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岐临行前那一抹笑,宛如诅咒一般,敖琛眼中再容不得其他,面容竟狰狞如鬼,骤然从战场厮杀兵马刀剑中抽离,疯魔一般直追那一架轻便华丽的小马车而去。
他这样的神色,让一直老神在在的萧怀瑾刹那心中一惊。凤岐曾说过,这如今的犬戎主,当年的犬戎世子,对他怀有私恨,所以他才要利用这一点,诱犬戎主陷入埋伏。然而此刻见到犬戎主的样子,萧怀瑾却突然感到后背发凉。那是恨不得将凤岐生吞活剥的眼神,他不禁深深忧虑起来。
灵火见敖琛突然又陷入了疯癫之中,心中暗道不好。这周朝国师素来狡诈,他自然不会无故露面。前方必定有他伏兵。然而即便料到如此,灵火却无法眼看着敖琛只身陷入埋伏之中。他挥刀架住齐兵一杆长矛,仰首望着青灰色的苍穹,深深叹了口气。有些事或是命数,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灵火带领着犬戎精兵,沿着山谷倾泻而下,如毁巢之蚁,恐怖而壮烈。
天色阴沉,暮冬最后的寒意化为凄凉北风,吹得离蓬纷飞,树嘶窍吼。诱敌的齐兵刚刚冲入山谷埋伏中,犬戎兵马便接踵而来。山谷中骤然战鼓轰鸣,呐喊如雷,飞石如蝗。战车上架着巨大的弩,不断射出一簇簇利箭。这强大的弩已非犬戎的弓箭可以抗衡,令灵火都大为震惊,所幸其数目并不多。他从背上取下弓箭,极其稳准地射出,弩后操纵的楚兵应声而倒。然而很快,就有另一个士兵从石头的掩藏后面钻出,接替前任的位置,继续用弩扫射。灵火意识道,这种兵器的操作远不如弓箭需要技巧,所以这些埋伏的士兵恐怕都会使用。如此一来,将弩手射杀并没有用,只能想办法破坏这弩。
这样的兵器,让他不禁想起了当年的庆弓。而能制作出这种兵器的人,唯有那个总是站在陆疏桐身后,摇扇观战的男人。灵火突然感到他此刻的的确确是在和那个叫凤岐的男人抗衡,通过一架兵器,和他针锋相对。
灵火在箭上点起了火,坚实的臂膀将强悍的犬戎弓拉满,“嗖”的一声射出一支火箭。箭射在弩车上,一支接着一支,渐渐一架弩车便熊熊燃烧起来。
祝侯明颂见犬戎军中竟有这等将才,不由也暗暗惊叹。
纪萧亦注意到了灵火,她搭箭上弓便要射他,瞄准之时却蓦地对上灵火的眼睛。那眼中冰冷阴鹜的杀气竟让她手中动作一顿。因这一顿,灵火的箭已经先射出,纪萧忽觉自己连惊呼的力气都被抽走了。
公子留深远水救不了近火,眼见着箭朝纪萧舍去,面色惨白。
箭射入胸前,纪萧发出一声惨叫。与此同时,一抹绿色倏然晃过,纪侯萧怀瑾一把将纪萧揽上自己马背,避开了灵火的第二箭。
“融融!”萧怀瑾不禁叫起妹妹的乳名,整张脸惊慌到扭曲,“我早劝你呆在闺中……你向来不听……你向来不听……如今你有事,让哥哥怎么活……”
纪萧大喘了几口,却是扯住了胸前衣物,猛然一拉。只见那箭头嵌在生蚕丝织成的软甲上,被拉了下来。
“哥哥放心,只是皮外伤,多亏了‘阿猫’那日送的衣服。”纪萧舒了口气。她今日终于知道,那日凤岐在纯钧客栈随手送她的这件衣服,是怎样的宝贝。
“阿猫是什么?”萧怀瑾紧绷的脸露出狐疑之色,“这软甲不是国师那日拿来的么?”
