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凤岐意识到时,他已经躺在了军帐里。昏沉中有人走到他身旁,他油生恍如隔世之感,浑浑噩噩地低唤道:“疏桐……”
昏睡中他盗汗得厉害,此时浑身都已湿透,鬓发粘在脸颊上,被汗水打成一缕缕的。
陆长卿盘膝坐在旁边,沉默须臾,道:“……我在这儿,你想要什么,要喝水么?”
凤岐的手在毛毡上摸索,陆长卿看了片刻,握住了他的手。那手细长瘦削,冰凉入骨,与陆长卿儿时记忆中的温暖有力大不相同。因为手筋被挑断过,凤岐总有些用不上劲儿,一只手便不停地重复抓握的动作。
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脆弱了?过去只能仰望的男人,如今却在他手心瑟瑟发抖。这一次次的抓握宛若尖针般一下下刺痛陆长卿的心,他知道自己直到现在都是爱着这男人的,爱他便不忍伤他,不伤他便对不起兄长。
“疏桐……我……”
陆长卿静静端详着他微微蠕动的苍白嘴唇。
“我……死后,你……不要让他们知道……否则……军心……涣散……”一缕鲜血从凤岐苍白的嘴角淌下,陆长卿用帕子替他擦去。
“……我不让他们知道。”陆长卿说。
“疏桐,你创的狴犴阵法,我……恐怕没有机会陪你演练……”凤岐喘息道,“你……不要伤心……尽快撤离此地……”
“……我若死了……你不必内疚……谢谢你,这、这些年……我为你……死……并不……后悔……”
陆长卿如鲠在喉,艰涩道:“……凤岐,你又在装病是不是,你故意说这些话给我听……”
然而似是否定他的质疑,凤岐又猛然咳出一口鲜血。他浑身抖得像筛子,汗水一层一层地冒出,原本滚烫的身体,反而变得冰冷。
他一定是梦到了当年为陆疏桐挡箭那一晚的事,陆长卿听陆疏桐讲起过,每每一副心有余悸的神情。
士兵在帐外报,抓到三个在营地附近窥伺的人。陆长卿放不下凤岐,下令将三人带入。却不料,来者竟是那小院中的老者和他两个孙子。
两个孩子并排站在一起,更加难以分辨,连右眼角的红痣都一模一样。
谢戟扫了抱着凤岐的陆长卿一眼,皱着眉坐到了军帐的角落。谢砚几步跑过去,惊诧地回头问老者:“爷爷,他就是国师凤岐?他好像病了?”
老头儿也走了过去,瞧着凤岐雪白的脸,叹道:“国师,您竟会落到这步田地。”
“庆侯,国师病得不轻,容我给他把把脉。”
陆长卿审视着老者,问:“靖侯没有为难你们?林中阵的事他们难道没有追究?”
老者哈哈一笑:“庆侯倒也不是鲁莽的人,我和凤岐玄渊他们的酒鬼师父是老交情了,玄渊那小子不敢为难我。”
陆长卿知道那林中阵必有隐情,只是当下无暇多问,扶起了凤岐一只细腕。
那手腕上横陈着一道刀疤,看去分外狰狞。
老者把了脉,翻了翻凤岐的眼皮,摸了摸他的手脚,写了张方子。陆长卿细看了一遍,凝着脸慎重吩咐给手下。
谢砚拧着眉盯着凤岐,问:“爷爷,就是他在咱家门口种了片林子,害得我背那么多口诀?”
老者取出一个匣子,瞪眼道:“小兔崽子,别他来他去,此人是大周的国师!你爷爷我这辈子佩服的人不过三个,他就算一个。”
老者从匣子中抽出银针,对着凤岐手臂上几处穴位就往下扎。陆长卿一惊,劈手去夺针。然而以陆长卿武功之高,却竟连老者的手指都没碰到。针已扎在了凤岐的穴位上,老者慢条斯理地捻着针。
此人,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陆长卿更加警惕他。然而是敌是友,林中之谜,都唯有凤岐醒来才能得知。
“把他的衣服脱下。”老者又指示道。
“老丈,你到底是何人?”陆长卿却不由将凤岐往身后藏了藏。
老者沟壑纵横的老脸露出桀骜之色,整个人的气质焕然一变,“我便说了你也不知,你听说过荒原客?”
陆长卿果然未曾听说过。一旁冷眼旁观的谢戟道:“爷爷每次亮出过去江湖上的名号来,人家都不知道。”
“小混账东西,你爷爷我叱咤风云时,你们这帮毛小子都没出生呢,知道个屁!”荒原客瞪眼珠子骂道。他三下五除二扯开凤岐的前襟,在他胸前施针。陆长卿默默将掌心贴在凤岐背后,用内力协助银针疏通经脉。
如此折腾了半晌,士卒端着煎好的药送进帐中。陆长卿方接过来,荒原客便捏开凤岐的嘴,“他一时半会醒不了了,往里灌吧。”
陆长卿小心翼翼喂了一勺,药汁却顺着他的嘴角流出。荒原客又吩咐道:“谢砚,你去揪根芦苇杆来!”
