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年后,这一日的情景,依旧深深烙印在陆长卿的记忆里。即使他的容貌被岁月的洪流冲淡,在回忆中变得模糊不清,陆长卿也仍记得这一抹金色花海中明艳夺目的紫色身影。
陆长卿望着这一抹紫色,延烧的回忆炙痛他的脑仁。
犹记得儿时那温暖的午后,男人华服彩妆,牵着自己的手走过阳光满溢的朱桥;然而他成为年轻的庆侯,男人却高坐丹墀之上的阴沉木椅,神色慵倦地笑看着他强忍怨恨朝拜周王。
于高处则凭栏而立,姿容雅绝;于低处便苟且偷生,不惜羽毛。然而不论是这人是大俗还是大雅,陆长卿都深深为之吸引。
这种爱是多么让他痛恨,多么耻辱……
看到他活生生站在眼前,竟然感到如此欢喜。陆长卿留下的眼泪,已不知是出于喜悦还是羞耻。
凤岐那么温柔安静地望着他,陆长卿就仿佛是已坐在绝望的渊薮中的人,却偏偏被骤然而降的一缕艳阳晃了眼。
在这样的注视下,陆长卿缓缓地朝他走过去。
站在凤岐面前,微微低头对视着。陆长卿已经不是昔日的孩童,如今比过去的长辈还要高出大半头来。他玉雕般的面容依旧神色淡淡,然而那一双乌黑的眼瞳中却仿佛有巨浪翻滚。凤岐嗅着他身上的尘土味儿,心中想像着他是如何策马飞驰三天不眠不休赶到这里的。
“……凤岐,你是人是鬼?”陆长卿的嘴唇因极力克制情绪而颤抖。
我若是人,你一定要杀我,我倒不如做只鬼。凤岐心中苦笑。
他并不回答,却仰着头,用深黑泛蓝的眼眸凝视陆长卿的双眼,“阿蛮,劫持我。”
“靖侯在外面领弓箭手包围了院子,你劫持着我出去。”他缓缓道。
凤岐这么说的时候,陆长卿心底却在想,是否两个人一起死在这里更好。这里很安静,生长着大片大片灿烂耀眼的向日葵,如果他们死了,也会变成向日葵,并排站在阳光下,无忧无虑。
凤岐见陆长卿犹豫,以为他被自己假死之事气昏了头,便劝道:“阿蛮,我知道你恨我,但犬戎攻城之事要紧,不能浪费兵力在内斗上。你先劫持我逃走,离开了这里,我任由你处置,你便是要把我重新丢进火里烧一回,我也绝无二话!”
陆长卿对凤岐的话置若罔闻,深邃而清明的双目望着他的脸,仿佛这世上任何事都不如盯着他看更重要。陆长卿想起了那一夜冲进明华宫火海,他的手颤巍巍掀开青铜面具,看见面具下血肉模糊的面孔。那时他却想,即使男人变成如此可怖的模样,只要能活过来,他也会欣喜若狂。纵使每天顶着这样的脸在他身边,只要知道是这个男人,他也绝不放手。
陆长卿此刻望着凤岐清艳的面容,反倒完全忽视他的美丽,而是心中如洪钟敲响般不断回荡“没死就好”这句话。没死就好,活着就好,美丑又何妨,只要这个男人活着便好。陆长卿的手不由自主按在了凤岐心脏的位置,那里有力的跳动让他内心平静。
然而即使凤岐活着,又能如何呢。不过是无休止的相互折磨罢了。陆长卿此刻的心却已无暇顾及这些。在他看到死而复生的凤岐这一刻,他全然没有想起兄长之仇和对他诈死的愤怒。
凤岐只记得儿时的阿蛮和再次相见后疯狂复仇的庆侯,他实在太不了解陆长卿这个人。此刻被他按住心脏,凤岐心想他难道已恨不得要挖出自己的心来?