“我欠国师一命,”纪萧笑笑,“阿猫他……”
……是我心底很喜欢的一个人。
她顿住话头,不顾伤口挥剑替萧怀瑾击退身后的一名犬戎兵。
“阿萧,你竟还不退下,刀剑无眼——”萧怀瑾一贯说一不二,面对纪萧时却全然无计可施。
……融融,你要好好的啊。他望着妹妹英气的纤细背影,心底喟然叹息。
而这时陆长卿仍在犬戎军营的后方。他再次梦到了遥远的庆宫,红叶似火的后山。
他欢喜地牵着国师大人的手,蹦跳着和他摘果子吃。
国师是那么年轻美丽,冰蚕丝一般的乌黑长发,细眉凤目,,一颦一笑都像画上的人似的。陆长卿喜欢听他咬下一口红彤彤的果子时的清脆声音,喜欢看他轻启贝齿,慢慢咀嚼的样子,喜欢他被果子酸到时微微撅起的嘴和紧紧抿起的唇。
国师走到悬崖边要去给他摘果子了,他回过头,微笑着说:“阿蛮,我想远离这朝野纷争,寻一处无人的山林,过枕石漱流的日子,你愿不愿意和我走?”
他的微笑那样迷人,宛若一弯新月,清辉漫天。
乌黑的头发被猩红的发带系着,山风猎猎,那红发带如毒蛇的信子一般疯狂舞动。
“我骗你的,傻阿蛮,我……最讨厌你。”国师微笑着向身后万丈悬崖倒去……
“凤岐!”陆长卿猛然坐起,脖子上青筋暴出。他冷汗淋漓,大口喘着气。他此刻的醒来,比凤岐迷药预计的时间要早,是故头脑中昏沉的不适感尚未驱散。
昏沉之中,有什么一直梗在他心头。
这个梦似乎十分熟悉,答案仿佛就在嘴边呼之欲出,却又偏偏无法说出。陆长卿想站起身,他刚一抬头,便看到了剑上挂着的红色剑穗。
猩红的不祥之感骤然砸在他心口,陆长卿猛然想起之前的确是做过凤岐坠崖的梦。一种莫名的恐怖感骤然袭来,他头皮发麻,手脚冰冷,整个人有种瞬间的失重感,心跳如鼓。
陆长卿冲出行辕,披头散发地跳上一匹马,狠抽马鞭朝伏兵的山谷驰去。
山谷中已哀鸿遍野,齐楚兵马与犬戎杀得昏天黑地。靖侯丰韫带了两千骑兵,紧紧追在犬戎主后面。
凤岐让丰韫留守关城,自是合他的意,只是战功却要被祝侯和纪侯得了去。是故玄渊道,擒贼擒王,若是得了犬戎主,不仅不必如祝侯纪侯那般折损兵马,反而是头等功劳。于是他带了人马守在山谷附近,见犬戎主竟不顾自己的人马,追着凤岐一路跑,便正好趁此机会带兵围追他。
犬戎主敖琛面色阴狠,将坐骑抽得鲜血淋漓。他全然无视身后追赶的靖兵,一双蟒蛇般冰冷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凤岐的马车。
敖琛一箭又一箭的射,车把势早已被他射死。凤岐抱着琴,任凭那拉车的枣红马横冲直撞。
所幸他还有一把琴可以用来挡箭,否则早被敖琛射成了刺猬。
枣红马慌不择路,冲上了悬崖,它口鼻吐出白沫,前蹄猛然扬起,发出惊惶的嘶鸣。靖侯丰韫眼见它要带着凤岐坠崖,忙射出一箭,正中枣红马膝盖。
马儿猝倒,四蹄乱蹬,马车就在悬崖边剧烈的晃动。
丰韫的箭紧接着瞄准了犬戎主,犬戎主感受到背后的杀气,亦迅而搭箭上弓瞄准了丰韫。然而他回身的一刹那,对着密密麻麻包围了悬崖的两千弓箭手,还是失神了一瞬。
所幸犬戎主反应极快,他几乎同一时间又调转了箭头,瞄准了马车里的人影。
丰韫暗自咬牙,这犬戎主箭法高妙,只要一箭射出,凤岐必死无疑。
想不到国师竟成了他的人质。
玄渊在两千弓箭手的包围圈后,默默坐在马背上。雪色狐裘已经被风吹开,他却全然不顾,只是静静地望着丰韫。
他想起了当年的初见,丰韫还只是一个喜欢年轻男孩的纨绔子弟。他们在洛阳赏花、喝酒,好不快活。
他却又想起了凤岐□□着上身趴在床上,丰韫有力的手指一边捻针一边抚摸他的脊背,用他从未听过的温柔声音说:“将来凤岐大人若是走不了路了,丰韫背你,凤岐大人若是拿不起饭碗,丰韫喂你……国师若是愿意跟我回靖国,我可以发誓,在国师有生之年倾尽全力捍卫周室,绝不起二心……”
只要凤岐跟你走,你便誓死捍卫周室,不起二心……不起二心……那么我为你背叛恩师,策划谋逆……我做的这些又算什么?!
