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晚来多年的“抱歉”,一瞬将池思思的记忆拉回了?三年前。
他捧着她精心矫饰术后苍白脸色的面孔,握着她冰冷的手,不痛不痒地落下一句“对不起”。
或许他知道自己错在了哪儿,也?意识到了这段关系正朝着无法挽回的方向奔走。
但依然是这副淡然的口吻。
仿佛她的挣扎痛苦都是一场笑话。
也?不知姜栀此刻是清醒装疯,还是将埋藏在心底多年的控诉借醉发泄了?出来,说完这句话,她“扑通”一声瘫倒在陆朝身上。
一口酒噎在喉咙里,险些呛出去,他手足无措地看着压在身上的陌生女人,看看池思思,再看一眼吝泽。
好像没人有搭理他的意思。
陆朝拧着眉,揽着姜栀的肩,小心翼翼地把人放在桌子上,想了想,脱下西装外套——像给死人盖白布一样蒙了?上去。
吝泽看不下去,开?口:“你是打算送走她么?”
陆朝:“……”
闻言,他扯了扯外套,给醉死过去的姜栀留出条呼吸的缝隙。
眼下一屋子人,横七竖八躺了?两个,另外两个聊得?热火朝天,老板钻在小厨房里不知道在琢磨着什么新菜品。
相隔最远距离的两人遥遥对视一眼,吝泽突然站起身,跨过两具躺尸,在池思思身边站定,微微倚着长桌,屈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碗壁。
“屋里太闷了,出去走走?”
池思思仰头,看着那绺落在他唇上的发丝,微微晃神。
她端起一盅清酒,仰头饮尽,原本清醒的神思强行蒙上了?一层迷醉。
她站起身,点头应道:“好。”
两人沿着冗长的霓虹街一路走,路过一处隐秘的红灯区,尽头人影攒动,有不怀好意的青年望见池思思的衣着,还未来得及上前,她身侧西装革履,看着斯文优雅的男人淡漠的眼神便扫射了?过来。
他们路过出町柳,那条作为取景地出现在某个甜甜的恋爱番剧中的商店街,沿着江走到了剧中男主角向青梅竹马的女主角告白的地方。
几块大石头,踩着可以一路淌过浅浅的溪层。
男主角站在这里,向心仪的女孩子直白地诉说积攒了?十?几年,像气球一样日渐膨胀的爱意。
而站在同样的位置,池思思却反过来成了?暗恋的一方。
倘若付出皆可换来爱意,那也是值得的,她却自始至终没能得到一份笃定无疑的偏爱。
江边刮起一阵凉风,卷携着冰冷的雨水,吝泽去而复返,手里拿着把伞。
他撑开?雨伞,自然而然地将靠近池思思,将她拢进了?伞底。
“日本的伞太贵了?。”他脸不红心不跳地说:“没带够钱。”
池思思懒得?同他胡扯,安静地听着越来越密集的雨点砸在绸面上。
吝泽把她送到车站的遮雨棚下。
等出租车的功夫,一辆车疾驰而过,碾过水沟,吝泽下意识把池思思揽在怀里,后背一凉,他都不用看,也?几乎知道后背上该是怎样一副女娲用柳枝甩泥点造人一般惨不忍睹的景象。
一向爱干净,甚至到了有些轻度洁癖的人,面上却没有出现一分一毫的不悦。
他像是完全没有感受到一样,低垂眼睫,看着怀里的池思思,语气格外温和:“没事吧?”
池思思仰起头,蝶翼似的眼睫毛上落了一层薄薄的水雾,黑溜溜的一对透亮眼珠里映着他的身影,就这样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身前人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喉结上下滚了?滚,揽着她一把窄腰的手臂也?愈收愈紧。
五光十?色的夜晚,耳畔是淅淅沥沥的坠雨声,吝泽握着雨伞的伞柄往下压了?压,他微微躬身,掖在耳后细碎的发丝落在唇上。
他看着池思思,一寸寸靠近。
在嘴唇即将碰触的前一刻,池思思伸手抵住了?他。
额头抵眉心的距离,她看着眼前的人。
“吝泽。”她摸了摸他眉心的那滴水珠,无声笑了?:“你还是一如既往地令人失望。”
吝泽唇角细微的弧度一瞬僵直,他微微蹙眉,似乎不能理解池思思毫无征兆的态度转。
池思思没什么情绪地扬了扬唇:“你不要告诉我,司小姐邀请我参加画展和你没有一星半点的关系,你也?完全不知情。也?不要告诉我,一直有和贵公司合作的意向的巴黎地产商突然给吱吱放年假也?是巧合。”
吝泽沉默片刻。
“猫展真的是巧合,你总不能认为,我能控制一个对你有爱慕之心的人的想法,来帮助我制造一场完美的偶遇吧。”
“思思。”他无奈地笑了?,“你变了?不少。”
“你指什么?明知道一切都在你的算计当中如约进行,却没有戳破这件事吗?”池思思突然有些脱力,她推开?吝泽,走出伞底,站在遮雨棚下面。
“从前你就是这样,从不跟人推心置腹,哪怕面对的是我,说话留一半、藏一半,哪怕是你想要的东西,也?绝不会主动去祈求,而是勾着人主动落入陷阱。哪怕知道自己错了?,也?只会用一些自以为算服软的方式表达歉意。吝泽……承认自己的错误,对你来说真的有那么难吗?”
不可否认,十?几年的喜欢早就刻在了骨子里,除非真正做到脱胎换骨,否则她也无法做到无视这份残存的一丝爱意。
虽然它被理智死死压制着,但池思思以为,他至少会道个歉。
承认自己利用她是错的,无视她所付诸的感情是错的,一边浓情蜜意,一边不肯予她真心,步步算计,这些都是错的。
结果却连简简单单“对不起”三个字都听不到。
哪怕他说了,也?只是轻描淡写,完完全全不知道自己错在哪、或者说根源上没有承认自己的错误。
只是走个过场罢了?,像他在酒场间应付对方的假意措辞。
池思思突然感觉透骨的冷,她有些失望,又觉得?可笑:“你不会还以为,我会像之前一样,对你所言所做的一切都坚信不疑,慢慢落进你算计好的陷阱里吧?”
吝泽蹙眉:“思思,你没必要这么刺人,或许我们可以坐下来好好谈谈。”
“没什么可谈的,而且,我一向很刺人,大概是你从前没看出来吧。”
“我……”
“吝泽。”她出声打断,乌黑的眼珠里没有谴责,也?没有任何情绪,无波无澜:“离开你不是一种手段,而是决定。”
末班车姗姗来迟,池思思走上车,在最后一排的空位坐定。浴衣上蓝色绣球花的绣纹被雨水浸湿,宛若一副油画。
手脚冰凉一片,余光里,车窗外的人被雨幕冲刷成了?一团模糊的剪影。