“阿蛮……”凤岐又软语道。
陆长卿似是听进了这一句呼唤,然而出乎凤岐的预料,他却并没有将剑架在他的脖子上挟持。
陆长卿迅如闪电,举起弓朝门外射出一箭。
那箭去势汹汹,只听门外靖侯一声惊呼,一阵人马嘈杂。陆长卿一把揽过凤岐的腰,轻功掠出门。靖侯并未受伤,却被那一箭射下了顶冠,惊得坠马。陆长卿抱着凤岐风一般飘上马背,回眸淡淡瞥了眼趴在地上披头散发狼狈不堪的丰韫,绝尘而去。
这一切发生于电光火石之间,玄渊反应过来,面色铁青,立刻命手下朝陆长卿射箭。
“住手!”却不料丰韫从地上爬起,他面无异色地掸着华服上的尘土,“国师也在马上,射箭恐怕伤了国师。陆长卿能让我摔下马,冲着这一分本事,今日就先罢手吧。”
“凤岐……”玄渊久久注视着马匹消失的方向,温和的面容骤显一丝扭曲。
“玄渊,快上马,我们回去了。”丰韫骑了玄渊的马,冲他伸出一只手。
玄渊转回身,雪色狐裘素净无尘,脸上已恢复了与世无争的微笑,拉住丰韫递来的温暖的大手,与他同骑。
陆长卿沿着渭水策马狂奔,凤岐只觉两耳边冷风怒吼,风景如梭。他冻得瑟瑟发抖,唯有背后陆长卿的胸膛是温暖的。
凤岐十分安静,任由陆长卿漫无目的地飞驰。他心中知道陆长卿是在发泄。
不知跑了多久,凤岐的脸几乎冻得没了知觉,四肢又麻又僵。陆长卿跳下了马,径自走到一处空地,从怀中掏出一只竹筒,用火石点燃,连续三道青光射向天空。凤岐默默看着他向部下发信号,用僵硬地脚踩着马镫自己爬下来。
把身体的重量放在这只脚上的一瞬,剧烈的痛从脚腕传来,凤岐一下子摔倒在地上。只有肉体砸在地上的闷声,凤岐咬紧牙没有□□。
他既然敢再次出现在陆长卿面前,自然也有所觉悟。
他勾结靖侯、假死、逃跑,这些不是靠摇尾乞怜就能得到宽恕的。既然知道装可怜无用,他自然不会因伤痛大呼小叫,徒然自取其辱。
陆长卿发了信号,听见声音回过头,见凤岐正面色苍白地拽着马鞍站起身。
男人比镐京时更加细瘦,一贯狡诈又盛气凌人,此刻却也显得几分楚楚可怜。想必他出来时十分匆忙,身上只穿了一件紫色单衣,散发披襟。
陆长卿进了一片避风的林子,凤岐默默跟着他走进去。
陆长卿站住,淡淡道:“我知道你为什么救我。”
凤岐体力透支,两只脚腕肿得厉害,他在一棵横倒的枯木上缓缓坐下,一头青丝蜿蜒散落在树干和地上。
“你想我一起对付犬戎。”陆长卿道。庆兵人数虽不多,然而个个骁勇善战,武器精良。
——我救你,因为你是陆疏桐的弟弟。然而自己害死了栖桐君,如今又有何面目说这话。凤岐一路赶来不曾咳嗽,本以为状况好了些,此刻却忽觉有些憋气。他微微带喘,勉强说道:“阿蛮,你兄长与犬戎打了这么多年仗,他绝不愿看到犬戎入关。”
“你有多恨我,我都明白。当年是我装病,骗你兄长来镐京,才会在半路遇到伏兵。所以你怎么报复我,我都没有怨言。”
被迫带上羞辱的面具,囚禁、苦役、虐待……凤岐的确没有抱怨过一句。
陆长卿面无表情道:“凤岐,你倒把自己摘得干净。你分明是和重光晔狼狈为奸,利用我兄长和你的交情诱我兄长奔赴镐京,重光晔派人半路伏击。”重光晔是周文王的名讳。
凤岐叹道:“伏杀栖桐君的到底是何人,还未可知……”
“鸟尽弓藏,兔死狗烹。”陆长卿的玉面更似结了霜一般,“你们做得太绝,五百人中只有一人拼死回来,气绝前他亲口说是王师伏击了他们。”
凤岐沉默不语,他用力呼吸,却仍是觉得憋闷。之前只是咳得厉害,却从没这种喘不上气的感觉;加上心中抑郁,他的喘息急促得连陆长卿都听得见。
“那一晚大火,我找到一具戴着青铜面具的尸体,你却如何逃脱的?”陆长卿问。
凤岐知道他总要问的,一边喘着一边回答:“那不过是从别处盗来尸体,扣上了面具……你之前说……要我烧成灰,要我死都戴着面具……所以这么做,你会更加确信我死了……”
陆长卿心中震惊,原来这个男人连那些话都能利用,如此缜密,又如此绝情。
“你用金钗刺进喉咙,看来也并非是真心求死,只是为了让我相信你的求死之心吧?”想起那一晚自己的慌乱,陆长卿的心更凉了。
“……我……不得不骗你……”
心中莫名刀剜般疼痛,陆长卿的脸上却清冷得近乎麻木,他追问道:“何人帮你逃脱?丰韫?你如何联络上他?”
凤岐额头淌下冷汗,他痛苦地抿紧双唇,连一句话都说不出,只是不断地喘着。
陆长卿望着他冷冷道:“凤岐,你骗人的技术太高明,现在装出这副模样,又有什么打算了?”
这一次相见,凤岐倒不似镐京时那般下作求饶,让陆长卿有些惊讶。因为在他的印象中,男人出格的怕死,为了苟活甚至可以跪下舔他的靴子。
陆长卿说他装模作样,凤岐也不反驳。他嘴唇发青,说话断断续续,却极力回答陆长卿的提问,“那次……观星亭上……你赠……美人给……丰韫……”
“她身边……吹笛小童……是……我师弟……弟子……”
“笛声……是……我门派……暗语……”
陆长卿猛然又想起一事。那个雪天凤岐在床边吹埙,与笛声遥相呼应。埙曲是陆疏桐当年唱吹的庆音,中间却有旋律不对。凤岐当时推脱是年纪大了记不清故曲,如今陆长卿才知道,这一段错误的旋律,竟然就是暗语!