玄渊抬起手,轻轻触摸自己的脸。如今这张原本就平凡的脸,在多年勾心斗角的政治算计中,渐渐衰老,更加地难以留住那个男人了。
他安静地看着,马车的纱帐慢慢被掀开,消瘦修长的紫衣男子抱着琴走了出来。
悲鸣的山风,峭拔险恶的悬崖,一弯新月挂在灰暗的天空。
凤岐用来束发的红色发带已经变松,松散的发辫拢在身后,柔顺的鬓发纷纷垂落在肩膀。他将琴拄在地上,斜倚着琴站立,显得几分疲倦。
然而那一双深黑透蓝的丹凤眼,却冷静地审视着正用利箭瞄准着他的心脏,癫狂狞笑的犬戎主。
丰韫见到凤岐的一瞬,嘴巴不禁张开,深深吸了口气。
这一位国师,总是能在极其险峻的关头,表现出出人意料的镇静。
敖琛从喉咙中挤出细碎的神经质的笑声,对丰韫道:“命你的人退下,否则,我射穿你的美人。”
玄渊两眼无神,仿佛生死都在丰韫下一刻的决策之间。
便在这时,凤岐却冷峭一笑,“敖琛,你三番五次败在我手里,如今又折了八万大军,有何面目再回犬戎?”
丰韫听凤岐忽然出言激犬戎主,以为他是因那一句“你的美人”而动怒,忙道:“国师,这蛮夷之人胡言乱语,你莫和他一般见识!丰韫素来敬重国师……”他着实没料到凤岐如此不知死活。
敖琛失声大笑,慢慢举着弓箭朝凤岐走近,“妖道,你以色媚主,害死栖桐君,你又有何面目苟活于世?”他一脚踹向凤岐的腹部,凤岐拄着琴稍稍一躲,这一脚便落在了侧肋上。只听“喀嚓”一声,似是肋骨折断,他按住侧肋摔倒在地。
乌发一缕缕散落在琴弦上,他修长的手指因剧痛而抓紧了琴弦,被割出鲜血,染红了素琴。
对仇人施暴获得了极度的快感,敖琛早已恨毒了此人。他一脚踩在凤岐断掉的肋骨上,近乎将全身的重量都放在这只脚上,手中利箭的寒光对准他的细瘦的脖颈。
断掉的肋骨被碾压摩擦实在太痛,凤岐脸色煞白,冷汗直流。汗水模糊了眼睛,他透过朦胧的视线看着眼前施暴的人,心中暗道:疏桐,这就是你喜欢的人?你就是为了他,放弃了与我的誓约?
——此去经年,莫失莫忘啊……
他嘴角流淌出鲜血,却仍微笑着:“敖琛,疏桐爱的不是你。如果他爱你,就不会在我重病时不顾安危赶来镐京。”说完这一句,他口中却涌出了更多的鲜血。一颗心已痛苦到麻木,讥讽犬戎主兵败,然而害死陆疏桐的他,又凭什么还要活下去!
杀敌一千,自损三百。凤岐丢出这句话,端的是不要命的打法。
然而这句话的杀伤力也实在强大,狠狠戳中了敖琛的死穴。犬戎主的瞳孔明显一缩,整张脸已不是狰狞可以形容。他厉鬼附身般失神大笑,伏下身子,铁爪般的右手去钳凤岐的脖子。
听到这二人谈论栖桐君,丰韫的眼中骤然闪过一丝阴鹜。
这阴鹜转瞬即逝,他又恢复了清明,只将精力集中砸眼前形势,暗自思忖:凤岐必然不愿因他被质而令犬戎主逃掉,所以他这是在逼犬戎主杀了他。
凤岐大人,你实在太不惜命了。丰韫心中隐隐作痛。
“敖琛,我放你一条生路,不要为难凤岐大人!“丰韫高声道。
这一句,让久立包围圈外面,缄默无声的玄渊浑身一震。“丰韫,在你眼里,只有我的师兄。”
他想起那一日丰韫好奇地问,玄渊,你为何总是一身白衣?
他一怔,愣了半晌,才稳住情绪笑道,因为白色看上去比较干净啊。
他眼中流下了泪水。
曾几何时,有个鲜衣怒马的纨绔少年对他说,玄渊,我最喜欢穿白衣的美人,你若穿上白衣,也一定很漂亮!