谢砚正要跑出去,陆长卿却含了口药,捧住凤岐的头伏身哺进他嘴中。
第一次碰触这个男人的唇,那玷污神明对内心的撼动,让陆长卿无法再注意到周围的人。亲吻凤岐在过去是绝对不可想象的事,如今他却虚弱无力地靠在自己怀中任由摆弄。是这个男人便弱小了,还是自己变强大了?
荒原客面露异色,怔了怔,让到了一旁。谢砚呆若木鸡,半天才道:“长卿哥哥,你……对他真好。他可是个男人呢……”
只有谢戟神色如常,对荒原客道:“爷爷,我再去煎一碗四物汤,等他醒来补补血。”
陆长卿对帐中的三人视而不见,只专心地一口口哺喂怀中的男人。男人的唇并不十分甜美,然而这种干燥微凉的触感,却让他的心被一种莫名的情绪填满,酸痛却又幸福。
正在这时,帐外一阵嘈杂,士兵风尘仆仆冲进行辕来报:“祝侯带兵袭营!”
靖侯占据关城,背信弃盟;祝侯又从后面奔袭,着实腹背受敌。陆长卿仍是含了药喂凤岐,士兵见他置若罔闻,反而怀抱着一名男子做出亲昵举动,不由手足无措。
“长卿哥哥……”谢砚轻轻扯扯陆长卿的衣角。
陆长卿喂完了最后一口药,才抬起头,对士兵道:“布阵迎敌!”
他将凤岐轻轻放在厚厚的毛毡上,为他掖好鹿皮毯子,拎起弓箭走出了行辕。
祝侯为报一箭之仇,杀入镐京后便一路直追而来。
陆长卿站在阵首,轻哂道:“敌军奔袭疲乏,我军以逸待劳。看来明颂这是活腻了,我只好送他一程!”
埋伏在一侧山坡的弓箭手已张满了弓,紧紧盯着不远处滚滚而来的尘土。
就在那飞沙走石的军马正要闯入阵门时,有一单骑骤然从山坡上驰下,马扬起前蹄,发出高声嘶鸣。
“祝侯莫要入阵,且听我一言!”骑手是个女子,一身江湖客打扮。
楚军大将孟善望着那女子惊道:“你是何人?”
明颂眼见陆长卿严阵以待,知道突袭之事败露,又见得这女子,忙令三军停止前进,对孟善低语:“这人是纪侯萧怀瑾的妹妹纪萧,她为人古怪,不呆在闺房中,反倒喜欢女扮男装在江湖上厮混。”
言罢他又冲着山坡拱了拱手,高声道,“萧女侠,两军交战在即,你有何话说?”
纪萧正在马上打量着陆长卿,见他默然独立于万人之阵中,青裘白马,清明简远,孤俊无朋,不由暗自惊叹。这样的庆侯,实在与她想象中那权欲熏天的乱臣贼子截然不同。
纪萧回应道:“祝侯殿下,你与庆侯拼杀,必定两败俱伤。如今犬戎攻城在即,若为大周国祚着想,不如暂时结盟,共同拒戎。”
“庆侯?陆长卿他是弑王篡位的逆贼!”祝侯不屑道。
“庆侯之罪,是我朝内政,如今迫在眉睫的是外患。”纪萧道。
祝侯面露不忿之色,“纪侯就是这么教你的?让我与这等乱臣贼子同谋?诸位将士,我们今日诛杀逆贼,用他的血祭奠先王,恭请先王的佑护!”
孟善正要率军杀入阵中,忽然听得一人幽幽道:“明颂,你对我教管妹妹的方式有何不满?”
不仅祝侯一愣,连陆长卿都讶然地循声望去。
一队人无声无息地走到两军中间,为首的青骢马上,一个绿衣男子神色阴郁地睨着祝侯。
陆长卿从未见过比这男子身上的衣衫更绿的颜色。
祝侯尴尬地拱了拱手:“纪侯,想不到你也来了。”
纪萧策马从山坡上跑下,枣红马在纪侯身边围转了几圈,“兄长,你终于到了!”
纪侯萧怀瑾看着她这一身男子装束,恹恹地叹了口气。纪侯身旁,一个灰衣的青年微笑着打圆场:“阿萧,许久不见,还是这么精神。”
纪萧被他从萧怀瑾的哀怨中解脱,嫣然道:“辛檗,你也来了!。”
纪侯一向深居简出,鲜少露面,是故备受众人瞩目。然而陆长卿一心只想着行辕中重病的凤岐,无意与他周旋。
祝侯道:“纪侯莫要生气,萧女侠闻名朝野,还是你教养的好。”
“纪侯不远千里赶来,可是为了劝我休战?”他又道。
萧怀瑾一双眼总似睁不开一般,此刻眉峰一耸,便给人一种轻蔑之感,“你打你的,与我何干?我是来找国师的。”
祝侯大惊:“国师?国师大人已经被陆长卿这厮车裂了,你竟不知?”
