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
玻璃瓶被重重地甩了出去?,遭受撞击的墙壁不堪重负,缓缓脱落下来?一块褪色的墙皮,溅起?满地灰尘。
橘子?汽水从破碎的玻璃瓶中缓缓流淌出来?,和灰尘融为一体,再也?看?不出原本晶莹透澈的颜色。
男孩静静看?着,碎片飞出时划破了他的额角,掺杂着飞灰,血痂凝固成一团肮脏的颜色。
他却像是完全没有痛感一般,站在缭绕的二手烟里,沉默地听着男人的辱骂。
面无?表情。
无?波无?澜。
像是已经习以?为常。
发泄完自?己积攒一天的负面情绪后,身前的男人从低矮破旧的冰箱里掏出两瓶啤酒,一头栽进了房间里。
关门时巨大的动?静又震得墙灰唰唰掉落。
不出一会儿,就只剩下了满屋子?刺鼻的酒臭。
汽水慢悠悠地流淌到了鞋边,男孩终于有了些反应,他微微垂睫,看?着一地的玻璃碴,转身往前走。
客厅的一隅角落里,摆放着一盆格格不入的绿萝。
绿萝枝繁叶茂,他搬开绿萝,掀开下面松动?的瓷砖,水泥铺就的空间里赫然躺着一个信封。
干干净净的一个纯白信封,只在右下角写着三个小字——
“给阿泽”
笔锋颤抖,像是在慌乱之中写下的绝笔。
信封里面只有一张信纸和装着五百块钱的银行卡。
密码是他的生日。
这就是他的母亲留给他的全部遗物了。
信纸的角落隐隐发黑,那是无?数次被打开、再折叠后的痕迹。
上面洋洋洒洒的内容,绝大篇幅都是在陈述自?己的遇人不淑和悲惨人生,她用文字一遍遍告诉自?己的孩子?,自?己忍气吞声,选择持续这段婚姻,都是为了他。
所以?他一定要出人头地,一定要功成名就,一定要飞黄腾达……才好?不辜负她作为母亲,在身体和言语的双重暴力中,折辱的二十年。
信件的末尾,她却又像是发泄完了所有的不忿,开始像一个温柔的母亲一样,温柔地、却又分裂地,对她的孩子?说,不祈求他能大富大贵,只要他生活安稳,所遇良缘,不再如她过着菟丝子?一般受人掌控的生活便好?。
字迹越写越潦草,愈来?愈放肆,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几百字,诉说完了她起?伏的一生。
末了,留下只言片语,匆匆选择结束这如纸上书一般潦草的人生。
“如果妈妈没有生下你就好?了。”
“如果妈妈当初能狠下心抛弃你就好?了。”
“好?在我还?有你。”
“阿泽,永远优先爱自?己。”
她时而控制不住向孩子?发泄自?己的愤怒,在发泄途中、或是结束后,总又突然想?起?母亲的身份,就这样在分裂又来?回?撕扯中,把男孩的感情也?一分为二。
“神仙,周末踏青你去?吗?”