于是自己褪下灰色的道袍,二十年终日一袭白衣。你一句戏言,我记了半辈子。
却原来……你早已忘了。
玄渊悄悄从怀中取出一把轻巧的小弓,缓缓搭上了箭,无声地对准了包围圈中。
敖琛一手钳住凤岐的脖颈,一手抓着箭,在他身上肆意划割。一只膝盖跪在他柔软的腹部,疯狂地碾压着。
凤岐淡淡地想,似乎还差一点。
他原本习武之人,后来废了武功,然而其中路数招式却是不曾忘记。只见凤岐忽然抬起左手,却不知阻止敖琛手中施虐的箭头,而是去勾他的脖子。
敖琛没料到凤岐忽然做出这个“亲昵”的动作,反应过来时才察觉凤岐的这条左臂,恰好将他右手的利箭格挡在了外围。
与此同时,寒光乍闪,凤岐竟从素琴中猛然抽出一把短剑!
琴中藏剑!
丰韫倒抽了一口气,凤岐以言语激怒敖琛,原来并非是要他杀了自己,而是要诱他近身,被愤怒冲昏头脑之时,琴中取剑一击毙命!
敖琛惊愕地注视这个面色苍白的男人,冷静的凤眼,抿紧的薄唇……外表华美而脆弱,本质却狠戾决绝。这才是他的本来模样吧,那个摇扇而笑的花蝴蝶是不可能屡屡击败犬戎强悍的骑兵的,唯有这个人,唯有这条不动声色的真正的毒蛇,才能将犬戎赶出贺兰山阙。
他眼看着凤岐寒光闪闪的短剑刺来,他的右手握着箭本能去挡,然而却被凤岐的左臂格在了外面无法及时收回。他只得松开扼住凤岐脖子的左手去抓剑,然而为时已晚,锋利的短剑倏然刺穿他的心口。
凤岐的手脚本都无力,这一剑却凭着意志,用上了全身的力气。
这样突然的变故只发生在眨眼之间,包围的弓箭手们看着凤岐拄着剑摇摇晃晃地站起,脸上还来不及收起惊愕,露出任何其他表情。
此时玄渊的这一箭终于射出。
凤岐隐约觉得有一股阴风袭来,他本能地做出一个躲闪的动作。然而方才一剑已用去他的全部力气,他这一躲,才骤然感到脚踝上全然用不上劲儿。
脚下一软,他竟朝后面倒去。然而身后就是万丈悬崖!
丰韫失声尖叫:“凤岐大人——”
随着这一声尖叫的同时,一匹黑马越过弓箭手的包围从天而降!陆长卿的长发与青裘随风乱飞,他一呼一吸之间正看到凤岐的乌发上系着的猩红发带,在悬崖阴冷的山风中狂舞。
梦中那失去至爱的剧痛,让他痛苦到无法呼吸。
不能失去这个人!不能失去他!承受不起……承受不起!
陆长卿几乎是本能地,脚踩马背一跃而起。青袂凌风,散发如瀑,飞过了万分愕然的众人,去抓坠崖的凤岐。
他的身影,在雪白的月光之中,宛若天外飞仙。
然而终还是晚了一步,这一抓落空了。毫无停顿和犹豫,陆长卿纵身随之飞下悬崖。新月的光辉照亮了凤岐的脸,陆长卿端详着他脸上震惊的表情。
陆长卿眉目平静,袍带飞扬,朝凤岐伸出一只修长有力的手。
凤岐摇了摇头。
陆长卿不顾他神色,一把抓住了他的前襟,随即将他拉入怀中。两个人以无法阻挡之势飞速下坠。
陆长卿用剑划在峭壁上,下坠之势稍缓,在能望见迷雾遮掩下的崖底林木时,宝剑锵然断裂。
陆长卿在坠地的一瞬,猛然翻身,竟不顾保护重要脏器的本能,反而将双手紧紧握住凤岐的腰,直直举起。接触地面的一瞬,凤岐感到了从陆长卿双臂上传来的剧烈一震。然而这震痛,却远不及陆长卿感受到的万分之一。
孤寂而苍白的新月,静静将清辉洒落在大地。
万籁俱寂。
陆长卿维持着背部着地,双手前举的姿势,无声地凝望着凤岐。
凤岐看着他的脑后、背后缓缓地,缓缓地涌出粘稠的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