纪侯不屑地说:“凤岐大人的死讯我这辈子总共听过六回,早就听腻了。若他死了,我就立刻弃了侯爵,削发为僧。”
行辕中荒原客叼着烟杆子,一脸踌躇地望着凤岐。谢戟坐在门口,谢砚怒道:“哥你让开!我要去找长卿哥哥!”
谢戟板着一贯的冰山脸,不紧不慢道:“你敢出去,我就打折你的腿。”
在荒原客的目光下,凤岐长睫轻轻颤抖,徐徐睁开了眼睛。苍白的面容,一双丹凤眼微微泛红,病态中却透出一种异常的艳丽。
“国师,您终于醒了。”荒原客的呼声打断了谢家两兄弟的争执,二人不由都转头看向了这边。
凤岐抿了抿干燥的唇,微微笑道:“鬼门关走了一遭,多谢荒原伯父救我性命。”
他勉强撑身坐起,头重脚轻的眩晕感袭来,登时又一身冷汗。
“国师,你快好好躺着!”荒原客丢下烟斗,满面凝重。
“外面吵得厉害,是谁来了,祝侯还是靖侯?”凤岐毫无犹疑地问,这时他注意到门口坐着的谢戟,惊讶道:“你不是上次帮妇人追回钱袋的那个孩子?荒原伯父,他是你的徒弟?”
谢戟专注地打量着凤岐,却不回答,荒原客道:“他是我不成器的孙子,叫谢戟,旁边的是他弟弟,叫谢砚。”
凤岐神色柔和,朝两个少年点头致意。
随后,他整理衣衫,慢慢站起了身。荒原客惊道:“国师,你这是做什么!”
凤岐温言道:“出去露一面,免得他们打起来。”
祝侯与纪侯争论之时,陆长卿心不在焉,余光一直瞥着不远处的行辕。须臾间他以为自己花了眼,一抹紫色身影骤然出现在行辕外。
他一拉缰绳,掉转马头望向他。
祝侯和纪侯也注意道陆长卿异常的动作,俱循着他的视线望了过去。
这一下祝侯震惊万分。
凤岐只身朝他们走过来,紫衣如霞,神色安详。
数万人的场面,却万籁俱寂。凤岐走到两军之间,目光扫过诸侯,停留在纪侯身旁的灰衣青年身上。
青年目中隐藏着热切的神情,亦紧紧回视他,仿佛相识已久。
明颂愕然道:“凤岐大人……您,您竟还活着?”
凤岐微笑道:“承蒙老天不弃。”
萧怀瑾示意手下牵来一匹马,一双玻璃珠般冷漠的眼睛也首次迸出关切之色,“凤岐大人,快上马来,我带您走。”
正在这时,远处又是马蹄大作,尘雾中靖侯丰韫与大夫玄渊策马赶来。
丰韫大笑道:“纪侯要把国师带到哪里去,你可知道国师肯不肯跟你走?凤岐大人,您若不愿,我替您将不识相的人赶走!”
纪萧怒道:“谁是不识相的人!”
凤岐不理他们的彼此讥讽,笃定道:“四国国君竟都聚到这里,几十年来也没有过了,上一次相见还是祈雨大祭的时候吧?贫道近日偶染微恙,不能骑马与诸位一同驰骋。不知大家可愿卖贫道个面子,坐下喝杯热茶,一起叙叙旧?”
孟善低声对祝侯谏道:“殿下,凤岐大人端的不是省油的灯,我们还是不要中了他的计。”
祝侯却叹道:“你这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不知国师的手段,当年连那炙手可热的陆疏桐都死在他手上。就算明知他挖了坑我也得往下跳,横竖我是不敢拂国师面子的。”
纪侯神色冷淡,一言不发,却率先下了马。随后靖侯丰韫、祝侯明颂也相继下马。主君都已下马,身后千万将士亦随之卸了杀气。
凤岐望着陆长卿。纪萧道:“庆侯,你什么意思?”
祝侯怒气不平,挑衅道:“凤岐大人,您也要与这等乱臣贼子‘叙旧’么?”
陆长卿旁若无人,只目光灼灼地盯着凤岐鬓角不时滑下的汗珠,心中暗叹:“凤岐,你还要撑多久?”
他令士兵收起阵势,独自策马踱到渭水边,只留给众人一道孤远的背影。
退敌之法,早已运于帷幄之中,而诸侯齐聚渭水之阳,正是凤岐等待已久的东风。是故后人评说——周朝之延,在于渭阳之盟——诚然不欺。此乃后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