列在山门两侧。凤岐令他们安排好谢戟的起居,便径自回了旧时宫中居所。

谢戟跟着引路道人,漫不经心打量着周遭景致。他心底明白凤岐的想法,国师放不下被囚的庆侯,所以回到骊山,是为了陪他。

无愧于天下……却终究负了一人。

宫中住了三两日,凤岐把谢戟带到藏书阁,向他分别介绍了医药、武功、地理、军事等种种书籍放置的位置。“这些书是先师从各地搜罗来的,其中有些古籍仅存于此。”凤岐对谢戟道,“你闲来无事时,不妨挑有兴趣的看一看。”

谢戟痴迷得几乎忘了回答,往里走了几步,才想起来回头,道了声多谢。

又过了数日,谢戟一头栽进书海,凤岐则时而给在靖国的故友写写信,时而让道童们扎扎针灸,闲散打发日子。期间谢戟听闻弟弟谢砚在骊山脚下的镇子上找了份活计,一直守着酆狱不肯离开。

谢砚这般任性着实堪忧,然而如国师那般绝口不提陆长卿,也并不让人安心。

陆长卿就在山底,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却没人敢对凤岐提一个字。他自己也仿佛忘了陆长卿这个人,专心致志休养生息。

他的外伤断骨好了七七八八,就连咳疾也被周王每日送来的灵丹妙药调养的好了许多。只是半年前陆长卿攻城那日伤过筋骨的手脚,却每况愈下。周王赐给他玄金杖如今已彻底成了拐杖,不借助外力便难走远路,尤其雨天,断筋之处疼痛欲裂,更是寸步难行。

凤岐与谢戟在探骊宫住了小半个月,接到传书的荒原客终于赶到了。他不知从何处弄来一坛香醇四溢的好酒,一边痛饮一边大步走进了探骊宫。

凤岐坐在亭中,仍披着厚厚的裘衣,翻阅着桌上六七封书信。

谢戟一见爷爷,丢下了手中的书卷,终于安心地舒了口气。

凤岐收起书信,揣进怀中,接过荒原客丢过来的酒坛,双手捧着痛饮了一口。

“国师日子过得倒也不错。”荒原客坐在阑干上,打量着四周道。

凤岐只是笑了笑。

“那日的刺客,可有眉目了?”凤岐靠在阑上问,山风吹动他的银发,如湖面月光般潋滟。

荒原客瞅着他一头银发,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喟然而叹:一夜白头,当是何等的悲切。然而却从未听他将心事提起过一句。凤岐虽然擅长曲意逢迎,内心却刚烈的很。

荒原客灌了一口酒,道:“那一日之后,我追了他们好些日子,却没一点线索。本来想根据武功路子问问我那帮江湖老友,结果半路听说了你干的荒唐事,就直奔镐京来了。”

“赤霄之毒无药可解,大国师,你有时聪明绝顶,有时傻得令人发指!”把喝光的酒坛丢进阑干外的池塘中,溅起一片水花,“连子心那老酒鬼猴精得很,却教出你这么个笨徒弟。只要你肯替陆长卿说话,根本不至于被丰韫逼到这份上。”

“陆长卿谋逆有罪,我怎能替他说话。”

“权力场的事,是是非非怎么说得清楚。你太较真了。”荒原客叹了口气。

“凡事都该有个公道。”凤岐道,“天子朝堂,都不分是非,拿什么治理天下。”

“你又不是初出茅庐的小子,为何还是把公道二字挂在嘴边?最重要的是保天下太平,不是什么公道不公道。如果为了公道,就得屠杀万人,你也要认这个死理?”

“就算死千万人,我也要这公道二字。”凤岐沉声道。荒原客听得心中一惊,望向他的眼。那一双幽蓝的凤眸,竟如崖底时看到的一般,鬼气森森。

荒原客忽然觉得他十分陌生。

凤岐抚摸着玄金杖头,冷冷道:“一个是非不分的国家长久不了,姑息了千万人,将来死得就是万万人。”

“……你在崖底看到了什么?”荒原客突然问。

凤岐一怔,似是想说什么,然而徒然抖了抖唇,却又紧紧抿住。

“没有什么……”他垂下眼帘掩饰狼狈,手按住了额头,“……只是一想到阿蛮,心里难受罢了……拼命要证明自己做的对……”

荒原客觉得,这样的凤岐,才是他所熟悉的那个。然而方才那句“虽死千万人亦要求一个公道”,仍是让他心有余悸。一种莫名的不安弥漫心头,荒原客却又不知哪里不对劲。

“凤岐,你这几个月太累了,又是行军又是坠崖的,在这里好好休息些时日吧。”荒原客道,“我这趟来也不是为了和你争论这些。我认识不少毒门高手,你那毒我想法子给你找解法。”

这时看见谢戟端茶过来,他耸耸肩道:“小砚那崽子在山下村子里找了份活计,我怎么叫他他也不肯走,小戟,你说说你这混账兄弟想干什么?”