他忽地想?起?这句话?,小姑娘纯粹的笑容历历在目。
他把信纸塞回?信封里,收好?,放进纸盒,再复原地板和花盆,唯独那张存了五百块的银行卡,被紧紧攥在了掌心。
*
噩梦侵袭,吝泽从睡梦中惊醒。
额头闷出一层细密的冷汗,他下意识伸手朝身旁摸索,去?只触到一片冰凉的床单。
他突然想?不起?来?,这样的情况已经持续多久了。
好?像是自?从三年前池思思离开那天起?,噩梦便会选在人类最脆弱无?防的睡眠时间,隔三岔五地侵扰他的夜晚。
而他自?以?为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
却也?时常,会在夜半惊醒后,下意识往身旁探去?。
只捞到一手空空。
吝泽头痛地揉了揉额角,起?身向楼下走去?。
一杯灌冰的冷水下肚,神思清醒不少,他握着玻璃杯,看?着冷冷清清的客厅,一时觉得像缺了什?么。
实际上,自?从母亲自?杀后,他的心就始终残缺了一角。
池思思闯入他的生活,虽无?法填补残缺,却以?另一种姿态盖住了那片空白。
直到她毅然决然地离开,带走了她的所有东西,也?揭开了那块挡风板,自?此,吝泽便觉得自?己再也?没有完整过。
当初,他动?容于她的关怀,感念她不曾离弃,在确定可?以?照顾她一生的年纪,给了他以?为的、池思思最想?要的婚姻。
但至此,吝泽才突然发现,从来?不是他自?以?为是地满足了对方,原来?对这段关系有所渴求的自?始至终都是他。
池思思离开不久,他很快就意识到了这一点。
但她走得那样决绝又突然,现在贸然追过去?,只会让她更加抗拒。
吝泽深知这一点,于是在忍耐中沉默地设下了一个长达三年的“陷阱”。
他克制自?己的冲动?,掩盖情绪,眼看?着自?己眼中天真的妻子?一步步即将落入机关时,猛然反咬一口。
承认自?己做错了……真的有那么难吗?
吝泽站在落地窗前,低眸抿了一口冰水。
*
从京都回?来?后,池思思把cookie强行抱回?了家,不管它如何吵闹都一概采取置之不理的态度,闹腾几天无?果,便也?安静下来?了。
吝泽再也?没有制造过那些自?以?为天衣无?缝的可?笑巧合,她本以?为自?此可?以?告一段落,却在某天收到了他的短信。
长长的篇幅,诚恳地道了歉。
为他曾经对感情的视若无?睹,为他对自?己的利用,为他不顾她的感受自?私自?利的一切行为。
电视机里,近年兴起?的全新水上游乐园DolphinBay的宣传广告满屏都是,池思思沉默地看?着,她想?,这份道歉不该只对她自?己。
手指从删除键上挪开,她敲下几个字,穿好?衣服,拿上车钥匙,径直开向了城郊。
*
池思思只发给他一个地址,似乎是一处墓园。
位处姜草市城郊外,占据一处风景相当之好?的地区。
三面环湖,远处是山,起?雾时便犹如人间仙境。仿佛安眠于此的人并?非与世长辞,而是真真正正来?到了蓬莱仙境中。
吝泽想?她或许是要祭奠一位故人,他搜遍了自?己的记忆,也?没能想?起?个所以?然,但路过花店时还?是买了一束白百合。
他把车停在距离公墓有一段路的停车场,抱着那捧白百合沿路走着。
他在门卫室的访客名单上看?到了那三个熟悉的小字,握着笔,紧跟着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吝泽想?起?他们在民政局登记结婚的时候,也?是这样先后签下的名字。
像在文书上刻下了不离不弃的承诺。
今天不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周五,墓园里没什?么人,空荡荡的,他一眼便望见了池思思。
她遥遥立在墓园一隅安静的角落、一座墓碑前,低敛眼睫,不知在想?些什?么。
那是一座没有名字的墓碑,只刻着一个小小的“池”字。
比起?其他墓碑来?说,这座墓的规格明显要小许多,似乎只能放下最小的骨灰盒。
周围的墓前堆着各式各色的鲜花干花,而这座小小的墓前却堆满了玩具。
芭比娃娃、提线玩偶,五颜六色的积木,几套还?没有拆封的小衣服,看?颜色和样式是小女孩穿的裙子?。两双凉鞋,鞋尖尖上立着只透明的蝴蝶装饰。
还?有一把细细的小皮筋,头花、发夹,最后是一块小小的草莓蛋糕。
很明显,这是一个早夭孩子?的墓。
从衣服大小来?看?,大约是两三岁的女孩。
吝泽想?不起?他和池思思共同认识的人里有没有这样一个孩子?,他微微弯身,想?要把那捧百合放下,却被一只手横空截断。
池思思抬眼看?吝泽。
“拿走。”,她轻声说:“她不需要你来?祭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