他竟然在自己眼皮底下,与靖侯细作交谈!
陆长卿犹自震惊之时,凤岐已伏在枯木上许久不动了。陆长卿骂道:“又来装死?我话还没问完!”
凤岐挣扎着动了动,却撑不起身子,他挂在枯木上,额头满是虚汗。
“......阿蛮,我......实在喘不上气......你可否.......用内力......打通我的肺经......”
陆长卿知道他不是装蒜,那雪白的脸色和豆大的冷汗不是能装的出来的。然而此时初见他的狂喜已经淡了,无法忘却的仇恨和愤怒再次涌上心头。是故看着病弱不堪的男人,陆长卿既心怀不舍,却又感到一丝厌恶。
杀他固然已经不会这么做,然而救他......却也并不甘心。
凤岐已隐忍到极致,见陆长卿只是冷眼看他,目中甚至夹杂着一丝嫌恶,便知他必定不愿出手相帮。凤岐一反常态,不再恳求,只是骤然间呕出了一口鲜血。
这口血实在太过没有征兆,吓得陆长卿脸色大变。
“你!”陆长卿一把将他从枯树干上抱下,托着他无力下垂地头,将他拥在怀里。
凤岐只不过是咬破自己的舌头罢了,他听着陆长卿的呼喊,却不睁开眼睛。他的脸色本就煞白,此刻更是隐隐有股死相,陆长卿以为他断了气,竟头皮发麻,面如死灰。
咸腥的水落在凤岐干燥的唇上,他没料到陆长卿会哭。然而不愿再被他逼问折磨,仍是不肯醒来。
直到这泪水不断落下,凤岐忽觉不对,心中一震,一下子凤目圆睁。
陆长卿乌黑的眼眸被痛苦和绝望扭曲,不断地淌下鲜红的血泪。
“阿蛮......”凤岐声音有些颤抖,他勉力抬手去擦陆长卿的眼角。
“阿蛮......别哭......阿蛮......我不会死的......我故意吓你的,阿蛮......你快别哭了......你......”
------这个孩子到底对自己用情多深,只因为他死了,就流出血泪来!
凤岐忽然后悔,他本不该假死逃离镐京。就算陆长卿要将他折磨成一条狗,他也不该用这种方式离开。离了镐京,他几乎立刻将陆长卿抛之脑后,然而抱着一具焦黑尸体的他,又是怎样的心境?
陆长卿一边流泪一边冷笑着:“......你死便死,我还会为你难过么?我这是高兴,你死了我高兴的不得了!喜极而泣!”
不知何故,凤岐看着陆长卿这样子,心中涌起一种复杂的感觉。他纵是再冷清理智,也难以无动于衷。对陆长卿儿时的印象此刻倒模糊了,仿佛重新认识了这个人——吞北狄,扩南疆,十年之内声名鹤立,一举杀进镐京,将王权践踏脚下。既是将才亦是枭雄,无论后世如何评论,他都已在王朝历史上重重按下一笔。
当年陆疏桐谋逆,凤岐若是当真与他对决,必定面临入朝以来最严峻的挑战。战神栖桐君与军师凤岐,鹿死谁手尚未可知。然而陆疏桐终究还是对他狠不下心。如今的陆长卿因为恨意驱使,反而跨出了这一步,将西北庆国的势力发展到极致。凤岐无数次夜观星象,今日却在一个人身上,真实地体会到了决定命运的星辰就在眼前的感觉。
天有荧惑,坠于城南,将灭周室。当年若不是崂山的方士们传出这个预言,文王也不会捉拿镐京南城生辰八字相符的幼儿,更不会流放自己的在宫中南殿里诞生的亲生儿子公子留深。
然而人仿佛始终算不过天,芙蓉夫人在归宁时于镐京南门外马车上生下次子陆长卿,而陆长卿也终于在二十八年后夺京弑王。
凤岐一生只在乎周朝国祚,而周朝国祚却正是因为他衰落。
如果陆长卿没有对他爱之深,恨之切,或许天下局面不会如今日。
凤岐又呕出鲜血,这一次却不是咬破舌尖的伪装,他胸口闷痛,不断有甜腥涌上喉咙。宫中长时间的虐待,数日来的奔波,绞尽心血的谋划,终于一股脑压来。他眼前黑蒙一片,冷汗如瀑,神识涣散。
陆长卿的手覆盖在他的背上,一股热流涌入经脉。凤岐已不省人事,陆长卿抹了一把脸,才惊觉满手鲜血。
情之一字,无关理智。原来他对这男人的感情,已超过了自己的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