“小砚十分看重庆侯,知道他被囚在酆狱中,自然不肯离开。”谢戟一边摆茶一边回答。

“讲义气是好事,只是我总觉得那小子越大越怪气。”荒原客搔着头皮说,“你呢?什么时候走?”

谢戟默了默,却转身朝凤岐跪地一拜。

凤岐只松松垮垮披了件裘衣,姿态十分随意,没料到谢戟忽然一拜,顿时怔愣了下。

“求师父收我为徒。”谢戟端端正正道。

“你小子……”荒原客一直知道谢戟那副天是老大我是老二的脾气,是故亦没料到他会真心服谁,此刻虽有些舍不得,却又颇为欢喜,“……你小子倒是会打算,却没问问人家国师肯不肯收。”

谢戟此举正合凤岐心意,他微微笑道:“小戟,你早说一声,我今日也好穿得周正些。”

彼此都是随性洒脱的人,哪有那么多讲究。凤岐此语,不过是委婉表明收下他做徒弟了而已。

荒原客哈哈笑道:“阿戟,你好好把国师的才智学到手,但可千万别学他有时的傻气。”

凤岐无奈的摇摇头,荒原客朝他拱了拱手,脚下一轻纵身而起,飞踏廊瓦而去。望着他的背影,凤岐轻轻舒了口气。心中那人又横出来作乱,他虽也一向是非分明,却未到那人偏执的地步。所幸荒原客没有察觉他的异样。

夜深之时,山中夜枭惊啼,蛐蟮叹巢之声窸窣不断。

房中点着灯,凤岐坐在案前,拿着白日里的书信细细琢磨。他叱咤朝野数十年,长袖善舞,人脉深广。几日来的通信,已将靖国的权力局势了然于心。要收拾丰韫,需要一个恰当的时机。此刻战火方熄,百废待兴,绝非征讨良机,且丰韫表面功夫做得足,已受封勤王功臣,更让王师出师无名。然而大风起于青萍之末,若要日后清算,此时必定要先将棋子一步步摆好。

另一方面,栖桐君的谋逆之罪是已故文王定下的,若要为栖桐君平反,相当于指责了文王的过错,没有万全的证据,亦不能轻举妄动。

种种目的,重重提防在凤岐心上交织成纵横相间的棋盘,一步错,满盘皆输,他这一局棋下得分外辛苦。虽然每日在谢戟看来养尊处优,他却是身心俱疲。

风将窗户吹开了一道缝隙,烛火摇曳,凤岐浸了凉意,掩口一通咳嗽。咳嗽搅起了心口一股闷痛,赤霄之毒似又隐隐欲发。

凤岐望向案头摆着的一盆红花。

花的形状有些像蔷薇,花瓣鲜红,中心最浓,至于花蕊近乎于深红发暗如凝固之血。味道亦十分浓郁,整个房间中都弥漫着一股醉人的甜香。

心口的闷痛愈演愈烈,渐渐变得如同刀割。

凤岐的脸色苍白起来,他的眼睛紧紧盯着案上的花。那诱人的甜香仿佛比之前更加浓郁了,让他很想咬下一片花瓣尝尝。

只咬一口,只尝一尝,一片花瓣就能让此刻心口的剧痛缓解一些吧。

凤岐半眯着眼,贪婪地嗅着空气中的甜香,苍白的脸竟当真恢复了些血色。

但他很快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倏然睁开双眼,微微蹙眉,起身快步走开。他一把推开屋门,径直走到院子中央。

清冷月华盈满他的全身。

凤岐深深呼吸了几口山林中夜晚的空气,只觉沁透心脾。他想起方才屋中自己的举动,不禁叹了口气。

赤霄之毒的诱惑竟比他的预计更难抵抗。

然而他却又淡淡一笑,还好,当日是他喝了那杯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